草木一秋

雪　垅

作者簡介：雪垅，本名黃學(xué)農(nóng)，湖北省公安縣人。曾在《人民文學(xué)》、《詩刊》、《長江文藝》、《山花》、《芳草》等刊發(fā)表作品，作品被《小說月報(bào)》等選載?，F(xiàn)為湖北荊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湖北公安縣作家協(xié)會主席。

一

夜色那么濃重，混合了晚炊煙氣的霧靄在潭子灣輕薄地散漫，月光清而不朗，春風(fēng)爽則微涼。佘知止的聲音在唱喪歌時格外嘶啞，敲鼓吆鑼的兩只小棒那么的光滑像抹了一百年的清油，映照得朵兒一對晶亮的眼眸跟著鼓槌上下翻飛。忙事的人們聲音遲滯、腳步笨重又輕悄，好像怎么忙碌怎么哀痛也有意無意在欣賞知止的喪鼓調(diào)。知止敲起喪鼓就容易進(jìn)入境界，仿佛比聽眾更為享受。這個年輕的業(yè)余道士清瘦遒勁，他抑揚(yáng)頓挫，雙肩抖動，臂膀開合有度，腳步時而劃著太極，黑色道袍的下擺和袖角也似乎飄得有章有法。知止本來就有著超度亡靈的虔誠與天賦，今天的喪事更是附著格外的情節(jié)，所以吸引得整個潭子灣包括東灣與南邊上灣下灣都有人來。而死者劉老二，原本就是下灣劉姓入贅到上灣何枝兒家的上門女婿。

枝兒家窄逼的草房內(nèi)外，被近百男女老少鄉(xiāng)親擁擠得熱鬧而靜謐。家養(yǎng)的黃狗，也被逼到了茶槿花開的籬笆邊，委屈地偃臥。葉兒在灶房，把三匹罐茶燒了一鍋又一鍋，映得清刮的兩頰胭脂紅。

“茶是飽肚子的。”只眼伯用缺口的瓷碗，刮得大門外的茶缸嗞嗞響。他舀茶的姿勢有些側(cè)偏著臉，以便讓另一只好眼看準(zhǔn)物事。

“葉兒燒的水，能把茶籽沖出油來。她沖水也有名堂，第一次小沖加蓋，第二次大沖敞蓋，沖出的茶水格外是香?！彼膵屖侨~兒姆媽生前相好的姐妹，對死了父母的枝兒葉兒朵兒總是疼愛有加。

“孫長腿沒來嗎？”只眼伯當(dāng)過上灣一甲的甲長，看事比較有全局觀念。

“那個挨千刀的，敢殺親姨佬，他還敢來送喪嗎？”四媽提起來就冷了臉，月色清寒。

湖灣的水面風(fēng)吹來，荷葉將盈未盈，一股濃重的水腥氣彌漫了人的憤怒和悲傷。劉老二是被葉兒的男人孫長腿手下用槍打死，死后還說他是地下共產(chǎn)黨西大湖暗殺隊(duì)的。孫長腿作為潭子灣保隊(duì)隊(duì)長，打死他就成了職責(zé)所在。

“只苦了葉兒，嫁那么個人。”只眼伯老成持重地一聲嘆息。

“我的個觀音菩薩啊，葉兒那是嫁的嗎？是孫長腿欺負(fù)孤兒，搶人家黃花閨女吔！”

下灣劉姓來的族人中，有幾個青皮小伙子在咬牙切齒嘀嘀咕咕，說怎么找機(jī)會把孫長腿搞死。只眼伯聽了臉色煞白，迅即眼皮千斤重地瞟了四媽一眼，就噤若寒蟬地轉(zhuǎn)身離開。

聳在屋外大門邊的新棺材黑漆未干，何牯子燒了陳年的蒲草在柔火熏。他光著肌腱隆起的膀子，小火映紅的油黑臉卻像是秋荷葉下的湖灣一樣平靜，水不動魚不跳。只是偶爾望一眼堂屋靈前頭包白袱子跪哭的枝兒，再又掉頭望一眼天上斜掛的暈黃月亮，然后又一意照看架得高高的黑棺材下低低舔著的火舌。被知止做法事扭斷了脖子的雄雞，就被扔在大門旁邊棺材前頭，一身錦毛毫無生機(jī)地依然絢爛。

屋外的大油碗燈，照不亮夜里黢黢黑的樹叢。樹和籬笆混雜著，格出鄉(xiāng)村蛇行的土路。后門外屋臺上的竹園，微風(fēng)一動就嗚嗚咽咽塤似的奏鳴，更增添幾分鬼魅氣。一般夜里，小孩是害怕到外面遠(yuǎn)竄的，但今天跟著大人來聽喪歌是例外。有道士唱做法事，仿佛就讓人鬼都魂魄安逸了。

知止一張清癯臉上，沒有他父親佘大先生飽學(xué)之士那種飽滿的表情。他眼梢嘴角天生略微上翹，這讓他看起來總是帶些若有若無的笑意，哪怕是打喪鼓之時，哪怕年前在他父親佘大先生的葬禮上他悲痛得像一個啞巴的時候。知止的喪鼓，架在一身長長新衣的劉老二腳頭。他感覺死者周圍的空氣中，彌漫著揮之不去的水腥氣。一些貪婪得恨不能把喪歌吞進(jìn)肚里的小孩甚至大人，總一波一波往鼓架跟前涌，知止不得不動則伸手扶一扶以穩(wěn)住鼓架。何牯子前一哈兒（方言，一陣兒）進(jìn)來，給劉老二腳頭的燈草盞加清油，在擠擠挨挨的人群中還把知止撞了一個趔趄。

屋內(nèi)可是亮得發(fā)白，大燈高燭地?zé)?。劉老二臉上蓋著黃表紙，白大布襯褂的胸窩里放著韭菜雞蛋，就這樣安靜地躺著，看去比他生前要短小瘦弱，一副無助無求百事不管的樣子。枝兒持久地跪在劉老二身邊，大腿曲線渾圓優(yōu)雅地向臀部蜿蜒。面對即將入殮的劉老二，懷著一日夫妻百日恩的不舍，懷著對以后日子莫名的茫然和恐懼，她的聲音已經(jīng)哭啞，此刻已是有一聲無一聲，哭腔斷斷續(xù)續(xù)慢慢悠悠。她和葉兒朵兒同母異父，枝兒像父親一樣圓弧臉，葉兒則像她父親的長臉，朵兒臉不長不圓，但三姊妹都像姆媽一樣濃眉白膚。三姊妹三個父親都英年早逝，棄犁尾于壟畝。受盡人世顛簸折騰的姆媽，也終于拋下她們?nèi)⒚米穾讉€前夫去了。剛招進(jìn)上門女婿不久的枝兒，不得不擔(dān)當(dāng)起何家做娘的角色。現(xiàn)在家里頂梁柱傾倒，枝兒標(biāo)致的蘋果臉上鼻涕眼淚不斷線。在她身邊席地而坐的三歲兒子何耀宗，則歪倒在枝兒豐腴的大腿上舒服地睡著了。呃呃唱唱聲中道袍飄舉鼓槌生風(fēng)，死者腳頭的燈草燈一陣陣火舌飄搖，照亮新亡人腳上一雙即將踏上奈何橋的嶄新黑布鞋，也照干了小耀宗臉上的淚痕——像暖暖太陽曬干跑暴雨的湖灘。

一只大手伸過來——牯子提起了耀宗，像提起一條大魚，而后往朵兒的房間抱去。他撩開補(bǔ)丁破舊已不成型、但卻洗得干凈的白帳幔，把耀宗放到朱漆剝落殆盡的床中央。

二

“起，駕起。”佘知止赤足吆著彎角水牛，在潭子灣邊翻耕他家的田。湖風(fēng)清冽，荷香宜人，知止敞了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大布褂襟。瘦板板的胸腹根根肋骨精干，隨同他犁地的動作有韻律地聳動。佘大先生生前是不種田的，后來發(fā)富了買的有田也是請人。知止沒有父親會念書，再說就算會念書，也沒有大先生那樣考秀才博功名的機(jī)會了。世上人人都可以說自己是生不逢時。但知止卻似乎不怨天尤人，反而樂于操犁耙車滾耥、做吹鼓唱念白，侍弄莊稼，超度亡靈。世事不平靖，兵匪連軸來去，佘大先生慢慢賣掉了大半田地，把長短工都辭了，就靠獨(dú)子知止種地頤養(yǎng)他天年。沒承想，自認(rèn)與世無爭的老秀才，年前黑夜里被人路上斧頭砍死，一個皓白須發(fā)的頭顱，被砍得和身子只有小半邊脖頸皮筋相連。佘知止看見第一眼，便心痛得昏死過去。待他醒來，便感到滿鼻孔都是水腥氣。不是血腥，而是濃重的水腥氣。他不明所以，迷惑的臉上，即刻又是一副笑意若有若無的怪異模樣。

“咕咕——咕……”藏身草木間的麻色斑鳩，含了水似的在鳴叫，兩聲短，一聲長，兩聲短，一聲長。它的叫聲老人一樣安詳，孩子一樣夢幻，聽得人眼里陽光，心底陰涼。

今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湖灣邊油沙地的土垡，像湖水卷波一樣翻耕出來，如油浸過的顏色，而且見風(fēng)散，踩在腳底也女人樣酥軟。知止一氣耕出了七八分田，臨近中午，太陽漸烈，他撩起褂襟擦汗，就看見新寡的枝兒娉娉婷婷望湖灣走來。亡夫劉老二的五七早已過了，枝兒頭上的白袱子已經(jīng)除去，身上再無新喪的痕跡。一路風(fēng)颯颯的芭茅，都隨著枝兒因行走而扭動的紡錘形腰臀閃閃舞動。她綰著的發(fā)髻烏黑晶亮，幾綹飄散的鬢發(fā)和頭上的楊柳枝條一樣隨風(fēng)拂擺。這時知止就看見樹陰綠汪汪地滴落下來，濕漉漉的綠陰淅淅瀝瀝，樹木和芭茅的綠陰浸得枝兒整個人都水盈盈的了，但枝兒頭發(fā)依然烏黑，臉盤和手臂反而新藕似的更見白亮。知止看不見枝兒的眼波了，而是整一個湖灣將他淹沒。清漣漣湖水陽光一樣漫過來，驀地淹沒了這個男人的眼睛，淹沒了他突然一爆的心臟。知止的知覺不對頭了——也不知那是女人的眼波呢，還是潭子灣水在彌漫，他就忽然看到了枝兒走到了跟前對他柔柔一笑：“知止哥，太陽大了，休息一哈兒，喝口茶吧?！敝嚎偸侨崛岬臉幼?，她彎下腰去歇下手提的飯籃茶壺，腕一翻取下壺嘴上掛著的茶杯，給知止倒了滿滿一杯褐色的三匹罐茶——聽那聲音就清涼。知止幫她將物事提到樹陰下，不經(jīng)意間碰到她一只手。做了那么多農(nóng)事家務(wù)的枝兒的手，在知止觸碰的感覺中，卻是棉花一樣軟和、水一樣酥柔。知止自己屋里的媳婦子，和枝兒差不多年歲，一年到頭枯黃著臉，病病歪歪，日里動不得夜里碰不得，并沒操持多少家務(wù)農(nóng)事，一雙手仍然土捏的一樣干巴。觸手的感覺驚鴻一現(xiàn)，知止看見綠陰成水浸透了枝兒，湖灣的水就在他自己的心里風(fēng)鼓浪蕩。天空似乎傾覆下來，無邊的日光云影，化作枝兒腰子圓的臉上柔柔的顰笑。

枝兒眼波一閃：“佘媽，她說話了啵？”

知止扎了扎光著的腳趾，在青草路上站穩(wěn)，晃晃頭，笑意一顯而同時一絲暗影飄過眉眼：“她，能聽了?！?/p>

給劉老二做過五七之后，枝兒捉了只老母雞，還包了兩斤綠豆，專門到佘家走過一趟。一是感激知止為何家辦喪事直至做五七盡心盡力幫了大忙，二也是看望佘媽。自從佘大先生慘死之后，佘媽每天早晚都要哭悼兩遍，比雄雞打鳴母雞下蛋還有條不紊雷打不動。后來劉老二暴斃，知止要給他做法事，佘媽是淚漣漣地執(zhí)意反對。但知止好像從不曾拒絕過做任何人家的法事，所以好像不習(xí)慣姆媽這樣的要求，也就默默但是執(zhí)意地要做。佘媽從那以后就不再與兒子言語，兒子說什么她也不再有反應(yīng)。枝兒上門去看望時，佘媽更是哭得發(fā)顫，兩眼直直木木地瞪著枝兒，牙巴骨不停地抖抖索索。她將枝兒帶去的禮品隨手一掀，那母雞便祥云落地咯咯直叫，綠豆粒則骨骨碌碌撒了一地。枝兒不敢再惹佘媽，倉皇作別，一路細(xì)腰豐臀風(fēng)擺楊柳都顯得是黯然的失落。

“姆媽，爸不是劉老二害的?！币股ケP一樣沉重，知止跪在母親床前的踏板上。

母親幽幽地瞪他一眼，這是有反應(yīng)了，但還是不說話。

“動手的另有其人。劉老二有沒有參加謀劃，我問過孫長腿，他也說不出一個肯定?！敝沟恼Z氣有些疲憊，像是唱別人家的喪鼓調(diào)唱倦了，“他只能肯定說，劉老二是共產(chǎn)黨?！?/p>

燈盞早就油盡火熄，佘媽看不見兒子臉上時而隱現(xiàn)的笑意。高敞的窗戶外夜空暗青，突兀傳來一聲“哇”的老鴰叫，瘆得知止汗毛直豎連頭顱也一陣沖血。房子是佘大先生家道興旺時起的，外面兩山是到頂?shù)姆饣鸫u墻，內(nèi)里兩山是厚厚的板壁。頂天立地的粗木梁架，還帶閣樓，明里的三大間內(nèi)里又都有隔斷。屋頂?shù)窕ùu石起脊，黑子瓦白石灰吊檐。家里高檐內(nèi)外，年年壘得有燕子窩。在上灣乃至整個潭子灣，佘家大屋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前年保隊(duì)隊(duì)長孫長腿在東灣造起樓屋，比佘家房子還高還寬，但其實(shí)，那些圓木梁架板木壁鼓都只相當(dāng)佘家的一半粗細(xì)厚薄。佘家不屬于東灣和上灣下灣孫、何、劉三大姓，大先生是靠秀才底子在此落地生根。教了十多年私塾，灣子里以及周邊，隔幾家就有他的學(xué)生。邊教書邊買地，又遇上風(fēng)調(diào)雨順兵匪不驚的幾年，人緣廣結(jié)的佘大先生很快就發(fā)家了。發(fā)的不僅僅是家業(yè)田產(chǎn)，更有大先生服人的聲譽(yù)。一個外姓人的學(xué)識、人緣，特別是超越宗親的公道，反而造就了大先生的鄉(xiāng)紳威望。潭子灣人戶，誰有了家里族外的糾紛，多半都少不了請大先生出頭調(diào)擺。大先生聲望不僅局限于東邊潭子灣一帶，就在整個西大湖鄉(xiāng)都是知名鄉(xiāng)紳。

佘媽困倦至極，慢慢鼾聲出來，時而如魚喋水，嚅嚅囁囁；時而如風(fēng)撞墻，嗚嗚瑟瑟。知止給姆媽扯了扯被褥角，借微弱天光蓋住老人枯瘦的肩頭。

有一年，西大湖鄉(xiāng)鄉(xiāng)長親自登門，請大先生出山擔(dān)任潭子灣保長，但被大先生非常客氣也非常明確地拒絕了?？纱笙壬谔蹲訛痴f話，往往比保長還更加管用。那時大先生年事漸高，便不再設(shè)塾授課。慢慢地女兒出嫁，兒子長大，兵荒馬亂起來，大先生更加收斂，家產(chǎn)也往小康線上收縮，田土多半賣去，長工短工辭掉。須發(fā)霜白的大先生，依然天天翻幾卷舊書，寫幾筆行楷，一襲長袍到湖灣邊轉(zhuǎn)一轉(zhuǎn)，風(fēng)和雨細(xì)地過日子。

知止跪到窗外發(fā)白，湖風(fēng)悠悠，鳥聲啾啾，佘媽從一夜前所未有的好睡眠中醒來。她看見跪得像個木頭人的知止，想也沒想就翻身抱起兒子的頭，淚水細(xì)細(xì)緩緩地時沁時流。此后，佘媽雖然還是不說話，但知止或知止媳婦說么子事，老人都明顯給以反應(yīng)和配合了。這樣，知止也就好料理姆媽的生活起居。

“能聽就行了，會一天天好起來的?！敝狠p言細(xì)語，扯下蓋飯籃的袱子，伸手給知止臉上擦汗。

知止一閃，搶先撩起自己的褂襟揩了揩汗，是真正地笑著說：“別弄臟了你袱子，還要蓋飯菜的。”臉就沒來由地一紅。

枝兒一低頭，散發(fā)一飄，發(fā)香襲人：“到湖邊了，蓋不蓋沒什么的?！彼窗椎哪樕厦恳粋€波浪起伏都那么細(xì)勻柔和。

知止突然就說不出話來，眼光也做賊似地閃開，仰頭咕嘟咕嘟一氣喝完杯中茶水。枝兒就看著他棱棱的喉結(jié)那么咕嚕嚕地滾動，像車轱轆一樣軋軋滾動。直到湖灣里傳來嘭嘭漁梆聲，風(fēng)才重新又把路邊的樹枝葉吹動，把楊柳槐桑都蓊蓊郁郁吹動，才把知止和枝兒吹醒。這風(fēng)吹在身上，是又干爽又滋潤。潭子灣的風(fēng)，就是陽光和水調(diào)和的。一汪汪一波波的草木綠陰，把知止和枝兒浸潤黏合，又把他們推涌分離。枝兒終于將知止用過的茶杯重又掛在壺嘴上，挽起飯籃向湖灣行云流水款款而去。

“咕咕——咕……”斑鳩，你就叫吧！

三

水聲汩汩，拍打著何牯子的船幫。荷葉一茫茫的，沒有荷葉的灣汊里，水下悠悠蕩漾著黑魚苲草、花魚藻、扁擔(dān)草，水面間或還漂浮些菱角藤葉。這樣的灣汊才是魚群棲息的天堂。何牯子的船不大，隨風(fēng)逐浪，載三五個人也還是平穩(wěn)。平日里，他就獨(dú)自一人撐著這只小船，在湖灣淺水處用麻罩罩魚。家里田土少，種田倒成了他的副業(yè)。麻罩是竹篾所編，底部中空，內(nèi)里有著兜魚的小提網(wǎng)。罩魚就講究個眼明手快，看得準(zhǔn)魚在麻渾水里的藏身之處，罩得準(zhǔn)魚的深淺和方位，然后就是攪水驚擾，然后就是收網(wǎng)起罩。生手有時一天下來，一片魚鱗也撈不著。而何牯子每天總能罩個三五斤魚，運(yùn)氣好時，七八斤上十斤也是有的。

“牯子哥，攏岸吧，要吃中午飯了。”枝兒的吆喝貼著水面飛來，牯子歡悅地回頭一笑，陽光水晃晃地在他臉上漫溢。他竹篙斜揮，就有幾只野鴨撲棱棱帶起水花低空飛躥而去。牯子的船上今天還載有一個人，也是個精干的青皮小伙子。枝兒認(rèn)得，那是下灣的劉幺巴，還是劉老二的族弟兼同一師門的木匠師弟。

小船像飛梭織水，牯子竹篙輕點(diǎn)，船頭喋水搶岸。枝兒立在楊柳陰下，聽見靠近過來的牯子對劉幺巴小聲囑咐：“近期少往東灣走動，怕打草驚蛇?！眲㈢郯洼p狂一聲哼，回道：“我們木匠本來就是一把斧頭吃百家飯的，過幾天還就要到東灣做事。孫長腿無憑無據(jù)把我崩了不成？”牯子竹篙一插，船已擦岸，他有些不快地?fù)]手道：“不說了，去不去由你，小心駛得萬年船！”便轉(zhuǎn)向枝兒：“今日做的什么好菜？幺巴也一起吃吧。”

“不啦，嫂子心里只有你，也沒準(zhǔn)備我吃的。是吧，嫂子？我做事的東家那邊，還等我去喝中午酒呢！”劉幺巴一番話左右兼顧，攻守兼?zhèn)洹?/p>

“帶條魚去吧?！标糇訌澭鼜呐摾飵遄テ鹨粭l斤多重的青鯇魚，遞給幺巴。

“那就承情多謝啦！”矮小精瘦的劉幺巴，邊說邊接過活蹦亂跳的鯇魚，又向枝兒一笑，便敏捷地跳下船一陣風(fēng)離去。

枝兒望著幺巴遠(yuǎn)去的背影，蹙蹙眉，直到蘆葦叢遮掩了幺巴，才轉(zhuǎn)身展顏對牯子柔聲說：“吃吧?！北阍诖^擱好茶壺，鋪開飯籃里拿出的碗筷。瞬間，便有家廚的飯菜香氣在岸邊彌散開來。何牯子興奮地一屁股塌在起伏的船頭，直嚷嚷道：“酒呢？酒呢？我的酒壺！”枝兒嘴角微微牽動卻沒答話，忙不迭從籃底拿出一個黃燦燦小酒葫蘆。

那天也是酒后，月黑頭，是劉老二過五七的當(dāng)夜。老二生前，和何牯子是換命拜把的兄弟。劉老二的喪事，也就何牯子和知止出力最多、用心最深。倦鳥歸巢時，萬般事畢。其他幫忙做五七的親友鄉(xiāng)鄰，都已各自回家。就是知止，也背著鑼鼓家什辭別了。雞也進(jìn)籠，枝兒屋里靜靜的。死人活人，該去的都去了。屋外堰塘里，蛙鼓一陣一陣有節(jié)奏地伴人心跳，更襯出夜的安謐。才十來歲的朵兒，這些日子累得走路也串瞌睡，早倒在床上和衣而眠。小耀宗前幾天病了，就是大魚大肉也吃飯打恙，被葉兒帶回孫家去照看。牯子當(dāng)時有點(diǎn)不放心，倔強(qiáng)的葉兒斬釘截鐵道：“有我的命在，就有耀宗人安?！本瓦@樣她帶走何家的香火傳人。枝兒是一個多月來習(xí)慣了疲勞運(yùn)轉(zhuǎn)，這時候事情又有了個階段小結(jié)，人反而輕松得不踏實(shí)。何牯子拉開襯褂的布褡扣，敞著結(jié)實(shí)的肚皮，一盅酒接一盅酒地灌。一碗油炒的鹽豌豆混咸菜，也快被他一雙筷子拈光攪盡。枝兒在一旁照應(yīng)，見他沒完沒了，自己也只好有眼頭沒心思地陪著。她腦子多半時候是空空如也，她還不知如何適應(yīng)劉老二人去靈也去的日子。燈火飄搖，兩個人都在半醒半醉之間。竹風(fēng)簌簌，夜就這樣漸漸往深處走。

“牯子哥，還喝嗎？”見牯子又一盅酒見底，枝兒仍然幾分恭謹(jǐn)問道。

牯子望她凄愴一笑，笑得無奈而又灑脫：“老二是走了。我生不能替，死不能代！”酒精燃起了火苗，在牯子微微發(fā)紅的眼睛里撲閃燃燒。他話音低沉帶著酒氣，卻比平常沒沾酒時更顯清醒更含深意，枝兒聽得懂話里無盡的嘆惋。桌旁是一副石磨，牯子把空了的酒杯順手往上一頓，發(fā)出瓷石的清響。在沒有月亮的夜晚，這男人眼里的火焰是那么野性卻又迷離。枝兒心里一動，胸口和顱頂都一陣發(fā)熱，已經(jīng)慵懶散淡的一個人霎時敏銳起來。感覺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洶涌，她撩了撩鬢發(fā)，一雙望著牯子的眼睛也開始迷離。兩個人的眼神都有些哀傷。她枝兒年輕輕的，為什么就命該如此孤寒?就要依傍這樣迷離的火焰取暖，度過以后漫長的人生嗎？回應(yīng)她心跳的，只有屋角偶爾低鳴的蛐蛐，和屋外不知疲倦的蛙歌。

在劉老二過世頭七后幾天的一個傍晚，烏云忽然鋪天蓋地，暴雨呼之欲來。枝兒趕到地里，搶收堆放于壟頭尚未脫粒的豌豆。涼風(fēng)驟起，給暴雨打先鋒，冷颼颼地吹在身上。豌豆經(jīng)雨，最容易發(fā)膨最容易霉?fàn)€。一家的口糧貼補(bǔ)，還有一家的日常繳用都混在其中。枝兒慌忙火急將豌豆攏堆、上捆，豐盈的雙乳在小襯褂里隨著勞作的節(jié)律小兔一樣跳動。緊張關(guān)口忽然地頭出現(xiàn)一個男人，是何牯子氣喘吁吁地跑來了。他拿著一根油黃的桑木扁擔(dān)：“枝兒，我來往家挑，你專門上捆?！敝焊屑さ剌笭栆恍?，舒了口長氣，手底下捆豌豆的動作絲毫沒有放松： “么子事都要麻煩你……”牯子打斷她的話頭道：“老二走了，就是我?！痹捳f得杵頭杵腦，又是突然剎住，使得忙碌的枝兒也發(fā)了一下愣。是的，劉老二暴亡后，法事是知止主持；但屋里屋外更多的大事小情，是靠何牯子奔忙和拿主張。好在豌豆田離家近，急雨連珠砸下來的時候，何牯子已經(jīng)最后一擔(dān)豌豆上肩。他甩開胳膊大步前行，枝兒空著身子小跑也追他不上。到家時，兩人還是都淋了個淅淅瀝瀝。葉兒帶著耀宗和朵兒，到街上診病和采買頭七過后備五七的物事去了，這時候也是被雨隔住了吧。把豌豆堆放到柴房后，枝兒找出男人生前的褲褂來，讓牯子換上。見物生情，一種酸苦酥癢的奇異感覺忽然就涌上何牯子心頭。他看著枝兒捧著衣物的白柔柔雙手，看著枝兒被雨水淋得顯山露水的身段，一下子沖動地握住枝兒濕漉漉又涼又熱的手腕，牛勁把一個活生生女人往懷里拉。枝兒突然之間遭襲，崩住腳勁抗了一哈兒抗不住，猛地往牯子懷里一躥。雨水的寒意瞬間不復(fù)存在，兩個暖暖的身子越貼越暖。何牯子像大風(fēng)中的樹一樣激動，把枝兒窄細(xì)的腰肢也快箍斷。一陣疼意讓枝兒警醒，她迅疾地吐出一個字：“不！”語音輕柔但語氣那么干脆、寓意那么清楚。何牯子豈肯半途而廢，語調(diào)就急促堅(jiān)決：“老二走了，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他的家就是我的家，他的人就是我的……”枝兒在他懷里抬起頭，盯著牯子的眼睛看。她柔和的眼光帶著一種少見的尖銳，但是何牯子的眼睛沒有半分躲閃。枝兒發(fā)出一聲輕忽如煙的嘆息，接著更加低聲也更明晰地說：“老二還沒走遠(yuǎn)，剛過頭七，五七他還會回來，他魂魄還是熱的。”何牯子當(dāng)時就棒打了一樣癱軟，應(yīng)聲松開箍緊枝兒的手臂，頹然坐倒在敦實(shí)的磨架上。

不過從頭七后到五七，今夜已非當(dāng)晚。備受熱血煎熬的何牯子，此刻眼中的火焰越來越熾烈。今夜的酒還醉他不倒，但是面前的女人卻是讓他醉得再也不能自制。自從劉老二撒手歸西，他就認(rèn)定了這里要成為他的家，他的靈魂早就寄生于此。他要庇護(hù)這個女人，庇護(hù)這個風(fēng)雨飄搖的草房、這個家。他要投奔這個家，他的靈魂與肉身都一下子就找到了歸宿、認(rèn)定了這個歸宿。今天他再不打算退卻，蛙鼓是那么昂揚(yáng)，他何牯子更是個做夢也昂揚(yáng)的男子漢。他一只手臂藤蔓般攬著枝兒，另一只手抄起茶壺，倒出一海碗茶，再咕嚕嚕一氣喝下去。他渴，同時他還要漱一漱口中的酒氣。他不僅喜歡枝兒的標(biāo)致溫婉，更憐惜她的柔弱孤單。他要以水一樣的柔情對她，得少一些酒的烈性。所以，他得以茶來壯男人的柔情。他低下漱過的口唇，急切地投奔枝兒那讓他迷戀已久的香腮紅唇。

枝兒聊勝于無地掙扎著，像一片葉子對風(fēng)的反抗。淚水一陣一陣從眼眶漫出，她不知道抱著她的到底是何牯子還是劉老二?？伤?，這是一個愿意讓她依賴、愿意庇護(hù)她一家的男人，是一個不邋遢的男人。這男人，還稟性堅(jiān)強(qiáng)，還情意執(zhí)著，還有著讓她喜歡的健壯和利索。就和他湊成一家嗎？枝兒覺得自己像斷槳的渡船。一個多月來，她是身心俱疲，心力交瘁。這就是她的家嗎？破碎的家？修補(bǔ)的家？她真不知自己現(xiàn)在置身何處，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未來的路是如何晴雨、如何曲折。何牯子又箍緊了她的腰身，把她抱起懸空，兩個人的胸脯緊緊擠壓在一起。何牯子激動得不能自持，用頭臉在枝兒胸前鉆拱摩擦。枝兒也旋即感受到了一種欲望潮水一樣漲滿了胸懷，就像風(fēng)一下子鼓滿了帆?！瓣糇痈纭彼t暈上臉，呢喃叫喚。但她真不曉得，自己究竟是在春天還是在秋天的懷抱。她感覺一陣大雪寒意凜凜，緊接著又是一陣酷暑驕陽。寒熱的感覺夾攻著她，她不知道如何是好。何去何從呢？吉兇禍福，就把自己的命運(yùn)交給命運(yùn)吧！枝兒閉上眼睛，淚水仍然從她睫毛間漫溢而出。牯子心疼地用舌頭去舔嘗，咸咸的淚水是如此甜蜜！他托起枝兒的腿彎，將她橫抱于懷。這是他的珍品，他的細(xì)瓷女人！他感受著女人奇妙起伏的、豐腴又纖巧的身體曲線，全身都體會到了女人的肉感：比魚更溫，比藕更軟，比花還香，比水還滑。這是他的枝兒，是他亂世行走風(fēng)韻無損的女人！枝兒不再掙扎，雙眼睜開一條月牙細(xì)縫，雙腕搭上了牯子粗壯的脖頸。夜敷淡墨，樹呈暗影，竹風(fēng)如訴，蛙歌如潮。何牯子一腳踹去，枝兒偏僻草房的木門便咿呀關(guān)上。牯子抱著枝兒，心情神圣又急切，步伐滯重又輕靈，撞開與朵兒睡房相對的枝兒的臥房。石磨上的燈盞，扯著時明時暗的小火舌，幽幽映照著空蕩蕩的堂屋。

煙靄氤氳，萬籟俱寂。

四

月光打在佘家大屋的墻上、房脊和瓦檐上，勾勒出房子的巍峨，勾勒出樹影的浪漫。月亮照得草木發(fā)黑，籬笆生暗，湖水發(fā)暈，屋宇生煙。最甩得開事的農(nóng)人，都早已經(jīng)趕牛入圈。露天里開始到處下露水了，屋邊田頭都是千點(diǎn)萬滴的晶瑩，月光照得整個潭子灣叮當(dāng)響。

佘知止早早地吃罷晚飯，然后又是喂豬食，又是關(guān)雞籠，又是洗碗，又是燒水，又是給頭頸疼痛躺到床上的媳婦揉肩，又是給姆媽端盆倒水。自己洗干凈后，月亮已經(jīng)爬到樹上。他讓媳婦關(guān)上門，自己出得屋來，往上灣村頭的義地走去。兩腿都拖著心事，他的步子沉著而緩慢，仿佛是去赴一個讓人費(fèi)力的約會。月光照亮青草簇?fù)淼氖?，碑上的字像是些趴墻的蝙蝠。知止不期而至的腳步，踩斷了墓碑下蛐蛐的歌弦。他久久地立在父親墳前，不言不語。微風(fēng)咬他的耳朵，月光染他的頭發(fā)，他像個田頭的稻草人。“爸?！彼谛睦锝械馈Ｋ粫缘米约旱降资莵砀墒裁?。他只是要告訴父親一聲，他要應(yīng)約到東灣去一趟，到孫長腿家里去一趟。他去干什么呢？他不知道。他知道孫長腿找他何事，但不知道事情的究竟。更不知道去了之后他又會怎樣，又能怎樣。他真不想去，可是他不得不去。他也曉得，父親不喜歡他和孫長腿來往。知止原來也曾參加過保隊(duì)，平時依然在家務(wù)農(nóng)，保里有事則聚集應(yīng)差。但后來孫長腿當(dāng)上了保隊(duì)隊(duì)長，大先生就明確地讓知止退出。別人要是退出保隊(duì)，會頗費(fèi)周折。但大先生隨便扯一個由頭，保長也不敢留難。大先生其實(shí)只說了一次，只說了一句：“知止，你把保隊(duì)退了?！敝灰痪?，知止就毫不拖泥帶水照章而行。他知道父親瞧不起孫長腿，不愿兒子與一個地痞惡棍為伍?？墒墙褚梗聝毫凉夤獾慕褚?，他不得不跑一趟孫長腿家。作為人子，作為對死去的父親崇敬又愛戴的兒子，他沒有理由不去。他沒有理由不去搞清楚，父親到底死于何事、死于何人之手。孫長腿讓人帶信，說了要今晚告訴他實(shí)信。雖然他也不知道，他弄清了真相又會如何。他有些厭倦這樣打打殺殺的生活，這樣瑣碎又驚惶、沉重又干巴的日子。就像田里迎風(fēng)長出一棵苗似的，他心里自然而然又冒出了翠綠清新的枝兒。他心思的藤蔓，總是有意無意喜歡向枝兒攀爬。枝兒是他沉悶生活的一扇窗，是他一個隱秘的夢。他出了口長氣，堅(jiān)定地離開父親，離開義地。拉著自己月下長長的影子，知止踏露往東灣而行。

近年局勢動蕩，孫長腿走到哪兒也是槍套斜挎在身。他人長，兩腿更長，走路像一架梯子。這種大大咧咧的弓腿梯行，顯然也是他橫行鄉(xiāng)里威風(fēng)八面的一種韻味、一種風(fēng)格。孫長腿還是個佝背，這與長腿的梯行是相得益彰、相輔相成，無論行止都天然協(xié)調(diào)。佝背、短槍、長腿梯行，這成了孫長腿品牌形象的三大要素。

這晚，他邀了保隊(duì)劉隊(duì)副，關(guān)了門在家喝酒，一邊也是等候知止。由于在家里，他槍套取了掛在所坐的太師椅背上。一張高大的八仙桌，就坐了他和劉隊(duì)副兩人。他依然大大咧咧叉開長腿，佝著背，有滋有味地品嘗著杯中酒、盤中菜。劉隊(duì)副是個矮壯漢子，干脆一只短腿蹬脫了青布鞋蜷到太師椅上。下酒菜肴，有脆脆爽爽的蒸臘豬耳、油浸浸的鹽豌豆，煎得兩面焦黃的陽干魚，滑溜嫩軟的爆炒藕腸。葉兒的飯菜素來整得干干凈凈，既火候配料硬軟顏色好看，又能恰到好處突出各色菜肴本來的風(fēng)味。

孫長腿屋宇比佘家的還要高大寬敞，也是三大間帶閣樓，也是灰磚的封火墻到頂、黑子瓦的屋面起龍頭高脊。雖然梁柱壁板比不上佘家的扎實(shí)，但一副大門卻是異常堅(jiān)固——柏木外全包的黑鐵皮。知止躊躇了一忽兒，搖響孫家鐵門上的兩個大銅環(huán)。

“誰呀？”孫長腿拉長了腔調(diào)。

“是我，知止?！?/p>

等了一會兒，大門嘎嘎而開。開門的劉隊(duì)副穿一只鞋趿一只鞋，斜著眼：“才來呀？”

“家里瑣碎事多?！?/p>

“坐，坐?！睂O長腿用下巴點(diǎn)了點(diǎn)空著的太師椅。

“孫隊(duì)長，不是找我有事情說嗎？”

“嗯。你爸是地方上的圣人，我也敬佩。他死得凄慘，蹊蹺。保隊(duì)一直在下力查辦，而今總算查清了眉目?！?/p>

“是誰？是為什么要害他呢？”路上打定了主意要淡定應(yīng)對的知止，也不禁前傾了身子，臉泛血色。

孫長腿朝劉隊(duì)副那邊扭頭示意，對知止道：“你自己睜大眼睛看看吧。”

劉隊(duì)副拿著一把斧頭，呈現(xiàn)于知止面前：“是在劉老二和劉幺巴做活路的東家屋里搜出來的，斧把眼里都是血跡，它就是殺死大先生的兇器?！?/p>

知止推開太師椅，身上打著冷戰(zhàn)，接過斧頭仔細(xì)觀看。

孫長腿指導(dǎo)他：“看看斧頭把的屁股吧?！?/p>

翻過斧頭把的末端，知止看到，分明刻著清晰的一個字：貳。

劉隊(duì)副一聲陰笑：“知道是誰的了吧？”

知止點(diǎn)點(diǎn)頭，齒間磨出三個字：“劉老二！”

“清楚了，就好?！睂O長腿點(diǎn)點(diǎn)頭，又抿了半口酒，更加慢條斯理，“過去，大先生對我有成見，我孫某人也曉得。唉，都是為了地方上清凈，可孫某人就得做惡人。大先生是好人，大先生是個好人啦！可惜了……”

“劉老二！他們?yōu)榱耸裁茨?？為什么要害我爸呀？?/p>

劉隊(duì)副順風(fēng)點(diǎn)火：“他們是暗殺隊(duì)，看誰不順眼，都可以殺的?！?/p>

孫長腿擺了擺手，讓劉隊(duì)副別說，自己一板一眼地條分縷析：“大先生真是個好人，他兩頭都要做好人。他想馴服劉老二，一再叫他們不要在鄉(xiāng)里尋釁鬧事、不要在地方上拖槍帶刀。真就有幾個青皮小伙子聽從大先生的，疏遠(yuǎn)了劉老二他們?？墒牵瑒⒗隙皇菍O某人啊，大先生這回是豎了難纏的對頭。是的，大先生命遭不測時，劉老二并不在潭子灣。但是事后不到半年，劉老二就去夜闖保隊(duì)部搞槍，保隊(duì)把他是當(dāng)場正法。我們也才敢斷定：大先生的死，有他一份；并且猜到：他們是為何容不了大先生。人家暗殺隊(duì)可沒有我孫某好說話，也沒有我這樣進(jìn)不得退不得的苦衷喲?！闭f罷，他頓下酒盅，臉腮收緊，面色陰沉。屋內(nèi)燈火高燃，酒氣微香。

“那動手害我爸的，又是誰呢？”

“你自己去想吧。自己去想，自己去看。至于我們保隊(duì)，是不會放過所有疑犯的，但目前不便對你說，也不想對你說。找你來，只是想化解你們佘家對保隊(duì)的誤解。地方上的平安，還是離不開保隊(duì)的。保隊(duì)呢，也要依靠鄉(xiāng)民百姓。在這個亂黨年頭，還是要多和保隊(duì)合作，你說呢？”說到最后，孫長腿用眼白狠狠地切了知止一刀。

知止打了個冷噤。他驀然醒悟，孫長腿不只是在白眼切他，也是在借他剜他的父親的傷疤，傷損大先生的在天之靈。他不知該怎樣維護(hù)父親，更不知該如何對待殺父的冤仇。他還是在黑暗里，他還是不知所以。不知道別人如何作為，為何作為；當(dāng)然也就不知自己該當(dāng)何為。漩渦中的劉老二已經(jīng)消亡，他可以找誰了斷呢？怎么了斷？了斷什么？知止鎮(zhèn)定地看著孫長腿陰鷙的眼，點(diǎn)點(diǎn)頭道：“孫隊(duì)長，告辭了?！彼辽僦?，他不該留在這里繼續(xù)讓孫長腿當(dāng)作靶子、當(dāng)作傷他父親的靶子。

孫長腿揮了下手背，不再言語。

知止出得門來，村落朦朧，月光暈暈。潭子灣的地界是狹小又闊大啊，他一時不曉得哪里是哪里。一堆堆黑乎乎草垛，一方方白生生場院?？墒歉赣H呢？劉老二呢？心思堆成了坎，知止行走步子虛浮，一腳就崴出路外。不遠(yuǎn)處突然起了幾聲“汪汪”犬吠，才讓他又識別籬笆和柴垛間灰白的道路。他心氣浮躁，黯然神傷，扶住一棵樹皮光滑的香椿，想稍事休息。這里月影錯落，樹葉清芬，他要讓腦子空一空、讓腿腳蓄點(diǎn)兒回家的勁。

五

并非月黑風(fēng)高，明明風(fēng)清月朗。是誰家的狗陰冷撲來呢？兇惡的“汪汪”聲，陡地從籬笆邊響起——在這要命的時刻、在這安謐的夜里，顯得格外尖銳。

“突兀其來的，嚇老子一跳！”劉幺巴猛地剎住腳步，低下本來矮小精靈的身子，向著熒熒發(fā)光的狗眼揮舞著手中的斧頭。

“別管它，咬不死你。”走在前面的何牯子回頭看了一眼，低沉地說。他襟褂遮蓋住的腰間，鼓囊囊別著一把硬戳戳的短槍。他們一路腳步輕悄，沒想在這里還是驚動了守夜的家犬。孫家大屋已經(jīng)是聳立在視野，那龍頭高脊不可一世地雄踞在清朗的月光中。

劉幺巴快奔兩步，趕上牯子。他個子小，腳法輕靈。從小起的木匠生涯，練出他一身?xiàng)l索形肌肉。讓他看上去不顯山不露水，卻具有人不可貌相的爆發(fā)力和韌勁。他把斧頭盡量貼身拿著，以防路人眼目。整個西大湖鄉(xiāng)暗殺隊(duì)，總共才有長短不一的幾桿槍。潭子灣幾個暗殺隊(duì)成員，也就何牯子擁有唯一的一把短槍。兩個多月前，劉老二就是為了搞槍，才葬送掉一條性命。孫長腿殺人不眨眼，心狠、手辣、眼睛歹毒！前幾天又搜到了劉老二和劉幺巴做過活路的東家，搜出了那把染血的斧頭。這樣牽出來劉幺巴，逼得他日夜東躲西藏不敢現(xiàn)身。孫長腿帶人找到劉家，亂翻一通，胡砸一氣。臨走還捆綁了幺巴的父親，押到鄉(xiāng)公所關(guān)了起來。孫長腿為逼問幺巴的去向，株連家人，濫傷無辜。不說劉父不會供出兒子，老人本來就不知幺巴下落。鄉(xiāng)公所里打得老人沒日沒夜地號叫，吵得四鄰不安。幾天工夫下來，把個種田的老頭就整脫了形，胳膊腿都整斷。進(jìn)去給劉父接骨的大夫，也是幺巴一邊的人，自然傳出的確消息。孫長腿這個殺星，在潭子灣地界，他和劉幺巴一伙人勢同水火。幺巴早就渴望動手了，哪還禁得住孫長腿這次火上澆油。

門居然虛掩著！看來孫長腿是越來越膽子橫了。不知是否剛才知止出門，孫長腿拿架子和劉隊(duì)副故意都沒起身——大意了，只任知止出去時順手掩了大門。這一疏漏，給牯子和幺巴帶來意想不到的方便。他們不用像事先設(shè)想的那樣，偽裝別人喊門，或者用斧頭砸開后門。牯子和幺巴，各自從褲兜里掏出一條黑袱子，連鼻帶耳蒙住嘴臉，只留雙目在外。這一遮一露，他們的眼睛顯得格外的神光炯炯、寒芒四射。

他們從狗叫時現(xiàn)身，就讓倚著樹失神的知止看見了。知止寒毛一乍，不禁往月陰樹影里縮了縮。牯子，劉幺巴！他還不曉得，幺巴正在被孫長腿追緝。他們現(xiàn)在到這里來干什么呢？難道他們和孫長腿也有什么聯(lián)絡(luò)交易嗎？知止不由得警覺地慢慢半蹲下來，生怕碰響了旁邊的竹籬笆。轉(zhuǎn)眼間，牯子和幺巴就到了孫長腿家門前。待到他們一哈兒探頭探腦的停頓，特別是見到兩人以巾蒙面，知止大略明了來者意圖。他聳了聳鼻子，忽然又感覺到風(fēng)中若有若無的水腥氣。

牯子打頭，幺巴緊隨，他們踢開鐵皮大門，旋風(fēng)一樣飆進(jìn)去。孫長腿驀地見到兩個蒙面人闖進(jìn)來，本能地一矮身，就去抓太師椅靠背上的槍套。牯子抬手就扣扳機(jī)，一槍命中。孫長腿覺得長腿被牛虻叮了一下似的，拉了槍套來不及取槍，回頭亡命奔逃。這時，劉隊(duì)副先是一槍阻住了揮斧而上的幺巴，接著又朝牯子砰砰兩槍，打得煙塵障目。牯子掀翻酒桌，就地滾到一邊。杯盤碗盞，稀里嘩啦摔得滿地都是。趁這空當(dāng)，劉隊(duì)副也推翻堂屋的燈盞，頃刻間躲得無蹤無影。

就著房門縫里射出的燈光，牯子和幺巴相互掃視一眼，好像都沒受傷。牯子擺擺頭：“搜！”兩人便分頭往壁板邊一閃，靠近有燈光的房間。孫家的房間多，牯子意欲速決，抬腳踹開這扇房門。只見里面一個影子一飄，牯子也早已一步跨入，舉槍欲擊。那影子側(cè)對撞了上來，伸臂將他擋住，并輕聲斥道：“出去！”

牯子一驚：“怎么是你？葉兒！”說著扯了扯蒙面的袱子，讓葉兒認(rèn)他。

尾隨牯子身后的幺巴也愣住當(dāng)場。

葉兒一哼，反問：“這是我的住房，怎么不能是我？”

“我要搜——”

“這里面只有我侄兒耀宗，他在養(yǎng)病，不能驚動！”

幺巴一聽，抬腿硬闖。

葉兒又和身向劉幺巴斧口撲去：“要闖就先劈了我吧！”

嚇得幺巴猴一樣急往后縮。

牯子反身退步，招呼幺巴：“出去?！?/p>

兩人剛退出房門，就遭到來自閣樓上的槍擊。他們回頭一跳，只得又躲進(jìn)房門內(nèi)里。牯子對葉兒道：“放心，我們立刻就撤。”

槍彈打在壁板和房門上，一打一個洞眼；打在立柱下面的石磉上，濺起耀眼的火星。

幺巴搖搖頭，說：“今日不能得手了。”

牯子要求葉兒：“把燈熄了，我們好扯腿走人?！?/p>

葉兒“噗”的一聲，旋即吹滅燈焰。孫家大屋陷入一片黑暗，只大門口月色蒼白。

就在樓上打槍者失掉燈火準(zhǔn)頭的一剎那，兩個蒙面人已經(jīng)躍出孫家大門。

孫長腿此刻再也忍不住腿上的傷痛了，在閣樓上嗷嗷叫喚起來。劉隊(duì)副這才從另一房間里蹦出來，提著槍現(xiàn)身：“殺手呢？殺手在哪？”他嚷是嚷，一時間卻也不敢往大門外去追。

孫家這一夜晚是鬧得天翻地覆，觸目驚心。但歷時卻很短暫，兩個蒙面人從進(jìn)去到出來，就屙一泡尿的工夫。

蒙面人進(jìn)進(jìn)出出，還有孫家屋里鬧出的大動靜，都被一個人看在眼里、聽在耳里。他感覺像在看一場戲，一場刀槍拼殺血濺當(dāng)場的戲。說是戲，可又分明和他的生活他的命運(yùn)息息相關(guān)。他一直想平息殺斗之事，他沒有父親的胸襟能耐，所以只想遠(yuǎn)避。不料，還是讓他親眼目睹這一幕。并且在蒙面人沖出來的瞬間，為觀事態(tài)而重又靠近孫家門口的知止，猝不及防竟然沒有回避。剛剛扯下蒙面袱子的牯子和幺巴，和知止不遠(yuǎn)不近地打了個照面。兩人一愣，也來不及作其他反應(yīng)，吼著氣跳過齊腰高的竹籬笆，從菜地里跑遠(yuǎn)。

狗又叫起來了！可月光還是那么清淡柔和，照著遠(yuǎn)近的道路、流水細(xì)語，在錯落的房屋、樹叢上微笑。

六

入秋了，魚肥蓮香，菱角像少女的乳房般飽滿。青蛙已經(jīng)長大安靜，蛐蛐的彈唱和蟬聲也一起弱了。今日天又多云，和潭子灣青青白白相映，不知云是會往散里走，還是會往雨里聚。就是晴天朗日，這高粱已經(jīng)紅得帶紫，也不能再讓它在地里風(fēng)吹日曬老得開裂了。枝兒的地頭附近，就只她家和四媽家的高粱還沒開始砍。四媽的高粱今年發(fā)育遲緩，剛剛部分紅旺。只眼伯家勞力不強(qiáng)，高粱也已經(jīng)砍倒一半。

牯子逃亡在外，加起來已經(jīng)有兩個五七的日子。枝兒不曉得他日里哪里吃，夜里哪里睡。那還是夏季，就是牯子和幺巴襲擊孫長腿的第二天上午，劉隊(duì)副就帶一幫人闖上何枝兒家的門，抓捕牯子。又是狗叫——村落有什么動靜，狗總是先知先覺?！巴簟簟敝杭业狞S狗尾音拖得婉轉(zhuǎn)悠長，聽起來好是驚惶。正在屋里的牯子，聞聲從門縫往外一望，臉就黃了：“狗日的好快就來回拜了——保隊(duì)來抓我的?！痹捯魟偮洌椭郝牭胶箝T外竹園窸窣響，再從后門縫里看見屋后也已布人。牯子牙一咬，下意識伸手往腰間去摸。枝兒曉得他腰里是槍，把他手往下一打，頭往灶屋那邊一擺：“快，灶屋頂有個舊煙筒洞，洞口蓋的簸箕壓的磚頭，掀開了上屋。”說著便將男人一推。牯子就勢而去，躥進(jìn)灶房。他隨手帶上的門還在晃動，劉隊(duì)副就已經(jīng)帶著兩個人持槍從大門躍入堂屋。他們有人往臥房看，也有人在打量晃動未止的灶屋門。這時“啪”的一起清響，枝兒突然把石磨上點(diǎn)著的一盞長明燈連同燈座下的大碗摔碎在磨石上。不但驚得劉隊(duì)副幾個人回頭，就連單薄后門外把守的人也破門而入。

我的個苦命的兒啊，

孤魂野鬼到處闖，

你不要驚怕不要慌，

回頭就是姆媽娘吔……

枝兒撒開了懷抱哭唱。聽知止和別人唱多了，她居然也唱得是那樣有腔板。

劉隊(duì)副眼一橫，一手叉腰逼向枝兒。

枝兒迎著他哭訴：“我的耀宗久病不起，你們又不是不曉得。我點(diǎn)了長明燈引他魂魄回來，還燒了紙錢敬奉那些牽纏他的孤魂野鬼。你們這青天白日無事闖上門來，嚇跑了我兒的魂魄，也得罪了孤魂野鬼。作孽?。　?/p>

劉隊(duì)副氣哼哼地：“耀宗不是在孫隊(duì)長家嗎？”

“他人在外，他魂想家?！?/p>

這時，早已醒悟過來并到兩間臥房與灶屋都搜索過了的跟班，大聲報(bào)告劉隊(duì)副：“人已經(jīng)跑了。”

劉隊(duì)副一只正手提短槍，瞪著眼圍枝兒轉(zhuǎn)了一圈，突地?fù)]起反手，一巴掌打得枝兒坐倒在磨架上，這才摔門而出。

撲了一場空，出得門來，劉隊(duì)副還是牙癢癢地不解恨，正遇上那討厭狗背時狗不識時務(wù)地又朝他吠叫，便提槍射出一顆子彈，結(jié)果了枝兒家黃狗的性命。

即便在那天之前，牯子就已是三天兩頭往外跑，白天黑日沒有一定之規(guī)，有時候幾天幾夜不歸家。他的來去，緊張而神秘。哪怕牯子有時在家高桌子低板凳地坐著，敞開襯褂一五一十地喝酒，枝兒也感覺得出：他對雞飛狗跳、風(fēng)吹樹響都野兔般的警覺。越是離多聚少，牯子越是珍惜懷里擁抱枝兒的時光。也不分白晝還是夜黑，他動不動就把枝兒脫得精光。他喜歡枝兒渾身肉肉的感覺，那雪一樣清涼白凈、又綢緞一樣溫軟潤滑的女人身子。牯子的舌頭犁一樣勤懇，耕遍枝兒身上每一處枝杈、每一處港灣。他迷戀上了他的女人，迷戀和枝兒情意綿綿的交纏、迷戀那騰云駕霧夢幻般相融的感觸。枝兒的身體就是他溫馨的家，是他的下錨的岸，是他的陰涼。他整夜地和枝兒相擁，倦軟如泥了也不肯分離。只有在枝兒的體香中，他才睡得最死，做夢也踏實(shí)。枝兒曉得牯子是在生死的界邊行走，還看見牯子帶回過短槍。枝兒不問。正因?yàn)槭虑檫^于重大，她從來不問牯子在干什么，不問為什么。她只在牯子熟睡后，悄悄兒就著窗外的日光或者月光，久久地凝視強(qiáng)健的牯子黑紅臉上放松的憨態(tài)，聽他均勻的鼾聲，輕輕撫摸他熟睡中松弛下來的光滑肌肉。她也不曉得，牯子的行事對還是錯。她只知道，牯子不是沒心沒肺的男人、不是喪盡天良的男人。她常常這樣看著看著就眉眼相凝，一絲隱憂襲上心頭。因?yàn)樗膊桓蚁嘈?，何牯子行事就一定比佘大先生入情在理。大先生讀了那么多的書，教了那么多的人，何牯子捉了那么多的魚——可是還有孫長腿呢！她那個欺男霸女、傷天害理的妹夫！枝兒真不曉得誰對誰錯，哪邊占理。她只好什么也不問，不沾邊，不想曉得那么多的來龍去脈、青紅皂白。枝兒的回避，弄得牯子曾經(jīng)含含糊糊地想對她有所交代，也不知從何說起。不說也好，什么都不說吧。后來何牯子就這么想：不說也好。

但是這一回，枝兒是曉得了牯子闖下大禍。葉兒告訴他，牯子上門用槍把孫長腿的長腿打斷。孫長腿至今還不能下地走路，不能展現(xiàn)他佝背梯行的威凜凜風(fēng)采。枝兒曉得，牯子一時間是再不能回來。

兩個多月的日子里，枝兒只和牯子匆匆見過一面。那天向晚時分，是朵兒挎著個鏟豬菜的籃子，慌慌張張跑回家告訴她：“大姐，快，快——高粱田里，快去！”“去搞么子事？”“牯子哥，在高粱田里等你！”“哪家的高粱田？”“當(dāng)然是我們家的呀！”枝兒頭巾袱子也沒來得及包，便一邊警覺地四處張望一邊跑向她的高粱地。

牯子果然在那里，和他一起的還有劉幺巴。那時高粱已經(jīng)長得有一人多高，遮得四面密不透風(fēng)。她一眼看見胡子拉碴的牯子，是又黑又瘦，滿身汗流，她便禁不住淚花閃閃。幺巴有眼頭，早已避過一邊。

牯子將枝兒擁入懷中，輕輕拍著她柔弱的肩膀：“別哭，我們以后會有好日子過的?！?/p>

“哪天哪月哪年??？”枝兒是不敢期待。

牯子說：“快了，快了，天總是要變的，江山也是?！彼膊恢揽炝耸菐讜r。

“我不要江山，只要我的男人回家?！敝航K于大顆大顆的淚珠奪目而出。

“總要回家的，總會回家的。”牯子的語氣也茫然。

“你不要再冒闖了，世界這么險(xiǎn)惡，你不要把我的男人一條性命弄丟了！”枝兒越來越緊地抱緊牯子，哭得呃呃有聲了。

牯子不知說什么好，不知如何安慰他的女人。沉默了好一會，他幽幽道：“我們血管里流的是水?！?/p>

枝兒抬起小小的肉拳頭捶打起他：“我不要你這么說，我不要你瞎說?！?/p>

“真真確確是啊，人是水，草木莊稼也都是水。”

忽然幺巴在一邊急切地叫了起來：“牯子，該走了?！?/p>

枝兒和牯子，都不再說什么。枝兒只用潭子灣一樣深的眼睛看著牯子，看著他的男人，看著他男人布滿血絲的眼睛。牯子低垂下頭去，潛水似地在枝兒胸脯的波浪間埋了一哈兒。而后又拱起嘴來，罩魚一樣地親著枝兒的額頭、腮邊，親著女人的濕軟和暖香。枝兒任由擺布，只覺得連脖子帶臉都火熱又冰涼。兀地，何牯子就放開了她，枝兒就看見丟下她的人和幺巴在高粱地里匆匆穿行而去、匆匆消失了背影——頭也沒回。一切，好像是在夢中。

這一別，風(fēng)吹高粱，雨打荷葉。早起的星星，晚睡的月亮，枝兒星光月光都曉得：牯子是長時間再也不能回來。

今夜露水明日太陽，一壟壟高粱它不管不顧人間事，已經(jīng)長得搖頭晃腦籽滿穗紅。

一早一晚，樹陰開始下涼。昨天，扯了一哈兒天氣，知止就和枝兒說好了，今日幫她開鐮砍高粱。

七

知止種田打鼓都是一把好手，今日才半天時辰，人多高的高粱，就已經(jīng)被他一把大砍鐮嘩啦啦地放倒一大片。枝兒的活路，就是用彎彎的小鐮刀，把知止砍倒并且攏堆的高粱尖上那穗兒，一根兒一根兒叼下來。

剛才在地頭吃的中午飯，是枝兒起黑早點(diǎn)燈做好了帶來的。他們的計(jì)劃是今天要把枝兒的高粱砍一大半。田里吃飯省時。這一刻，枝兒已經(jīng)斜躺在高粱堆上悠悠睡去。天高地廣，一眨眼她就睡得那么沉，一哈兒就睡得這么香。她是太累了，缺瞌睡。剛才，她還和躺在高粱堆另一邊休息的知止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呢。她憂心兒子耀宗的病情：“耀宗和你姆媽一樣了，不說話，一日一日地不說話?！薄安∫业礁呙鞯拇蠓虼_診才好，才好治。”“誰說不是呢？”“確診了，才好對癥下藥?！薄熬褪撬庝伒拇蠓?，也說要收收魂看。已經(jīng)請人試著收了兩回，到觀音寺拜菩薩也拜了幾次?？汕餂隽?，還不見孩子好轉(zhuǎn)。哪天，你也幫忙做場法事，給耀宗祛一祛邪吧。”“嗯，再說?！薄班拧?/p>

聽不到枝兒的回音了，只有風(fēng)在沙沙響地逗弄著高粱葉。云朵下，知止坐起一看，看見枝兒的眼睫毛水草似的安靜又繁密。她頭發(fā)那么青烏，一綹一綹不是這里就是那里在閃亮。天光云影鍍在枝兒臉上，輕淡地聚散。知止一直就有些迷惑——枝兒她怎么就曬不黑呢？她是湖水覆蓋下的蓮藕嗎？她自己就是蔭翳的楊柳？那么多的日頭，那么多的風(fēng)雨，那么多的霜雪雹子都加在這個女人的身上。她憂慮兒子的病情，她牽掛牯子的行止，她擔(dān)心葉兒的家事，她心疼朵兒的孤弱。知止水獺一樣悄悄地靠近枝兒，半跪半坐在這個熟睡的女人身邊。枝兒胸脯輕波起伏，小巧鼻翼微微翕張。知止看得清她脖子上臉腮邊一根根細(xì)絨絨的寒毛，那么細(xì)小，那么纖柔，泛出啞白的顏色，再一看又是淺黑，再一看又仿佛是淡黃。這些陰細(xì)的寒毛，有時也在輕巧地蕩漾，在風(fēng)中，在女人自己的氣息中，就像水草在波涌里蕩漾。知止突然小偷一樣大膽地，握住枝兒的手。女人手指半蜷，知止輕巧地伸出兩只手指，放進(jìn)女人的手心，然后合著外面的手指微微加上一點(diǎn)握力。女人的手指像長大的蠶，可是比蠶更有韌性更加密致肉實(shí)。這手指讓人觸之怦然心動，這手指附著讓男人心思融化的魔力。睡著了也有這魔力。

這時，其實(shí)枝兒已經(jīng)醒了一些。她眼瞼和睫毛依然那樣閉合著，胸脯起伏如故。但她知道了知止手上的乾坤，不忍驚破夢中人。是的，枝兒醒了，知止反而是夢中人。枝兒知道知止天生一副笑模樣卻內(nèi)心苦悶，知止經(jīng)常打喪鼓也是在打他自己的苦悶。枝兒知道知止喜愛她，更知道這個男人疼惜她——疼惜得生怕表露他對枝兒的喜愛。枝兒怎么會忍心驚醒這樣一個男人的這樣一刻溫存呢？枝兒不曉得，她是喜愛牯子多一點(diǎn)還是喜愛這個知止多一點(diǎn)。牯子的威猛，知止的細(xì)致，合成一個男人就好了。其實(shí)劉老二不死才好，那樣別人誰也與枝兒不相干。別的男人再好，那是別的男人啊。枝兒心里就像這長了草的高粱地，有些荒野，有些雜亂。

知止沉浸在自己的夢中，他只敢在枝兒睡夢時放任自己心思野馬脫韁。他怕自己的手指在枝兒手心停留太久，怕自己受不了那一忽兒溫一忽兒涼又一忽兒沸的女人手的溫柔。可他又舍不得抽出手指，他的勞苦孤單的手指。再停留一會兒吧，就等這陣風(fēng)再吹過，就等這片云再飄過。他姆媽啞巴一樣活著，他媳婦像一架枯篾黃紙糊的破風(fēng)箏。他唯一敬仰愛戴的父親，又是那樣慘不忍睹地離他而去。他的苦向誰去說？眾人只曉得他的喪鼓打得好，他的喪歌唱得好，哪里知道他是借別人的由頭，抒自己的塊壘呢？他可以不唱自己的事，甚至不唱自己的詞。但他能深深沉入那調(diào)子，那唱腔，那鼓點(diǎn)，那香火繚繞的氛圍。那讓人醉，讓人沉靜，讓人機(jī)敏，讓人明澈，讓人不用哭也不用笑就能驅(qū)散心中的黑暗。一滴淚水滴落到枝兒臉上。知止一驚，這完全是在他懵然不覺間發(fā)生的。他怎么會流淚呢？他怎么會又怎么敢怎么忍心驚醒枝兒呢？枝兒醒了，睜開潭子灣一般清明的眼睛。是小睡后更加靈動的眼睛，此刻又有一絲孩童般驚詫神色的眼睛。她是條件反射中睜開雙目的，她不知道為何臉上滴水。但她一睜開眼睛的剎那，一看見知止那雨后田壟般泡松卻凈潔的眼瞼，她就明白了怎么回事。然而她本能的反應(yīng)卻是：“下雨了嗎？知止哥?！敝挂呀?jīng)慌張地抽出了手，又慌張地?fù)u搖頭，一笑：“沒有呢。”

枝兒扯住知止的褂襟坐起，順便伸了個婀娜的懶腰。

又要開工了。枝兒還想和知止扯一哈兒閑話，知止卻說：日頭走得快活路不能耽擱。他又喝了一大杯三匹罐茶，雖然枝兒燒的茶沒有葉兒燒的香甜，但卻比一般人家的茶水細(xì)軟醇爽。枝兒又呆呆地看著知止，看他那仰起脖子喝茶時咕嚕嚕滾動的喉結(jié)，像是靈活的鼓槌槌頭在梆地梆地敲。知止抖開黑袱子長圍腰，系在他細(xì)而結(jié)實(shí)的腰桿上。然后提起大砍鐮，撥開一些遮路的高粱葉稈，大步流星地走到他上午砍到一半的田壟那邊去了。留下枝兒獨(dú)自在這邊，一時有些失神。她差一點(diǎn)要跟著知止往那邊走了，但隨即明悟自己是要留在這里繼續(xù)割高粱穗子的。她捋了捋有些散亂的頭發(fā)，又往頭上包起了藍(lán)布袱子。自己對自己啞然一笑，便也操起了鐮刀。

又割了有小半晌，枝兒開始惦記著：知止是不是又渴了呢？天干秋燥的，砍高粱可是個紅汗白流的活路。她正猶豫，要不要送茶過去。突然間，高粱地里就響起“哇”的一聲大叫，叫聲聽去是那樣凄慘，擦得高粱葉也昂昂作響，瘆人瘆到心角落里，枝兒不禁打了個冷噤。她心里不安了，直起腰來，立即又聽到更加慘烈的大叫：“哇——呀！”是知止的聲音！枝兒瞬間臉色煞白，接著就聽到高粱地里嚓嚓直響似乎有人跑動的聲音。跑的人遠(yuǎn)了，枝兒兔子般猴起腰一跳就往知止那邊奔去。知止躺在血泊里，和他父親大先生一樣，是被人用斧頭樣利物砍在了脖頸。傷口不知深淺，但血顯然是流紅了田壟。他臥倒的地方，被血浸得比高粱根還紅，比高粱穗還紅。枝兒撲倒過去，搬起知止的頭頸。知止望著她笑了笑，其實(shí)可能也不是笑，只是他天生就有的那笑的模樣吧。枝兒扯下頭上的藍(lán)布袱子，抖了抖灰塵，就往知止傷口上堵。知止搖搖頭，血還在涌涌地流，看來止是止不住了。知止蓄著氣、鼓著勁要說話。濃郁的水腥氣，這時浪一樣向他撲來。枝兒淚水直漫，低下頭去凝聽知止說話的聲音：“不是、不是牯子?！敝郝犃?，舒了小半口氣。知止說罷，對枝兒微微一笑。這次是真正的笑，是云散天開，是鳥飛魚躍，是樹綠花香。枝兒的半個身子，也已經(jīng)讓知止的血染紅。她的身上，看上去比知止身上血還要多。知止使出最后的力氣，拼命喊出一句：“我的個——姆媽娘呃……”是喊又是唱，它的高腔在枝兒耳際回蕩不息、震蕩不息。這是知止唱給自己的喪歌吧？剛剛喊罷，剛剛唱起，知止就頭一歪眼一閉，在他喜愛的枝兒豐膄的大腿上睡去。氣息消去，憂愁散盡。在枝兒的蔭翳中，回復(fù)了他那天生的、騙人的微笑模樣，沉沉睡去，再也不會醒來。枝兒看見，知止閉眼閉得有些緩慢，有些不甘，有些不舍，有些無奈。

“哇——呀！知止哥哥啊……”枝兒放聲慟哭。云也叆叆，風(fēng)也遲遲。但是沒有人知道知止走了，沒有人知道枝兒的知止哥一去不回，沒有人聽到高粱地里枝兒哭也哭不暢的哭聲。枝兒緊緊抱住知止的頭顱，血染的頭顱。她不明白，為什么要這樣讓她的知止哥血灑壟畝？知止哥是在幫她搶收一家人糊口的糧食，知止哥沒做壞事。她就相信，知止哥從來都不會做什么了不得的壞事。是為了什么呢？是為爭田土嗎？是為爭糧食嗎？是為爭女人嗎？知止說了，不是牯子。他不說是誰，卻也要用最后一絲氣力告訴枝兒說不是牯子。枝兒知道，知止是疼惜和關(guān)愛她到了骨子里呀！知止是與世無爭的呀，他比他父親更加知足知止。真要為爭田地爭女人，就是血灑野外，枝兒也懂得這其中的板眼。可現(xiàn)在這樣無事造事，奪人性命，究竟是為的什么呢？知止的血是水么？干干凈凈的土地又有何辜？何必血洗？枝兒盤不清理不順。她不明白，人為何比豺狼虎豹還要兇狠無情。她抱著她的知止哥，彎下腰去，低下頭去，幾分親切幾分敬畏地，輕輕兒吻著這個男人剛剛閉上的、眼梢微微上翹的眼睛。知止的身體溫?zé)嵘写?，卻也在漸漸涼下來。知止是真正去了，孤零零沉入了永久的無邊黑暗，有誰能為他打喪鼓唱喪歌超度送行？“我的個姆媽娘呃！”知止最后一瞬為他自己唱過，已經(jīng)唱過了。枝兒抱著他，感覺就是抱著自己的哥哥、自己的孩兒。孩兒睡著了，哥哥睡著了，枝兒在這世上又孤單了許多。她移開知止的身體，自己又匍匐向知止身邊的土地，血涔涔的土地。她抓起一把殷紅的土壤，這是知止哥的血啊。知止的血，和枝兒的土地混合在一起，滲透在一起?！爸垢??！彼p輕地叫喚了一聲，慢慢撒下泥土，又抓起知止的手，平靜地看著知止再無表情的面容。枝兒平靜了，她胸脯也平靜了，肩膀也平靜了，心氣也平靜了。她知道，知止哥是先一步走了。

“咕咕——咕！”斑鳩在叫。天上云漂云涌，會有雨落下來嗎？西南風(fēng)不緊不慢吹著，高粱葉子在風(fēng)中沙沙響地?fù)u擺，像魚在水中一樣悠閑自在。

八

牯子是在一個雨夜回來的，瓢潑的大雨。劉隊(duì)副帶人，把他從西大湖鄉(xiāng)公所押到潭子灣保隊(duì)部。秋雨很涼，夜雨更冷。枝兒一身破蓑衣舊斗笠，候在保隊(duì)部外一棵苦楝樹下，淋了半夜的雨，也沒能瞄到牯子一眼。他們說他傷了、睡了，不讓見。說他在大湖那邊被抓捕時就受傷了，說就是不傷不睡也不能見。說他是兇犯、要犯，能見時自然就會見到。

枝兒冒雨又往家里趕，她還惦記著耀宗。耀宗近段日期又在低燒，一個三歲多的小人，骨頭戳得穿臉，是那么黃皮寡瘦。更要命的是，孩子自從回到家后，就不開口說話了。和佘媽一樣，他能聽見也有反應(yīng)，可就是什么也不說。點(diǎn)頭或是搖頭，可就是不說，成了一個病怏怏的活啞巴。他吃飯也懶心惰意，一天到晚只是三匹罐茶喝不贏。那落寞的神情，成天簾子樣掛在一個孩子臉上。枝兒每一照面，就心疼得想轉(zhuǎn)身抹淚。藥是熬了一罐又一罐，收魂也收了幾次，都總是不見效用。再送他到葉兒那里去調(diào)養(yǎng)吧，又有孫長腿硌在中間。自從牯子傷了孫長腿又逃亡，兩邊就結(jié)了新壓陳陳壓新的疙瘩。就是葉兒她自己，如今在孫家也總不能伸腰展眉，日子是過得一天沒有一天和平。一路的雨水，一路的泥濘。枝兒一心掛兩頭，頭重腳輕，路上摔了幾跤，才摸黑回到家里。

枝兒翌日遲遲才醒，睜眼一看，窗外竟是紅日高照。她火燎著似的一驚而坐起，這日頭會是一個好兆頭嗎？她人一溜，穿衣下床。讓朵兒照看耀宗，她得趕緊再去探視牯子。田邊的道路，半是枯痂半是殘泥。沿路的樹葉，在有一片沒一片地飄零。鴉鵲也早已出窩，展開黑白相間的翅子飛越道路和田野，四處覓食。太陽照在人的身上，應(yīng)該是暖洋洋的，但枝兒身子骨里頭，卻就是熱乎不起來。

到了保隊(duì)部，晴天一聲霹靂！值崗的訕訕念道：“遲了，來遲了，人犯已經(jīng)正法啦?！?/p>

天旋地轉(zhuǎn)，枝兒頃刻間就要跌倒。但她慘白著臉咬牙挺住。她硬挺住了往保隊(duì)部屋里闖，這次值崗的沒有攔阻她。她進(jìn)到里面，一眼看到孫長腿。孫長腿站起來，緩緩迎了枝兒兩步。他那佝著背梯子樣的行走，還是有些微的跛。

“人呢？我家的人呢？”枝兒也有對人冷峭的時候，她臉凝寒霜話里結(jié)冰。

“他們自作聰明，以為蒙了面殺人我就認(rèn)不出來——他們還懷疑是佘知止告發(fā)?？蓱z了佘大先生啊，一生剛直卻不得好死!一個兒子比女人還窩囊，怎么也會做了冤魂呢？”孫長腿一臉陰鷙，自說自話，突然話鋒一轉(zhuǎn)逼問枝兒：“聽說了嗎？佘知止也是他們殺的?！?/p>

“聽說過，聽知止親口說的——不是牯子?！?/p>

“是他，是他的同伙劉幺巴！”孫長腿惱火地吼叫起來。

“我要聽牯子親口說?！?/p>

“哼——卯時已經(jīng)正法，天剛剛放亮就執(zhí)行了?！睂O長腿又從容起來，臉上浮起一撇冷冷的笑意。

孫長腿越從容，枝兒就越絕望。苦楝樹的黃葉飄進(jìn)窗來，保隊(duì)的桌椅和槍架都開始飄浮，孫長腿這架梯子也開始飄浮。

但枝兒還是希望孫長腿的從容有什么破綻，她抱著最后的希望又顫聲追問：“怎么走的？在哪兒？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尸?！?/p>

孫長腿收斂起陰笑，簡潔明快地告訴她：“在潭子灣沉了水。”

枝兒再也支撐不住，伴著飄零的苦楝葉，當(dāng)場昏倒在地。

枝兒這次醒來，日頭已經(jīng)偏西，人又在了自己家里——睡在米湯漿洗過的干凈床單上。朵兒告訴她：是孫長腿通知了只眼伯，只眼伯和四媽用手推車?yán)貋淼摹?/p>

朵兒端來她煮好的綠豆稀粥，里面還打了兩個嫩嫩的荷包雞蛋。枝兒摸了摸朵兒的頭發(fā)，柔聲道：“朵兒好能干喲，和你二姐一般。過來，大姐給你梳梳頭，好啵？”

朵兒撲到她懷里，可旋即又起身說：“大姐你先吃，吃了再給朵兒梳頭不遲?！?/p>

枝兒凄然一笑點(diǎn)點(diǎn)頭，端起青花瓷碗來吃?？伤缓攘藘煽谥?、吃了一個雞蛋，就再也吃不下。不是吃不到嘴里，是喉嚨發(fā)硬，東西哽在里頭吞不下去，也不想往下吞。她放下碗筷，給朵兒慢慢梳頭。梳罷：“去拿點(diǎn)香油來，大姐給你頭上抹一抹。”

朵兒睜大驚詫的眼睛：“大姐瘋啦？炒菜不吃油了？”

枝兒莞爾一笑：“朵兒會當(dāng)家理事了。家里油米都還有呢?！?/p>

朵兒便顛顛地往灶屋跑去。

末了，枝兒又吩咐朵兒：“去，朵兒，到你二姐家去，快去快回。告訴她牯子哥出事了，要她回來一趟?！?/p>

“好吔。耀宗睡著了，大姐你別吵醒他。你也還睡一哈兒吧，等我回來燒晚飯火?！?/p>

枝兒嫣然一笑。朵兒兩根小黑辮，在門外西斜的太陽下閃著淡淡的芝麻油亮光，一甩一甩地跑遠(yuǎn)。

枝兒親了親熟睡的耀宗，又生怕驚醒他。便旋即放開，只呆呆地站在床邊望著久病的兒子。耀宗睡得長，一邊臉上起了床單的褶印。透射窗戶的陽光映著他瘦小的臉，也顯得有了些血色。

枝兒打開吊著銅皮鎖扣的柜門，自己換了身干凈的藍(lán)素布衣裳。對著鏡子照一照，藍(lán)襯褂圍領(lǐng)更顯出她脖子臉的白皙。她有點(diǎn)哀傷的羞澀，但也是一閃而過。

她出得門去。夕陽暖暖，秋日的樹影依然婆娑。菜園里白菜蘿卜，都長得葉子綠茵茵的。枝兒咂了咂舌頭，好甘爽的秋風(fēng)啊。她伸手扶了扶她的籬笆，她親手栽的茶槿籬笆、會開花的籬笆，她經(jīng)手多年的菜園籬笆——牯子也曾幫她補(bǔ)過一回樁呢。可憐枝兒家的狗已經(jīng)死了，那守家門守籬笆的黃狗，是葬在了屋后的竹園。牯子哥要葬在哪里呢？都要走的，遲早而已。人也罷，狗也罷，草木莊稼也罷。牯子說的，草木莊稼都是水?。?/p>

潭子灣闊大又悠長，與遠(yuǎn)處的西大湖蜿蜒相接。深深淺淺的水，曲曲折折的灣，花開花落的蓮，時沉?xí)r浮的魚。牯子哥，他在哪兒呢？枝兒知道，沉水是怎么一回事。它是一種刑罰，一種慘無人道的鄉(xiāng)土酷刑。先將要處決的人綁在梯子上面，再連人帶梯子插入深深的水中淤泥。就這樣窒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窒息一個個嚴(yán)重冒犯家法或鄉(xiāng)規(guī)的男人或女人。一串水泡冒起過后，就會一切歸于平靜。牯子哥，你在哪兒呀？你不罩魚了嗎？枝兒和魚兒們都在等你呢。你為么子事不來了呢？你是困在了梯子上啵？孫長腿那梯子！你不能找枝兒了啵？那枝兒來找你呀，牯子哥。

枝兒整了整頭發(fā)和衣裳，鞋也不脫，往水里蹚去。黑魚苲草啊、花魚藻啊、扁擔(dān)草啊，還有些水面的菱角藤葉，都一步步牽著她。枝兒也不避，只是覺得親近。水腥氣升騰而起，潭子灣就是她和牯子、知止這些熱血男女的世界，歸宿。該走的都要走，遲一步早一步?！瓣糇痈纭?，我來了……”湖灣的水和枝兒汩汩細(xì)語，已經(jīng)淹沒了她婀娜的腰肢。枝兒一步步緩緩前行，像騰云一樣感覺空靈。水便一波一波地愈涌愈深。

傍晚的潭子灣靜得像陰間，何耀宗的出現(xiàn)像是幽靈?！澳穻專　敝郝牭角宕嗟囊宦暯?，是耀宗嗎？是做夢？她急切回首，眼睛一亮，果然是兒子耀宗追蹤而來！耀宗他開口說話啦！他是怎樣跟來的呢？“哇！”哪里又傳來一聲凄厲的老鴰叫。殘荷那邊，幾只野鴨隨波逐流。水腥氣侵入骨髓，湖面風(fēng)沁人心脾。青草地像云一樣托起耀宗，樹木的綠陰像涌浪一樣淹沒了他。枝兒轉(zhuǎn)身向岸上的兒子奔去，她甩開手臂，胸乳前突，黑發(fā)飄散，滿眼潮水?！拔业摹穻屇镞馈痹谒约痕徠鸬膰W嘩水聲中，耀宗的叫聲像是哭喊又像是歌唱。蘆葦蕭瑟，煙籠四野。潭子灣的天空，秋葉紛紛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