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接天堂的手機

樓南星

每個人心底都有一個電話號碼，撥通它，就能找到你最愛的人。

5年前，人到中年的鄭麗霞痛失兒子。兒子留給她的最后一條短信是“媽媽，這是我的新手機號，有事打這個號呀!”

冬天的武漢，空氣中彌漫著凜冽的濕冷，寒意似乎由骨頭滲進血液里。

漢口的一戶人家熱鬧非凡，一對年輕的夫婦抱著剛出生不久的孩子遞給奶奶，老人小心翼翼地接過孩子，走到一個相框前面，滿臉笑容，眼里卻噙著淚：“小震，這是陳威的女兒，我也有孫女了!你也替媽媽高興吧?你在那邊別擔心，媽媽現(xiàn)在過得很好。謝謝你把他們送到了我的身邊!”

年輕夫妻走到老人身邊緊緊擁住她，其他人也都圍了過來，溫暖的氣息慢慢暈開。

她一天天撥打著兒子的號碼，企盼奇跡出現(xiàn)

2004年8月2日，看完最后一個病人，鄭麗霞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稍微得到松懈，她起身關上辦公室的門把它反鎖，回到椅子上坐著發(fā)了一會兒呆，然后從包里拿出手機，沒有未接來電，也沒有任何短信。仿佛是怕錯過了什么，她打開手機短信收件箱一條一條翻看，還是沒有。接著，她按下通話鍵撥出兒子黃震的號碼，電話那邊半天沒有聲響，她拿著手機的手都有些發(fā)抖，是要接通了嗎?但十幾秒過去，機械的聲音從耳機里傳來“對不起，您所呼叫的電話已關機”，聽到這個冰冷的聲音，手機從鄭麗霞手中滑落到桌上，她也像被抽走了最后一絲力氣，趴在桌上動彈不得，只有眼淚不知不覺間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那個熟悉的號碼，真的再也接不通了嗎?兒子那熟悉的聲音，真的再也聽不見了嗎?

33天，距離兒子離去已經(jīng)整整33天。

2004年6月30日，太陽從升上來那刻起便使出渾身解數(shù)發(fā)揮光熱，整個武漢城連空氣都被扭曲，鄭麗霞那天的心情突如其來地煩躁無比。中午休息時，她接到兒子發(fā)來的短信：“媽媽，這是我的新號，有事打這個電話啊?！眱鹤幼孕【秃退H，上大學了還時不時會在她面前透露些孩子氣，想到兒子，—上午的勞累頓時消散。當天下午，鄭麗霞剛回到家，天空瞬間漆黑一片，狂風大作，抬頭看著一道道閃電將黑幕撕裂，強烈的不安涌上鄭麗霞心頭，她連忙掏出手機打給兒子叮囑他早點回宿舍。電話那邊兒子的聲音依然清朗：“媽媽，一會兒下了班我會早點回寢室的，你就別擔心了，早點休息吧!”

第二天一早，太陽再次展露歡顏，昨夜的暴風雨仿佛從沒發(fā)生過，只有樹葉上停留的露珠和偶爾傳來的泥土味能讓人回憶起昨夜的點滴。就在鄭麗霞享受著暴雨過后帶來的清新時，家里的電話響了，是兒子所在的實習醫(yī)院的領導打來的，他們說：“十分抱歉地通知您，您的兒子黃震昨天在醫(yī)院宿舍不慎墜樓身亡。請您節(jié)哀順變?！?/p>

2004年6月30日。鄭麗霞從此不敢回憶。

鄭麗霞是武漢市漢口醫(yī)院針灸科醫(yī)生，今年已經(jīng)56歲了。2001年，黃震考上同濟醫(yī)科大學，實習結束后就會像媽媽一樣成為一名職業(yè)醫(yī)師。然而，幸福與夢想?yún)s在那一晚驟然斷裂。兒子火化時，鄭麗霞讓他帶走了生前用過的最后一部手機。別人只知道，黃震生前酷愛手機，其實，在鄭麗霞的心底，這是她和兒子聯(lián)系的唯一工具。

即使親眼看著兒子的尸體火化，鄭麗霞也依然無法相信這個事實。悲傷就像潮水一樣，一波一波襲來。把兒子的骨灰捧回家的當天晚上，她把兒子發(fā)給自己的短信抄在一個巴掌大的小紅本上?！皨寢專以趯W校很好，你不要擔心?！薄皨寢?，我現(xiàn)在過來看你呀?！薄习樽屶嶜愊夹菹?，她卻像著魔一樣不發(fā)一言，整理著兒子的只言片語。

“媽媽，這是我的新手機號，有事打這個號呀!”這是兒子留給鄭麗霞的最后一條短信，就好像啟動了什么發(fā)條，看到這條信息后，鄭麗霞開始不斷撥打兒子的號碼。在看完最后一個病人的診室，在寂靜的夜里，在天光微白的黎明，在她覺得疲勞、悲傷之時……她不敢把這個行為告訴任何人，她怕別人跟她說，你兒子已經(jīng)走了，再也聯(lián)系不上了。

盡管電話那邊傳來的始終是冰冷的系統(tǒng)回復，盡管那邊的回復從“您所呼叫的電話已關機”到“您所撥打的電話已停機”再到“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兒子的聲音再也沒從那邊傳回來過，但鄭麗霞依然每天都要撥出那個號碼。冥冥之中，她覺得撥往天堂的電話—定會有回音的，要不然，兒子最后怎么會留給她一句：“媽媽，有事打這個號呀!”

407天后的那個上午，電話居然接通了

轉眼到了2005年8月，鄭麗霞蒼老了許多，短短一年，原本看起來像40歲的人一下就有了老態(tài)。11日，她早早醒來再也睡不著覺，起床給老伴做了早餐吃完后來到醫(yī)院。太早了，其他醫(yī)生都還沒來上班，坐在空曠的辦公室里，她習慣性地掏出手機撥了兒子的號碼。

“嘟……嘟……”聽筒里竟然傳出了電話接通的聲音。剎那間，鄭麗霞的腦袋一片空白，握著手機的手顫抖得厲害，心也跳到了嗓子眼?！罢饍菏悄銌?你快說話呀，媽媽想你想得都快瘋了呀……”那端還沒接聽，鄭麗霞就撕心裂肺地呼喚起來。然而，電話始終沒人接，在她撥通第16次后，電話被掛斷了。

電話通了，電話通了。鄭麗霞滿腦子都是這句話。難道真是兒子嗎?但他為何不接電話呢?是正在忙還是其他原因?一串串想法飛速竄進鄭麗霞腦海，她的心跳無法慢下來，她從座位上站起來，緊握著手機在辦公室走來走去，最后又坐到辦公桌前，從兜里掏出隨身攜帶的紅本本，一筆一劃地在上面寫道：2005年8月11日上午7時24分，兒子離開的第407個清晨，他的電話接通了。寫完這些，鄭麗霞不敢再撥過去，她怕會再次聽到那冰冷的系統(tǒng)答話，在想打又不敢打的焦慮中，她的手機響了，是“兒子”發(fā)來的短信。

“你是誰?怎么老打我電話?”鄭麗霞更加慌亂了，她甚至自言自語起來：他不是兒子嗎?為什么用這么冷淡的語氣和媽媽說話?不，肯定是兒子，一年多了，他也許是一時忘記了媽媽的號碼。

鄭麗霞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小心謹慎地詢問對方的情況。

對方告訴鄭麗霞，他今年27歲，是商場保安。“這是我剛買的手機號，看你的短信，這是你兒子用過的吧?他沒告訴你他換號了嗎?”這個語氣太像兒子了，以前兒子經(jīng)常裝傻逗自己開心，難道這次也是故意的嗎?第二天午休時，鄭麗霞又給“兒子”發(fā)了短信。這次，“兒子”的回復無情地將她拉回到現(xiàn)實。他在短信中說他叫陳威，畢業(yè)于同濟醫(yī)科大學，由于沒找到醫(yī)院的工作才來當保安。父母都是醫(yī)生，媽媽5年前患病去世了?？吹竭@條短信，鄭麗霞坐在椅子上說不出話。原來，他不是日思夜想的兒子，他有自己的爸媽。

鄭麗霞一個人呆坐了許久，最后向陳威說了兒子去世的事。陳威回短信說：“你一定很孤單吧，以后要是心情不好就找我。”從那以后，鄭麗霞每天都要給陳威發(fā)短

信，這是兒子去世后，唯一讓她感到心有靈犀的人。

其實，母親的病逝給了陳威巨大打擊，他也一直沒走出喪母之痛的陰影，與鄭麗霞相識，他也有種母愛回歸的奇妙感覺，所以，常常向鄭麗霞訴說著自己的心事和煩惱。一天，陳威打電話告訴鄭麗霞他母親的生日是1953年元月25日，鄭麗霞立即接過話來：“怎么這么巧呀，我也是1953年元月出生的，只比你媽媽大12天……”

喪失親人的痛苦，一連串的人生巧合，讓兩顆心越貼越近。

她深信這是天堂的兒子給她的禮物

2005年中秋節(jié)前夕，陳威騎車時不慎將腿摔傷，得知這一消息，鄭麗霞連忙拎了一袋水果和月餅來到了陳威的家。一路上，她忐忑不安，幻想陳威會和兒子長得差不多。然而，他長得一點也不像。雖然有剎那間的失落，但和陳威以及他的父親聊了半天后，短信中那個與兒子一樣善良樸實溫順的小伙子依然帶給了她溫暖和歡笑。

一天，陳威對鄭麗霞說：“我媽媽不在了，要是您不嫌棄的話，我可以做您的干兒子，我好想有個媽媽來疼我?！甭牭竭@句“媽媽”，鄭麗霞的淚水洶涌而出。500多天了，又一次聽到這個熟悉的呼喚，是不是上天有靈，冥冥之中又給我安排了一個兒子?抹干眼淚，她連聲應允。

認陳威做兒子后，鄭麗霞鼓勵他重拾課本，爭取進醫(yī)院工作。在鄭麗霞的游說下，陳威答應試試看：鄭麗霞忙將自己收藏的醫(yī)學書籍和多年的臨床筆記送給他。畢竟長時間沒碰課本，再次學習專業(yè)知識對陳威來講實在有些艱難。兩個月后的一天，鄭麗霞去探望陳威，發(fā)現(xiàn)書和筆記本放在桌上都蒙了灰。原來，他下了班就打游戲，根本沒心思看書。鄭麗霞氣得臉色都變了，當著陳威爸爸的面痛心地說：“你知道嗎?我想訓斥你又不敢，我怕你嫌我嘮叨、管得太多，我怕你不認我這個媽，可正因為我把你當兒子看，才有膽量來管你!”看著氣憤的媽媽，陳威羞愧得低下了頭，他給鄭麗霞倒了一杯水，雖然只簡單地說了句：“媽，我知道了?！编嶜愊季蛷乃难凵裰凶x到了從未有過的堅定。

半年過去了，看到陳威再沒放棄，鄭麗霞和丈夫四下托人找關系，想把陳威安排到醫(yī)院工作，陳威更不敢松懈自己，唯恐辜負干爸干媽的恩情。陳威的父親握著鄭麗霞的手，感激不盡地說：“過去他從不聽我的話，我早就放棄他了，沒想到他卻在你們的鼓勵下像換了個人似的。你們比我會教育孩子呀!”陳威雖然住在武昌，但只要有空就到漢口去陪兩位老人，和他們一起吃飯、散步、聊天，其樂融融。他還教鄭麗霞上網(wǎng)用QQ結識了很多網(wǎng)友，大多數(shù)時候，陳威只是陪著鄭麗霞漫無目的地穿行在武漢的街道，尋求內(nèi)心的平靜。

2006年元月13日是鄭麗霞53歲的生日。這天，她像往常一樣邁出醫(yī)院大門，也就在這一刻，她驚呆了，陳威捧著一大束康乃馨、一盒蛋糕和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物微笑著看著她。鄭麗霞不由想到從前：14歲時兒子知道了她的生日，每年都要給她過生日、送禮物……想著想著，淚水又從眼角滑落，她發(fā)現(xiàn)，失去兒子的悲傷雖然還在，但兒子曾給自己的溫暖又從陳威這里找到了。鄭麗霞覺得自己是幸運的，社會上有那么多中年喪子的人，卻沒有幾個能像她這樣撥通了天堂的電話號碼。想到這里，她參與和組建了“溫馨港灣”，這是個由喪子家庭組成的民間互助性團體，讓悲傷的父母們可以抱團取暖。

2007年4月，陳威通過努力終于順利進入武漢市武東醫(yī)院，成為中醫(yī)科醫(yī)生。得到這個消息，鄭麗霞高興得逢人便說：“我兒子當醫(yī)生了!”

(摘自《武漢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