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瑛
聆琴
為什么我的憂傷和歡樂
凝在他的琴弦上
為什么它每晚總是顫動著
流出我心底的歌
偶爾是歡樂
如一支純情的玫瑰
瞬即凋零
短暫得像夢
有時像火
烘烤著滄桑人世
如一杯烈酒
更多的是悲愴
像把把刀子
不停地攪動我的心窩
一支支、一支支歌
是從哪扇窗口飛出
是誰在彈奏
是怎樣一雙翻飛的手指
敲擊我的小窗
沒有人告訴我
夜和我脫落的白發(fā)
已在枕上睡去
而我卻總難入夢
只覺感情建起的這個世界
歡樂太少而苦澀太多
不是歷史煙雨里
記憶的碎片
是從我生命深處
涌出的沉積的痛苦
靜靜地坐在窗前扶椅上
不知是自己在傾聽
還是自己在訴說
游景山——給逝去的娟
六十年前,她
常在這里等我
輕輕的,像風
像風中的一棵丁香的樣子
她以激情和純真
點燃我的青春
給我的初戀的甜蜜和幸福
六十年后來這里
像又遇到昨天的自己
只是她呢?她呢
再沒有她親昵的影子
走在前山,一棵棵老松都問我
她呢?那個含羞草般羞澀的
姑娘
她生命的門關閉了
我無法說清和她的距離
走在后山,一棵棵古柏都問我
她呢?那個天真圣潔的少女
她生命的門關閉了
我無法說清和她的距離
默默的,從前山踱到后山
滿坡野草不認識我,
但地下的根認識我
頭上的云不認識我
山上的巖石認識我
仍和六十年前一樣
小鳥叫著,松鼠跳著
但我身邊再沒有她
只一個人枯坐長椅上
撫摸自己傾斜的身影
只能輕輕喚她的名字
任風掠起稀疏的白發(fā)
六十年以成冷灰
折一支身邊的茅草
是我的孤獨
窗臺上的花——給娟
她走了,窗臺上
她養(yǎng)的花都已枯萎
只一盆燕來紅,默默的
開出一朵小紅花
紅得像血
去夏她還曾說
等明春燕子一來它還會開
果然,如今燕巢溫暖起來
它又開了,搖曳著,只是
有些枯瘦和孤凄
一朵小紅花擎在枝頭
像我傷心滲出的血
或者是她一顆小漿果般甜潤的心
或者是她給我的深情的吻
開在我生命和痛苦深處
是愛的形狀
讀信——突接多年不通音訊的老友來信
從山那邊、海那邊
死去的時間和黑夜的墻那邊
從六十年前的上游高處
一盞燈,漂來
如一個夢或一朵微笑
穿過風雨、人群和樹叢
驚喜又怯生生的
輕敲我記憶的門
莫非歷史重新回來
又懸掛在我面前
使我看見年輕時一群
鼓著翅膀躍動的影子和
歡樂的歌聲
時間會埋葬萬物
甚至星斗也能化做泥沙
唯生命的記憶不會死亡
也許它只是在灰燼下
沉睡一會兒
只待一?;穑蜁?/p>
睜開眼,醒來
重新燃燒
給朋友們
我們用汗血
改變民族苦難的命運
用自己的方式尋找真理
使每棵草都獲得尊嚴
甚至每顆沙粒
都獲得如此值得贊美的生命
花朵開放了
當最后一顆中國淚滴下去
高聳的珠穆朗瑪便
真正成為我們的頭顱
自豪吧
光輝的起點和美的誕生
可是在強權世界中
不時會襲來疾風驟雨
必須戰(zhàn)勝他們
無論隱蔽的謠言或恐嚇
也無論赤裸的威逼或屠殺
生日抒懷——寫在82歲生日之際
對于世界
我的生命太小
卻是一朵火焰
在農(nóng)村,它曾和墻角的茅草
一起瑟瑟顫抖
在小城泥濘的車轍里
噗噗跳動
在火線潮濕的掩體中
熠熠閃亮
在大城市霓虹燈的漩渦之外
兀自燃燒
的確,它太小,太微弱
不如一顆沙?;?/p>
一滴飄忽的螢火
夜色幾乎把它吞沒
但它是純凈的
它不畏懼不屈服
無論嚴寒酷暑
也無論狂風驟雨
總是頑強地掙扎著
發(fā)出僅有的光
每天的太陽都認識它
最遠的星斗也認識它
它不怕成為
一縷輕煙、一撮死灰
是苦難民族給了它基因
勇敢先人給了它乳汁
它便沒有熄滅,折斷和枯萎
如今它越燒越旺
以孩子的天真和
絢麗的色彩
照耀自己小小的空間
并發(fā)出歡樂的聲響
它始終熱愛這個世界
它以生命擁抱了它
并見證歷史
在幸福和苦難之間
失望和希望之間
誕生和死亡之間
它仍在追問
該怎樣回答
才不致愧對那么多
呵護它的滾燙的手和
一雙雙深情的眼睛
于是它便把燃燒
當做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