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 寰
那是1942年秋季,正當抗戰(zhàn)末期,我畢業(yè)于柳暗花明、綠草如茵的成都華西協合高級中學,考取了昆明的西南聯合大學師范學院史地系、四川大學師范學院歷史系、武漢大學文學院哲學系等三所學校。我的兩個姐姐都是師范學校畢業(yè),從事教師工作多年。她們極力反對我再去學師范,力主我入武大,于是我就進入了母校的哲學系。
武漢大學當時早已西遷樂山。樂山是川西小城,經過日寇飛機的轟炸,更顯荒涼。校本部和文法學院設在城中心文廟,對面是月珥塘新生宿舍。我第一年即住月珥塘宿舍。教室和宿舍均因陋就簡。宿舍是大開間,上下兩層鋪位擠滿了人,連自習室也沒有,夜晚同學們大都半躺床上或坐在床沿上溫習功課。上鋪的同學下床時每每踹著下鋪同學的頭,所以須得特別小心。白天沒有課時,多半都擠在圖書館看書,或者去附近茶館找一個清靜的座位備課。第二年起,我遷入興發(fā)街的第五宿舍,被同學們戲稱為“黑宮”。那是一間特大的寢室,床鋪首尾相接,上百人擠在一起,可算是人口密度最大的地方了。屋內沒有窗戶,黑黝黝的,白天也要開燈才能看清人影。宿舍不但有老鼠,而且有蛇。據說,大梁上曾有一條大蟒蛇,掉在同學的床鋪上,被一個廣東籍的同學捕捉來當了美餐,可見其年久陰濕了。自習室倒有一間,安放著兩排長條桌和長凳,學習時簡直是肩挨著肩,稍不注意就會撞著鄰座的手腳。而伙食也特別差,同學們多數是淪陷區(qū)來的,即使是川籍同學,富裕的也不多,學校不收學費,還分別情況,發(fā)給甲乙兩種貸金作為伙食費,但是金額不多。每餐多是豆芽、青菜、蘿卜等小菜,大約兩周之久才打一次“牙祭”,嘗一點肉味。米飯質量更糟,倒摻了一小半谷子和砂子,有時還有霉昧,大家叫它為“八寶飯”。身體弱的同學常有胃痛嘔吐發(fā)生。有的因此得了腸胃病。那時生活條件之艱苦,也可以想見了。
由于師長的熏陶和山川的靈秀之氣,母校師生的勤奮、清貧而又好學蔚為一時風氣。假如一一道來,當時在校諸君都能如數家珍。記得外文系教授繆朗山先生,初來母校講學,首開俄語課程。開講的第一天,文廟的小教室早已爆滿了系內系外的同學,只得臨時改換一間大教室,然而還是容納不下眾多向隅的聽眾,最后再改在老霄頂的大禮堂,也還是座無虛席,盛況空前。據說還有校外聞訊趕來的旁聽者(后來改在高西門外的三育教室)。繆先生光禿禿的頭頂,架一副深度近視眼鏡,但兩眼炯炯有神,聲如洪鐘。他教學也別開生面,不首先從教字母入手,卻在黑板上大書俄語“同志”一詞,教大家反復高聲朗讀,并講“同志”在英語是什么字,法語、德語、意大利語中又是什么字。接著就教讀幾句日常簡易的俄語問答。課堂上熱氣騰騰,同學們莫不極感興味。
哲學系的教授中應當首先提到張頤先生。先生曾留學英德兩國,榮獲雙重哲學博士,是大名鼎鼎的康德、黑格爾專家,有“東方黑格爾”的美稱。先生主講“西洋哲學史”,是系里的重點課程。他五短身材,身體有些發(fā)福,平時總是一襲布料長袍,秋冬季則加上一件玄色馬褂,腳穿軟底皮鞋,舉止雍容大度,優(yōu)雅端方,但卻平易近人,沒有絲毫洋學者大名人的架勢,一望而知是傳統(tǒng)士大夫學人的本色。先生上課認真,從不缺課或遲到早退,講課時深入淺出,而析理精辟,旁征博引,聽者折服。先生雖然胸藏萬卷,學識淵博,卻絕不自炫高深,更不尚浮名,不慕榮利,述而不作,故沒有著作傳世。先生號真如,晚年皈依佛學,融匯東西哲理,卓然而為一代宗師。我自悔當時少不更事,心有旁騖,沉醉于向往的學說,分散了太多的精力,以致未能專注于先生的教誨,如入學術寶山,空手而歸。但先生當時的一些教誨,至今我依然記得。他說:“我思故我在,這是笛卡爾的名言。一個人最重要的就是思想,是獨立思考判斷,不可盲從。我們要有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的執(zhí)著精神?!薄皩W歷史,知人論世,必須看到它的變化發(fā)展,看到一個方面是不行的,而要看到各個側面,甚至它的反面。世界上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不要相信什么絕對真理。人的一生都應不停止對真善美的探索?!边@些訓誨,我當時還不能全然領悟,經過時間的推移,閱歷漸多,才深切感到先生教誨的分量,受益匪淺。
最使我難于忘卻的是講授“論理學”(邏輯學)的胡稼胎先生。他似乎畢業(yè)于香港中文大學,沒有籍籍的名氣,也缺乏顯赫的背景,只不過是一名普通的教授。他的外表古樸,布袍布鞋布襪,偶爾還戴一頂瓜皮帽。他的臉色凝重,近于嚴峻;講話地方口音很重,顯得不甚流暢,真有點“剛毅木訥”,悲天憫人的樣子,活像一個鄉(xiāng)間的老學究,是道地的“土教授”。稼胎先生講倫理學,其實都在宣揚孔孟之道。他把孔夫子作為倫理的化身,認為孔學是齊家治國、待人接物的至高學問,孔子也就是天地間唯一的圣人。我那時年少自負,不自量力,上課時還不免故意向稼胎先生辯難,以至有一兩次還頂撞了先生,弄得場面頗為尷尬。但先生毫不動氣,總是耐心教導?!两袼贾?,我對先生不能不肅然起敬。我早已過了耳順之年,常生浮生易逝、人海蒼茫之感,為了求得心地平安,我不禁時時回憶起我的大學時代,我那些值得追懷的老師和同學。那個年代雖然清苦,但卻純潔、真摯、溫馨,充滿人情味和希望。人生能再么?讓我重溫一回青少年時期吧!
(選自《珞珈》第118期,有刪節(jié))
心靈物語
現今提起武大,凡是到過的人沒有不稱贊其風景秀美的。它依珞珈山而建,校園里遍植花木,“春天去武大賞櫻花”已成為武大的標識。但作者就讀武大的時候,正值抗戰(zhàn)時期,武大已搬離原址,遠遷至四川樂山。當時的物質條件極其艱苦,但學生們卻能人人發(fā)奮學習,安之若素,甘之如飴。這是因為武大有一批淡泊名利、一心向學的飽學之師。他們的言傳身教,給了學生們莫大的鼓舞和力量,使得莘莘學子能以苦為樂,清貧好學之風在武大蔚然興起。正所謂大學之大,是大師之大也。好的老師是一所大學的精神盾牌和靈魂締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