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琪
錢穆老先生在《晚學盲言》中專門講到了“德”與“性”的關系,概括而言,重要的是這么兩層意思。一是我們中國人常以“德性”二字聯(lián)用,即是說“德”就是“性”;但不能反過來說,不能認為“性”即為“德”,因為萬物皆有其性,人性只是萬物中的一種“性”。而“德”又只是人性中的精微之處,或者說,“德”是人性中的高明之處,“德”把人性與其他萬物的“性”區(qū)分開來。對人而言,“成性即成德,失德則性亦不存”。二是少數(shù)人(諸多圣人、君子)又是廣大民眾中的“精微之人”“高明之人”。人的“少數(shù)”“多數(shù)”之別即德性之別,“性則多數(shù)所同,德乃少數(shù)之異”。這少數(shù)人的“異”(精微、高明之處)來自哪里?來自“化”,故中國人所言“文化”,亦言“德化”,又言“教化”。
說到“文化”(德化、教化),錢穆老先生便說到了“德言”??鬃友浴疤焐掠谟琛保f的就是“德言天生,亦由性來,而又與性不同”。這不同之處,就靠我們后人去體察,去運思。這一體察、運思的過程,也就是“德化”“教化”的過程。
中國德育,也就是中國的德化、教化,它靠的是對先賢、圣哲們“德言”的體察與運思,靠的是對母語中的文化密碼、文化基因的重新解讀。這種重新解讀之所以可能,就是因為我們相信人類自古以來所面臨的問題差不多是一樣的,都涉及到與自然、與社會、與他人的關系,而且任何語言對于領會者來說,都有足夠多的隱喻性含義使我們能在不同語言間尋找到共同之處。所以,錢穆老先生認為孟子所說的“圣人先得吾心之同然”就指的是一種“貴同”的“德言”。我們在把“吾心”的“心”與“貴同”的“同”都理解為人類的同時,也應該知道這里依舊有少數(shù)、多數(shù)之別。少數(shù)人與多數(shù)人的不同,就在于體察、運思的不同,或者說,就在于“性”之上的“德”的不同,在于“德言”的不同。
由“性”與“德”的不同又想到“語言”(language)與“言語”(speaking)的不同。
我們都知道,在全世界6000多種語言中,已有4500多種消失了或正在消失之中。每一種語言的消失都是一種文化的消失,一類“德言”的消失,都是一種在體察、運思中完成德化、教化之可能性的消失。
“世界語”之所以流行不起來,就在于它缺少那種原初的“德言”,僅僅將語言視為一種單純的工具。但假設我們都說英語,我們能體察到它“天生德于予”的那些由性而來而又與性不同的“德言”嗎?恐怕也不行。
那么,假如我們把“語言”比作“性”(同),把“言語”比作“德”(異),人類是否真有一種普遍的“自然語言”?如果真有,那么各自不同的語言(其實應該理解為言語)就只是某種特殊的符號系統(tǒng)了。這種假設成立嗎?但至少,在17世紀,不少的歐洲語言學家是相信這一點的。張隆溪先生在一篇文章中就告訴我們,1669年,一位名叫約翰·韋布的英國人就寫了一篇《論中華帝國之語言可能即為原初語言之歷史論文》,說漢語是建造巴別塔之前全世界通用的語言,由于中國人并未加入建造巴別塔,所以《圣經》中關于造成語言混亂的制裁也就只加在那些建造巴別塔的民族身上,等等。
所有這些,其實都與我們沒有多大關系了。我們應該記住的,就只是我們的“性”,我們的“德”,我們的“德言”,我們的“教化”現(xiàn)在都正處于某種無所適從的狀態(tài)之中,就如這種“言語”業(yè)已失去了它的根基——那種有著無限可能的語義學隱喻功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