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類作家總是在作品中竭力剖析自己,還有一類作家總是在作品中不斷掩飾自己。然而,他們最終殊途同歸。無論是剖析,還是掩飾,最后都把自己赤裸裸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
林靜宜似乎屬于前者,她并不善于(或者并不想)通過文字掩飾自己。當(dāng)你讀完《黑豹》、《當(dāng)心情透明的時候》、《別因緣分逃避了愛的細節(jié)》——甚至像《1894,惡夢未息》、《紅畫坊》這些不?;煜F(xiàn)實與幻想的文章后,會覺得那些文字已經(jīng)完全扯掉了自己與她之間隔著的那塊幕布。同樣是出生于上世紀80年代的青年作家,林靜宜的文字與其他許多青年作家比較,卻有著迥然不同的晶瑩剔透。文字,在周紹那里,是逃避愛情帶來的困惑的麻醉劑;在金瑞鋒那里,是擦拭黑色窗戶帶來的恐懼的紗布;在蕭漁那里,是太陽下所有被愛情閹割了理性的人的遮羞布。然而,在林靜宜那里,文字純凈得成為了一塊玻璃。
每一位作者的文字,或多或少地都會成為映照自己的鏡子。與鏡子相比,玻璃帶給人的除了透明以外,還給人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傷痛。透過那些文字,我們不僅僅看到了她的情感世界,還看到了玻璃上隱隱潛藏著的那個在愛情中不斷受傷,業(yè)已傷痕累累的憔悴身影。從《黑豹》中情竇初開,為愛執(zhí)著的少女,到《當(dāng)心情透明的時候》中因為愛而悲喜交雜,卻又仿佛無果而終的苦戀女孩,到《紅畫坊》中為一段剛剛開始的愛情而犧牲的男孩,再到《別因緣分逃避了愛的細節(jié)》中因為追求真愛的點點滴滴,而最后放棄一段似乎僅僅由緣分造就的短暫婚姻的女人。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始終執(zhí)著尋找真愛,卻又因愛而困惑、傷感的林靜宜。當(dāng)我讀完那些文字以后,禁不住想:不知道她是否也會有和我一樣的疑惑和無奈——將這些情感經(jīng)歷訴諸文字,是否只是掩耳盜鈴?文字成為了慰藉愛情帶來的傷痛的一副藥劑,卻也如同玻璃一樣,一次次將她和期望中的完美愛情隔離開來。
作家的生活仿佛就是一則童話。當(dāng)現(xiàn)實一次次堵截了自己的夢想時,作家學(xué)會了選擇讓自己躲避、沉浸在文字虛構(gòu)出來的幻想世界中。說靜宜是一位戀舊的作家(這種說法仿佛雞肋,每一位作家都戀舊,他們都著迷于描繪某個已經(jīng)逝去的那個世界中的一切美好與丑惡),事實上也在暗示她時?;氐阶约禾摌?gòu)出來的過往世界中。
馬提亞爾說,回憶過去的生活,無異于再活一次。作家就是通過文字這道咒語,在一次又一次的記憶中不斷重生的。在林靜宜的世界里,這道咒語是時間留下的串串腳印,它們是死去的人名、地名。
在陳平對她的采訪中,林靜宜暗示了自己對那些隨時間逝去的人名、地名的迷戀。在她看來,名字不是一個簡單的象征符號,它們有著不一般的魔力,是打開過往世界的鑰匙。雅蓋斯·汪蒂爾斯認為,知道了一個神或者神化了的生靈的名字,就足以能夠制服它。林靜宜正是掌握了通往過往世界的密碼,然后讓自己游刃有余地穿梭其中。于是,在中篇小說《1894,惡夢未息》中,林靜宜讓她的世界到處游離著光緒年間那些古老、陳舊的名字:臺北洲、艋舺……這些名字猶如鴉片一樣,讓人墜入如夢如幻的境地。
靜宜說,寫作應(yīng)該是一種享受,作品是她生存過的最好證據(jù)。這暗示了她將寫作視為記錄自己生活(這則童話)的一種證明。然而,這種說法又常常像那些古老的名字一樣亦真亦幻。某些時候,我覺得,在靜宜的世界里,或許她自己比她的生活,比其他許多作家更像一則童話,而文字是安徒生。在童話的結(jié)尾,王子和公主過著幸福的生活,安徒生卻依舊在俗世中過著尋常人的苦難生活:靜宜也一邊在書寫著令人傷痛的愛情傳說,一邊卻又過著寧靜的幸福生活。顯而易見,這與道德無關(guān),而僅僅是現(xiàn)實與幻想的妥協(xié)。我是說,當(dāng)靜宜一次次讓文字記錄下自己的傷痛情感經(jīng)歷時,那些令人傷感的文字也同時在不停地編織著一張完美愛情的蛛網(wǎng);而靜宜就在自己編織的完美愛情夢想中寧靜幸福地生活著、期盼著。
靜宜曾經(jīng)這樣問過我:倘若可以選擇,希望自己生活在哪個時代?我說,我希望是宋朝;靜宜說,她希望那是民國。一個秀外慧中林徽因,風(fēng)流瀟灑徐志摩的民國。我想,這種選擇除了追尋逝去的時光外,或許依然說明了上面那個問題——作家、藝術(shù)家的生活比其他人更像是一則童話。他們試圖在過去的時光中尋找自己的未來;他們不停地追逐時間——只是他們的腳步朝后,向著過去。
無數(shù)的哲學(xué)家、作家、藝術(shù)家相信歷史是一個循環(huán)的圓。作家在不停地追逐過去的同時,他們也相信自己正不斷地靠近最圓滿的未來。我相信,靜宜也是這個循環(huán)圓圈上的一個圓點,和其他許多點不同的是,她在不斷追尋自己的過去,不斷追尋最完美的未來的時候,也時時停下腳步,寫下自己當(dāng)下的傷痛與幸福。她知道,當(dāng)最后到達那個完美的未來時,那些記載下自己原先某刻的傷痛與幸福的文字,也注定要成為自己將要再次追逐的“逝去的幸福”,而她,已經(jīng)用文字在那里永久地刻錄下了那段時光。
(金瑞鋒,青年作家,本刊2009年第1期“新作家觀察”欄目推出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