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碎花裙如此慌亂

羅　宇

16歲那年的一個清晨，文靜乖巧的我有了自己的秘密。當陽光帶著薄霧，透過白色的紗簾彌漫進來，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柳枝一樣細軟開來的腰身，身體就像窗臺上春寒料峭中想要開放的薔薇花。于是，少女初綻的喜悅和哀愁如春筍破竹般隨之而來。在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的美好之時，她還裹在寬寬大大的劣質運動服里無聲地抗議和吶喊。

一次和朋友路過裝潢精美的淑女屋，那些綴著細碎小花的棉布和打著褶皺的蕾絲花邊突然攫走了我的心，帶給了我無限的退想。偶爾做完作業(yè)后，甚至在上課時，我也會出神地幻想，那些美麗的衣服。在我身體的枝葉間纏纏繞繞，該是怎樣一個灰姑娘穿水晶鞋的童話啊。

但這些秘密是不能告訴母親的。父親患了病，母親也下了崗，用每月幾百元的收入維持著這個家。因此，就算是在我生日時，她也只能為我準備一塊幾塊錢的蛋糕，又怎么可能為滿足我的少女心思而給我買一條500塊錢的淑女屋的裙子呢?她常對我說，要好好學習，考個好大學。每次我都很乖地嗯嗯回答?？烧l會知道我心里蘊藏的無限哀愁呢?

雖然我表面上仍是以前認真學習的樣子，月考的成績卻暴露了內心的暗涌。班主任李老師甚至把母親請到學校，分析我成績下滑的原因。我看到母親老淚縱橫，臉上卻仍掛著謙卑的笑，心里有了很深刻的難受，也下決心要好好學習。但是一上課，那些飄飄衣袂又在眼前晃蕩。第二次月考時，成績下滑得更加嚴重了。

這一次，母親主動找到了李老師。交作業(yè)的間隙，遠遠地，我看見母親將一疊錢塞給李老師后就迅速地離開了。李老師緊追幾步，還是只能望著母親的背影搖搖頭，然后把錢塞進自己的褲兜里。這一幕，看得遠處的我驚心動魄。

晚自習時，李老師果然將我叫去了辦公室，和我談了很久。最后他說，以后每周他都會利用晚自習給我補兩天的課，希望我好好珍惜，尤其不要辜負父母對我的期望。李老師是大學剛畢業(yè)的男生，還很年輕，手指細長而干凈，眼神純粹而清澈。他手指敲著桌面，眼睛信任而堅定地看著我。走出辦公室時，我的手心里全是汗水。

那以后，李老師信守諾言，每晚都會為我補課。他是教數(shù)學的。而對于文科生而言，數(shù)學成績至關重要。所以他很努力，也相信自己的努力在我身上會有收獲。他帶著一股子初生牛犢的執(zhí)拗勁，收集了我習題本上的錯題，細細備課后，才用一種簡單易解的方式講解。為此。有補課的晚上，他常常忘記了吃飯，而在辦公室里就著純凈水啃一塊干面包。講題的時候，他喜歡用手指敲擊桌面，問，懂了沒有?清脆而有節(jié)奏的聲音也一下下敲在我的心里，打亂了那些蕾絲和碎花。直至我心慌意亂，卻又故作鎮(zhèn)定地點點頭后，他緊鎖的眉頭才會蕩出些許初為人師的驕傲和欣慰來。

高三的模擬考試很快到來。數(shù)學考試的題大部分都是李老師平時著重強調過的。但是盡管我已經用了十分的努力，試卷上大片大片的空白仍是慘淡地映襯著我的無奈和失敗。成績出來時，我看到李老師的躊躇滿志像被突然戳破的氣球，用寫滿失望和不解的眼睛望著我時，愧疚涌上了心頭。

母親也看到了我的成績。她簡直不能相信曾經引以為傲的女兒如今居然連專科線也上不了。我提心吊膽地等待著她的暴風雨，可是她什么也沒有說，眼睛里是恨恨的光。

不想，第二天母親居然鬧到校長辦公室去了。我和李老師也被叫了去。母親凄厲地訴苦，責備學校不應該讓一個新來的大學生教高三，責備李老師不僅教書不合格。人品也低劣，收了家長的錢，卻仍然沒有提高我的成績。

提到錢，之前一直點頭的校長突然抬起頭看向李老師，聲色俱厲。母親還在哭訴。500塊啊，是我們一家子一個月的生活費。你怎么可以收了錢不做好事情，你的良心哪里去了?李老師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他看向我，眼神里有不解，有責問，有請求。他欲言又止，最終卻什么也沒說。而我只是低著頭，眼淚浸濕了我的眼。

后來的一周，李老師被撤了職，還被調去了一所很偏僻的農村中學。他幾乎沒有申辯，只默默地收拾了行李。他離開的時候，很多同學都哭了。我們都還記得，三個月前他剛來我們班時說的，我真的很想做一個好老師。他也真的是一個好老師啊。

回家后，我翻出衣柜里一條嶄新的裙子，撫摸著上面的碎花和褶皺，終于無聲地哭了。其實那個他找我談話的晚上，就把錢退給我了。還說，不要辜負了你父母的期望。卻最終，我不僅辜負了父母，還有他，還有自己的16歲。

后來李老師考了研，改了行。而我，也考上了大學，穿上了曾經向往的衣裙。但那條淑女屋的裙子。卻一直被我壓在箱底。因為它不僅讓我想起那個難堪的16歲，亦讓我深深悔恨，自己的16歲。曾因為少女的虛榮而怎樣地傷害了一個眼神那么純粹那么清澈的老師的心啊!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