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足會在不久的將來得到修正”

李巨川

“我們了解法國嗎?或者說，我們對法國了解多少?法國人，究竟怎樣對中國?”本刊上期的《封面話題》，我們對法國的挖掘只是冰山一角。確實，法國的歷史文化底蘊太厚重，可以說，世界的歷史長卷無法缺少法蘭西的篇章。正因為如此，從法國的歷史深處探究現(xiàn)今法國人看中國的復雜心態(tài)，總能讓人有所思考。法國是啟蒙思想和《人權宣言》的故鄉(xiāng)。200多年來，《人權宣言》所倡導的自由、平等和反抗壓迫的理念已融入法國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今天的法國人在看待中國問題時，樂于“使用”的近乎理想的價值觀標準也是在法國歷史上一次次革命、一次次洗禮中形成的。不過，仔細考察法國的現(xiàn)實，考察法國的人權狀況，法國本身其實也有許多缺憾。

上世紀末發(fā)生的盧旺達大屠殺被稱為二戰(zhàn)以來罕見的人道災難。法國進行了“人道主義干預行動”。但是去年，盧旺達政府下屬的專門調(diào)查委員會公布一份調(diào)查報告，這份報告讓人震驚，報告指控法國訓練對種族滅絕負責的一方軍隊，幫助制定大屠殺計劃，法國軍隊甚至直接參與了屠殺行動。報告還指控法國政府與軍隊的33名高官參與了種族滅絕，其中包括已故前總統(tǒng)密特朗、法國前總理、前外交部長。

其實，法國的殖民歷史與其宣揚的人權觀念也相悖。二戰(zhàn)后，當和阿爾及利亞人民舉行慶祝勝利和要求獨立的示威游行時，法國出動軍隊殘酷鎮(zhèn)壓。1954年，阿爾及利亞爆發(fā)大規(guī)模的武裝起義，法國出動全國1/2的軍隊進行鎮(zhèn)壓。而在印度支那，中國幾乎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被憤怒的越南人趕走。

法國人對民族國家的理解也有缺憾。法國近代民族是基于啟蒙思想家盧梭“國民主權”的思想建立起來的。在法國工作的一位華人曾告訴我，給法國人解釋西藏問題的最大難點，就是不知道如何解釋西藏和中央政府的關系，在法語中沒有一個準確的詞匯可以表達出漢語“56個民族”的概念。法國人對主權概念的理解與民族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但其實法國自身也不是由一個民族構(gòu)成的國家，法蘭西人占總?cè)丝诘?0％，還有布列塔尼人、巴斯克人、科西嘉人等。若按照“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方式將民族國家的概念簡單化，就不能真正理解長期以來法國對科西嘉獨立運動的態(tài)度(200多年來，科西嘉獨立運動從未停止，近20多年來愈演愈烈，但一直被法國當局定性為恐怖活動，持續(xù)以高壓態(tài)勢加以鎮(zhèn)壓)。

不久前，我們聯(lián)系到了法國駐華公使郁白先生，將我們的思考與疑問通過郵件發(fā)給他，很快，他以書面的形式回復了我們。

郁白，是法國駐中國的資深外交官，畢業(yè)于巴黎七大東方語言文化學院，還是著名漢學家，深諳法國與中國兩國的歷史和文化，曾獨立或與友人合作翻譯出版過錢鐘書、巴金、楊絳等人的書，并著有《悲秋——中國古詩論情》。在他的答復中，我們還可以感受到他作為學者的學識造詣，和作為外交官的聰明與巧妙。

記者：經(jīng)過一次次革命，一次次洗禮，“自由、平等”等觀念已植根于法國人心中。那么，他們在看待其他國家事務時，是否受其影響?法國人的這種理想的普世價值觀在現(xiàn)實中又做得如何?上世紀90年代，盧旺達發(fā)生種族大屠殺時，法國是否真正進行了“人道主義干預”，現(xiàn)實結(jié)果又怎樣?

公使：法國革命的理想也同樣啟發(fā)了中國革命者，這些理想成為不容置疑的價值觀的基石，經(jīng)受住歷史的考驗。今天，這些理想在全世界范疇都是社會解放和人類進步的核心。

實現(xiàn)這個理想永無止境，無論是在法國還是在世界其他地方，這個理想的實現(xiàn)永遠不會盡善盡美，永遠沒有“歷史的終結(jié)”。法國的政治生活依然以推行改革、縮小社會不平等、反對生活不穩(wěn)定、質(zhì)疑守舊勢力以及廣泛密集的民主討論為顯要特點。我認為最主要的是法國社會自由表達渴求和批評的能力：您提到的關于法國在盧旺達行動的問題，以前在法國討論過，現(xiàn)在還在討論。法國曾在盧旺達實施了人道主義緊急救援行動，事實上挽救了數(shù)萬人的生命，但遺憾的是法國的行動不足以制止那里的屠殺。法國的輿論始終牽制著作為對普世價值觀承擔責任的政府。

記者：近代民族國家體系誕生于歐洲，法國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根據(jù)法國《人權宣言》，“民族是所有主權的起源”。法國人對主權概念的理解與民族緊密相聯(lián)，這會不會影響他們對西藏的理解，認為西藏是擁有主權的“國家”?據(jù)此又該如何理解法國在對待科西嘉獨立運動的態(tài)度?

公使：在西藏問題上，法國的輿論并不是統(tǒng)一的：有人以人民有權支配自己為名贊成獨立，我認為這部分人是絕少數(shù)；有的人對中國主權沒有質(zhì)疑，但對自治區(qū)的治理方式提出批評，尤其是在宗教和教育方面，也有人以政教分離為名認為宗教問題不應該由政府處理。法國政府在此問題上的立場從來沒有改變過：中國對西藏擁有主權，西藏的人權問題只能在尊重中國主權的框架內(nèi)提出。

法國輿論也同樣批評了對緬甸佛教徒的鎮(zhèn)壓，或者世界其他地區(qū)對天主教教士的鎮(zhèn)壓。

法國確實存在科西嘉獨立運動，有些鬧獨立的成員有時轉(zhuǎn)向非法和武裝暴力，但是在這一地區(qū)，法蘭西共和國的民主法則始終是占主導地位的。

記者：在歐盟一體化的大背景下，法國人對國家主權的認識是否逐漸淡漠?對其他國家包括中國主權的理解會不會發(fā)生變化?過去，法國在對待殖民地國家獨立問題上(如阿爾及利亞)，做得可不怎么好。

公使：在歐盟一體化的大背景下，您對國家主權觀念的變化提出問題是有道理的：在歐盟內(nèi)部，我們自主贊同主權的移歸，但這是限定在一項重大原則范圍內(nèi)的，即輔從性原則(下級機構(gòu)管理良好的事務不得移交給上級管理機構(gòu))。在任何情況下，這都不影響我們對中國主權問題的認識(中國主權沒有爭議)，也不影響我們對中國人權問題的認識(我們既看到進步也看到不足)。

關于去殖民化問題，法國人做了半個世紀的澄清與和解工作，值得載入史冊，尤其是在阿爾及利亞問題上。今天，法國已經(jīng)沒有人再贊同“法屬阿爾及利亞”的說法，同阿爾及利亞法國人遣返回國有關的傷口已經(jīng)愈合。

記者：社會主義這一意識形態(tài)最早源于法國，而且在上世紀還曾長期影響過法國。法國究竟對社會主義國家怎樣看?“五月風暴”的發(fā)生，是否又加劇了法國對社會主義國家的不信任?

公使：自冷戰(zhàn)結(jié)束以來，法國不再以兩個敵對陣營的角度考慮世界問題，而是以多極原則的視角看待世界。在我們眼里，不存在“社會主義”國家和“西方”國家之分。比如我們同中國、越南，緬甸和古巴保持著迥然不同的關系，而同北朝鮮沒有外交關系。

我們同某個國家確定關系或合作伙伴關系不以政治體制為準繩。這是各國人民的內(nèi)部事務，我們完全忠實于獨立原則和不干涉他國內(nèi)部事務原則。但是我們也同樣致力于推行您所提到的普世價值觀，因為我們堅信，當人權取得進步，我們的關系會更加深入，更加富有成果。

1968年的“五月風暴”沒有在國際上遺留直接后果，而法國政治歷史上的這一頁卻不容置疑地推動了國內(nèi)思維和行為方式的改變。涉及中國，我認為是“文革”結(jié)束使法國輿論界意識到中國開始了一個新紀元：中國對世界的開放，自i978年開始的改革都贏得了欽佩并被賦予新的期望。法中文化年(2003～2005年)已經(jīng)證明，兩國人民超越政府模式的差異，相互欣賞，相互信任。我認為暫時的緊張局面沒有累及這一信任資本。近代歷史充分證明，只要法國人和中國人互相對話，互相合作，一切難題都可以解決。這是一個雙方意愿問題，而不是政治意識形態(tài)問題。

記者：法國人崇尚歷史傳統(tǒng)和文化，對自身昔日輝煌大國地位也念念不忘。但另一方面，法國是否也完全尊重別國的歷史?在法國中學歷史書中，中國歷史的介紹非常少，這如何能讓法國人對中國有全面、不偏頗的了解?

公使：您說得不完全錯。同美國和歐洲其他國家一樣，法國中學中關于中國的歷史和文化教學還很不夠。

但是您也許同樣注意到，在中小學教學中，法國是學習中文人數(shù)最多的西方國家，這說明了某種重大進展。法國還是歐洲中國文化產(chǎn)品的第一大市場，無論是在小說翻譯、每年在商業(yè)網(wǎng)中推出的中國電影數(shù)量方面，還是在演出產(chǎn)品方面。

法國的漢學研究是世界上最有成果、最受尊重的研究之一。

鑒于上述理由，我認為您注意到的不足會在不久的將來得到修正?？偟膩碇v，我感覺法國人對中國歷史和文化的了解與贊賞遠遠超過你們第一印象中的法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