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艷秋 吳慶宏
[摘要]托尼·莫里森的巔峰之作《寵兒》是一部旨在揭示奴隸制精神貽害的小說,其著重表現(xiàn)了奴隸制對已獲自由之身的黑人心理所造成的嚴重傷害。1998年《寵兒》被搬上銀幕,著名電視主持人奧普拉·溫芙蕾飾演塞絲。故事中的每一個黑人都深陷在歷史記憶的陰影里,罹患了記憶缺失癥,承受著難以言述的心靈創(chuàng)傷,在痛苦與彷徨中苦苦掙扎以獲得一席生存之地。莫里森透過自己的筆觸挑戰(zhàn)全民族的失憶癥,撩開記憶的面紗,填補歷史的空白。
[關(guān)鍵詞]莫里森;《寵兒》;創(chuàng)傷的記憶;歷史
1993年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 1931-)憑借其第五部長篇小說《寵兒》一舉摘下諾貝爾文學獎的桂冠,成為當今美國文學史上第一位獲此殊榮的黑人女作家?!秾檭骸肥瞧鋭?chuàng)作生涯中的巔峰之作,一經(jīng)問世就引起了評論界的廣泛關(guān)注,并且在1998年被搬上銀幕,美國著名電視主持人奧普拉·溫芙蕾飾演塞絲。莫里森從黑人的創(chuàng)傷和記憶中揭示出奴隸制的殘酷本性,透過自己的筆觸讓世人了解真正的黑人歷史,給予黑人同胞以鼓舞和希望,讓他們能擁有一個更加美好的明天。
一、記憶之痛
眾所周知,美國黑人飽受了奴隸制的折磨,當今社會的種族歧視與爭端也可以從奴隸制中找到源頭,幾乎每個黑人都在有意無意地試圖回避那段屈辱的歷史,正如莫里森所言:那段歷史《寵兒》中“小說人物不愿回憶,我不愿回憶,黑人不愿回憶,白人不愿回憶。我是說這是全民族記憶缺失癥?!?/p>
然而一個民族如果想要忘記過去,那就無異于抹殺了自己的過往,拋棄了民族的文化,毀滅了一個民族未來的希望,試問一個沒有歷史的民族又如何在這世界上立足呢?須知歷史是一個民族文化的積淀,是一代代人經(jīng)驗的傳承,如果缺失了民族的歷史也就等于失去了本民族的文化身份,從而極易迷失自我。
《寵兒》中的每個人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肉體和心靈創(chuàng)傷,于是一心想要忘記奴隸制帶來的痛苦記憶,但愈是想要忘記卻反而愈是滑向記憶的深淵。所以說逃避記憶不是解決問題的好辦法,與其要日日夜夜遭受想忘而不能忘的折磨,還不如索性正視奴隸制,揭開記憶的傷疤,重新構(gòu)造黑人的民族歷史。作為一名擁有高度民族責任感的黑人女作家,莫里森黑人和女性的雙重身份使得她不但能夠敏銳地捕捉到常人所忽略的事實,填補歷史的空白,而且更能夠以其細膩的筆法省視黑人民族的整體命運,為黑人同胞修建起一架通往幸福彼岸的心靈橋梁。
二、黑人民族的創(chuàng)傷性記憶
《寵兒》在很大程度上是一部關(guān)于黑人奴隸生活的創(chuàng)傷回憶。作為現(xiàn)代精神心理學的專用名詞,“創(chuàng)傷”(trauma)指的是那些導致嚴重的身體傷害或使精神思想上反復出現(xiàn)閃回、噩夢等的突發(fā)事件。美國心理分析家Judith Herman在《創(chuàng)傷和康復》中指出,“由于創(chuàng)傷經(jīng)歷留在受害人大腦里的記憶有別于普通記憶,這種非正常記憶會以閃回和噩夢的形式占據(jù)受害人的意識;同時,由于表面上毫不重要的提醒物會引發(fā)記憶,一個看似安全的環(huán)境對創(chuàng)傷幸存者來說可能會充滿危險。”
《寵兒》中的每一個人物都擁有著不可言述的歷史記憶,其中女主人公塞絲所遭受的痛苦尤甚于其他人。借助于書中人物的內(nèi)心獨自或?qū)ν碌囊恍┲щx破碎的回憶,折磨著女主人公塞絲的痛苦往事便展現(xiàn)在讀者的面前。塞絲完全生活在由往事控制的世界里,沒有現(xiàn)在和未來,她生命的天空里籠罩的是創(chuàng)傷和壓抑而非自由和幸福。18年前的殺嬰往事,無時無刻不在纏繞著她,令她總是會不由自主地陷入到往事的回憶之中。雖然塞絲一直在努力嘗試忘記過去,忘記在甜蜜之家的日子,但遺憾的是她卻無法擺脫過去的夢魘,當她專注于某件事的時候,比如正匆匆穿過草地,趕到水井邊洗掉腿上的春黃菊汁,“猛然間,‘甜蜜之家到了,滾哪滾哪滾著展現(xiàn)在她眼前,盡管那個農(nóng)莊里沒有一草一木不令她失聲尖叫,它仍然在她面前展現(xiàn)無恥的美麗。它看上去從來沒有實際上那樣可怖,這使她懷疑,是否地獄也是個可愛的地方。毒焰和硫黃當然有,卻藏在花邊狀的樹叢里。小伙子們吊死在世上最美麗的梧桐樹上?!?/p>
《寵兒》中有許多關(guān)于塞絲對昔日創(chuàng)傷性經(jīng)歷的自發(fā)性回憶。在奴隸莊園她被“學校老師”的兩個侄子強行按倒在地而擠走奶水,后背被鞭子抽打得皮開肉綻的痛苦。如果說塞絲后背的傷疤是塞絲背負的有形的創(chuàng)傷印痕,那么塞絲在偶爾偷聽到“學校老師”正在給他的兩個侄子上課,指導他們把她的“人的屬性放在左邊”,“動物屬性放在右邊”時所經(jīng)受的靈魂上的震撼則是她所承受的無形的心靈創(chuàng)傷??傊?,無論塞絲如何盡力把每天的生活看做是“擊退過去的嚴肅工作”,她都無法避開奴隸生活的創(chuàng)傷和屈辱所帶給她的回憶?!斑^去的一切都是痛苦,或者遺忘。她和貝比·撒格斯心照不宣地認為它苦不堪言?!?/p>
塞絲的這些自發(fā)性回憶時常會出現(xiàn),困擾著她那本已千瘡百孔的靈魂,在保羅D告訴她黑爾看到她奶水被搶走后崩潰的情形時,她那顆飽經(jīng)滄桑的心也在面臨著崩潰的邊緣。此時她恨不能抹殺掉過去所有的記憶,然而越是想拼命忘記的卻反而記得越清晰。她對自己的記憶力無能為力,她痛恨自己的大腦,恨它“為什么來者不拒、照單全收呢?不拒絕苦難,不拒絕悔恨,不拒絕腐爛不堪的可憎的畫面?”雖然塞絲想忘記過去,操心未來,可是“她的大腦對未來不感興趣。它滿載著過去,而且渴望著更多的過去。”弗洛伊德認為,“一種經(jīng)驗如果在一個很短暫的時期內(nèi),使心靈受一種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謀求適應,從而使心靈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擾亂,我們便稱這種經(jīng)驗為創(chuàng)傷的?!比z就是由于過去創(chuàng)傷性的經(jīng)歷造成的影響,對現(xiàn)在和將來都不感興趣,而永遠沉迷于不堪回首的往事的深淵中。
對于奴隸生活,不但是塞絲和貝比,經(jīng)歷其中的每一個黑人都深受折磨,即使在奴隸制廢除之后還很難恢復正常,黑人的精神上永遠也無法擺脫奴隸制的戕害。老斯坦普佩德的衣袋里就一直帶著一個黃緞帶,那是他從一個被人蹂躪之后殘害的黑人女孩頭發(fā)上撿到的,多年以來一直帶在身上。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忘記那些難以計數(shù)的悲慘往事。保羅D所經(jīng)歷的更是令人難以想象?!柏i瘟、鐵嚼子、微笑的公雞、火燒的雙腳、大笑的死人、咝咝作響的草地、雨水、鬼一樣慘白的樓梯、苦櫻桃樹……”在這一切之后,他就把過去所有的事情都封在了胸前的鐵盒子里,任誰都不能讓他再打開。
三、用記憶來填補黑人歷史的空白
非洲裔美國黑人被認為是一個沒有自己完整歷史的民族,他們的祖先被迫遠離故土,漂洋過海來到美洲大陸,并且飽受了殖民統(tǒng)治的摧殘和折磨。而作為主流的美國白人文化霸權(quán)又扼殺了黑人的歷史話語權(quán),在白人統(tǒng)治的社會里黑人沒有獨立的話語權(quán),好像是罹患了“民族失語癥”。因此美國黑人若想重建民族的歷史,就必須解構(gòu)曾經(jīng)被掩蓋、甚至被歪曲的奴隸制歷史記憶,在白人文化占主流的社會中重新爭得自己的話語權(quán)。
《寵兒》中的幾個主要人物都深受過去記憶的折磨,
而這被壓抑的記憶卻能真實地再現(xiàn)他們的心理創(chuàng)傷,揭露那段深埋于白人文化土壤之下的黑暗歷史。對于黑人的屈辱歷史究竟是需要回憶,還是必須忘卻;需要壓抑還是要努力發(fā)掘;需要掩埋還是需要再現(xiàn)。莫里森已經(jīng)明確地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那就是讓那段屈辱的歷史重見天日。她在作品中展示了本民族傷口的創(chuàng)痛,揭示了黑人的苦難記憶,指出了黑人民族文化身份缺失的現(xiàn)實,為黑人的自救提供了希望。非洲裔美國人只有從過去的陰影中走出來,正視那段持續(xù)了300年的苦難史,才能從中汲取力量以治愈黑人民眾的歷史創(chuàng)傷,重建民族意識。在這里,每個黑人的個體記憶匯合起來就構(gòu)成了黑人的集體記憶,從而重新構(gòu)造黑人民族的歷史。在這里記住過去是為了更好地忘記;掩埋經(jīng)歷是為了更好的挖掘;控訴罪惡是為了更好地擁抱未來。作為一位有著洞察力和前瞻性的作家,托妮·莫里森敏銳地觀察到這一歷史潮流,并以文學這種獨特的個人表達方式幫助黑人民眾修正歷史記憶,治愈歷史創(chuàng)傷。
《寵兒》就是深埋在每個黑人內(nèi)心的奴隸制的再現(xiàn),她既是同胞們努力壓抑的創(chuàng)傷,同時也是他們必須要面對和驅(qū)除的可怕記憶。不過“除非迫不得已,沒有人肯開口,肯講述自己的故事。他們不想談論,他們不想記得,他們不想提及,因為他們害怕”。莫里森在小說中使用了“重現(xiàn)回憶”這一特殊的詞?!爸噩F(xiàn)回憶”可以理解為再現(xiàn)過去的活動。而有意識的再現(xiàn)意味著解構(gòu)過去,重構(gòu)現(xiàn)在。通過這種動態(tài)性質(zhì)的“重現(xiàn)回憶”,黑人最終得以擺脫過去事件的陰影,治愈心理創(chuàng)傷。在塞絲看來,“有些東西你會忘記。有些東西你永遠也忘不了。地點,地點始終存在……不僅留在我重現(xiàn)的記憶里,而且就存在著,在這世界上……即使我不去想它,即使我死了,關(guān)于我的所做、所知、所見的那幅畫還存在。還在它原來發(fā)生的地點?!薄案氖牵绻闳チ四抢铩銖膩頉]去過——如果你去了那里,站在它存在過的地方,它還會重來一遍;它會為你在那里出現(xiàn),等著你?!币簿褪钦f奴隸制雖然已被廢除,當年殺嬰的現(xiàn)場雖然已不復存在,但是后人仍然能夠通過別人重現(xiàn)的回憶再次經(jīng)歷當年的場景,重新感受奴隸反抗所帶來的震撼。
正是因為深諳種族主義的歷史永遠無法完結(jié),莫里森的作品拒絕掩飾非洲裔美國黑人的那段歷史的傷口,黑人的膚色就展示著民族的歷史和苦難。每一個黑皮膚的人都無法逃脫歷史,他們的黑皮膚將永遠顯示著這段歷史。他們的個人記憶也不得不接受這些傷疤帶來的隱痛。種族受難的記憶對黑人個體看來是一種客觀的存在,無法在自己的記憶中被修復或刪改。因此莫里森才借助于“重現(xiàn)回憶”的藝術(shù)手法使讀者對過去的奴隸制有更深層次的理解,讓世人對那段深埋在記憶最深處的奴隸制有一個更加清醒的認識和判斷。同時更重要的是為了讓黑人同胞洞察本民族的歷史,重構(gòu)黑人文化身份。
四、結(jié)語
奴隸制是美國歷史上最殘酷黑暗的一面,但是美國社會并未能真實地記錄這段歷史,無論是在文學作品還是在陳列證物的歷史博物館中,黑人在奴隸制時期的悲慘經(jīng)歷都未能如實得到反映。白人不愿回憶是不能坦然面對過去的錯誤,黑人不愿回憶是無法承受其所帶來的傷害,因此莫里森將其稱之為全民族的記憶缺失癥。黑人只有正視過去的慘痛經(jīng)歷,直面奴隸制這段黑暗的歷史,才能夠最終擺脫過去,獲得身心的自由。所以回憶不單單是為了黑人,同時也是為了白人,只有黑人和白人都意識到歷史記憶的重要性,美國社會的種族歧視和民族紛爭才能得到徹底的解決,正所謂追本需溯源。王守仁先生評論說,“只有健康的社會才能面對歷史,正視歷史,不管歷史曾經(jīng)多么黑暗;只有真正面對過去,才能擁有未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