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劉賓雁及其作品的審思

湯 俠

反思是一種義務(wù),是任何一個有良知的公民的自覺性行為。反思是建立在理性的基礎(chǔ)上對歷史的重新思考,是對歷史謬誤認知的矯正和對有歷史價值的思想的認可。雖然反思的對象是歷史,但是反思這一行為本身卻具有一種啟蒙性。對于文學(xué)的反思也同樣不僅僅屬于文人,重新認識曾經(jīng)否定的真理,是一個民族的義務(wù)。2005年12月5日,“中國的良心”劉賓雁先生,在美國一個小鎮(zhèn)上去世。如果中國文學(xué)史上沒有劉賓雁的位置,那么這種歷史就不是真正的歷史。劉賓雁早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一九五六年發(fā)表報告文學(xué)《在橋梁工地上》《本報內(nèi)部消息》,揭露批判官僚主義,引起巨大社會反響,于1957年被打成“右派”,開除出黨。一九七八年平反復(fù)出后,寫作了大量關(guān)心老百姓疾苦、尖銳揭露社會黑暗的文學(xué)作品,其中《人妖之間》《第二種忠誠》等,成為八十年代中國紀實文學(xué)的經(jīng)典之作,但不久他被迫客走他鄉(xiāng)。但中國學(xué)界今天尚未重新審視劉賓雁先生以及他所代表的歷史。

“你的名字像一個宿命/在你的故土卻如客賓/北國冰封中你呱呱降臨/紅色風(fēng)暴中你逆風(fēng)飛行。故土不是用來埋你的/故土里真的不埋忠魂/故土里有我們母親的溫暖啊/故土里卻聽不見自由的歌聲。一顆星劃破黑暗也劃過心靈/一只悲鳴的大雁向天堂起程/請你回望一下你的故國/傾聽冰層下面春的聲音。春天會來的/春天會像大雁一樣來臨/你還會回來嗎/找不到回鄉(xiāng)路的自由之魂。大漠孤煙升起來的時候/長河落日圓了的時候/蒼山如海殘陽泣血的時候/一個民族都在告祭你的英靈。”——這是“博客中國”的吳祚來先生的詩《紀念劉賓雁先生——那只雁飛到了天堂里》。這首詩陳述了劉賓雁先生的靈魂之聲以及客死他鄉(xiāng)的苦厄命運,苦厄在一個歷史背景下成了宿命。劉賓雁先生的忠魂是在萬馬齊喑的時代反思民族歷史中的崎嶇“忠誠”之路的勇氣,他用紀實文字不僅紀錄了忠誠史中的荒誕與無知,也紀錄了忠誠史中的悲壯和光明。

《第二種忠誠》闡釋了“忠誠”的本質(zhì),但劉賓雁的闡釋不是一種平面的解析,而是用紀實的文字將“忠誠”立體化。這篇報告文學(xué)陳述了兩個對民族忠誠的主人公的坎坷命運,其對“忠誠”的重新解讀,亦是對歷史的反思。主人公陳世忠和倪育賢本身就代表了一種反思。他們蹲過人民政府的監(jiān)獄,但他們又都認為自己是最忠誠于人民和中國共產(chǎn)黨的?！拔?陳世忠,懷著無比真摯的感情,從監(jiān)獄中給你們寫信。我在生死未卜的關(guān)鍵時刻,毅然拋開個人的安危得失,向你們最后一次提出最懇切的忠告?！敝魅斯粌H在陳述自己的赤子之心,而且在反思時代的主流意識,這種反思是迷茫意識時代的理性啟蒙,“我認為,中共中央近來在國內(nèi)外的路線、方針、政策方面取得重大成績的同時,犯有一系列嚴重的錯誤,其中有一些屬于原則性方向性的錯誤。本來,任何政黨或個人在漫長的歷史征途中犯這樣那樣的錯誤是不足為怪的,但是最危險最可怕的是中共中央至今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犯了什么嚴重錯誤,這就使我憂心忡忡,骨梗在喉,不吐不快,否則我就不成其為黨的親人啦?！敝魅斯姆此际菍γつ康鸟g斥。他意識到集體性錯誤的荒謬并企圖制止,這就是對已發(fā)生的謬誤的反思。反思的完成就是一種新思想的開端與啟蒙,是告別一段黑暗后找到一扇理性之窗探索之路的完成。這種義無返顧的反思雖然是一個時代民族啟蒙的必經(jīng)之途,但是也必須充滿勇氣,因為在一本特殊的日歷中,這種追尋真理的反思將付出生命的代價。主人公在一九六四年發(fā)出的《諫黨》一文寫在監(jiān)獄中,他為社會和民族追尋啟蒙的努力所得到的回報是八年徒刑,剝奪公民權(quán)二年?！盎仡櫸业囊簧?我的遭遇和雷鋒一樣苦,我對黨的感情像雷鋒一樣深。正因為這樣,我更覺得自己無權(quán)置身局外的,不能允許自己袖手旁觀,而必須像親生子女應(yīng)該做的那樣,拋開個人得失,直言不諱地面諫君過。我自信,雷鋒做到的好事我都能做到,但有一點不同,我不相信世上有先知先覺的救世主。最親愛的毛主席,趕快回頭吧,否則就太晚了!”執(zhí)著的主人公用赤誠的言行演繹著飛蛾撲火的壯美。劉賓雁寫道:“忠誠,像美麗一樣,也有不同的品種。勤勤懇懇、任勞任怨、老實聽話、從無異議,這是一種忠誠,本人在個人利益上必須做出或大或小的犧牲,但比較安全、順當(dāng),一般不致招災(zāi)惹禍;由于可愛,在仕途上還往往可以步步高升。第二種忠誠,像陳世忠和倪育賢身體力行的這種,就不大招人喜歡了,還要付出從自由、幸福直至生命這樣昂貴的代價。很多年來,前一種忠誠,由于受到格外的愛護栽培,不斷灌溉、施肥,便生長得茁壯而茂密了。這也是時代的需要,無可厚非。然而相比之下,在我們的政治田野里,第二種忠誠就貧弱而稀疏了。在干旱而貧瘠的土壤里,它們能夠生存下來而未絕種,已近乎奇跡。危險的是,當(dāng)這一種生物已經(jīng)很不景氣時,還會有第三種忠誠前來爭奪它和第一種忠誠所享有的陽光、水分和營養(yǎng)。它嬌嫩欲滴,嫵媚誘人,可愛度又勝過第一種忠誠一籌。只是它結(jié)出的果子卻常常是苦澀的,在一定氣候條件下,還有毒呢?，F(xiàn)在,應(yīng)該是做出重新評價和選擇的時候了。歷史既提供了條件,也提出了緊迫的要求?！?/p>

劉賓雁先生的筆下的主人公在反思,劉賓雁先生的文字本身也是一種反思,今天回望劉賓雁先生的時候,我們卻還站在冰冷的沉默里。反思是一種勇氣,拒絕反思就是拒絕真實和拒絕理性。《第二種忠誠》作為一部文學(xué)作品,其光芒不在于文學(xué)的藝術(shù)美,而在于思想執(zhí)著的勇氣與理性啟蒙的鏗鏘?！熬裼钪胬锏奶?作為在過去與未來,在虛無與存在的交叉點上燃燒著的炬火,如果沒有它所照耀的萬事萬物,如果沒有它所照耀的此時此地的現(xiàn)實認識,就必將暗淡無光,失去存在的意義和根據(jù)。為什么‘純文學(xué)的讀者愈來愈少了,因為在一個如此風(fēng)雷激蕩而又波詭云譎的時代,它不能提供一盞小小的風(fēng)燈,把人們腳下的荒徑照亮,不能提供一下意義的世界,引導(dǎo)千百萬人走出他們的迷茫。”如果高爾泰所說的風(fēng)燈在迷茫的時代能夠指引一線光明的話,那么劉賓雁先生的文字無疑就是二十世紀末乃至今天的風(fēng)燈。他在尋找一段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史的合理性時遇到了障礙,對于第二種忠誠的詮釋,正是對這種障礙的解讀。解讀的結(jié)果是一個民族在一段特殊的歷史時期犯了集體性錯誤,而且最悲哀的是一個缺乏反思勇氣和拒絕啟蒙的民族,寧愿在迷惘的苦厄中徘徊而拒絕一顆拳拳赤子之心的第二種忠誠。在中國的當(dāng)代史中,確實有過反思,在劉賓雁先生去世前的三個月,《中國青年報》的冰點周刊登載了關(guān)于畫家劉宇廉的作品,其題材是烈士張志新,與其說是介紹一個已逝畫家的作品,不如說是對張志新的懷念。劉宇廉為他的作品人物配上文字說明:“你曾經(jīng)一腔激情,投入那史無前例的歲月。熱烈和真誠,像沸騰的整個中國?？墒悄?你懷疑了……你為那空前的浩劫痛哭。誰都能有幾種選擇,或抗?fàn)?或趨附,或投書?；蚴菬o聲的憤怒,死一般的沉默。你卻選擇了吶喊的真理。面對著全國共討、全黨共誅。人民的監(jiān)獄里,囚禁著人民的兒女。因為你,說出了勇敢的真理。民主的旗幟下,扼殺了民主的聲音。因為你認清了虛偽的‘高舉。該審判的,是勇敢的思索,還是思想的禁錮。真有罪的,是你,還是現(xiàn)代的封建主義?！奔词惯@些文字不甚精致,但是陳述就是一種勇氣。一個民族的悲哀莫過于在沉默的委瑣中沉沒。

12月5日,被譽為“中國的良心”的老人去世了,而故土卻在可憐不堪地沉默。反思是一種義務(wù),而一個民族卻集體性地拒絕履行這種義務(wù)。拒絕反思就拒絕了理性思考的燭照和人性啟蒙的輝芒。反思也是一種性格,這種性格可以成為行為的內(nèi)驅(qū)力,同樣決定著一個人或一個民族的命運。生命是有限的概念,但是命運卻是無限的概念?！兜诙N忠誠》的主人公在有限的生命歷程中坐牢,受苦,壯志凌云卻無法掌握有生之年的命運,但是“命運”的無限性卻證明了其反思的真理意義,“陳世忠被判八年徒刑,剝奪公民權(quán)二年。不久,被他不幸而言中的政治大動亂開始了。”所謂的“不幸而言中”正是歷史對一個民族群體的嘲弄,正是歷史對于一個敢于反思的勇者的回應(yīng)。劉賓雁的生命也是有限的,客死他鄉(xiāng)的老人用八十年的時間走完了一生,但是“命運”的無限性將證明他的輝芒是永恒的,不會因為一個環(huán)境的愚昧性的暫時否定而泯滅其思想的理性之光。

劉賓雁在20世紀50年代為了反思民族的命運而走進民族的牢獄,三十年后他被迫離開故土,十五年后他又無奈的在他鄉(xiāng)溘然長逝。為了對這種美的追覓即尋找人和社會最佳存在方式的歷程,使得民族的先驅(qū)反思者付出了坎坷一生的代價。反思不僅是單純思考歷史的過程,而且是以史為鑒的重新啟蒙歷程;不僅是解構(gòu),而且是一種重建。反思是一種性格內(nèi)驅(qū)力,但就是這種主觀的理想化的精魄,將使得社會和民族拋棄荒謬的選擇和人性中的丑陋,最終凈化一個民族的靈魂。

湯俠,教師,現(xiàn)居安徽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