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旭暉
他是什么時候住在那里的?沒有人知道。
他的小屋蜷縮在小巷的邊角,屋頂鐵皮篷的卷角張牙舞爪,歷經(jīng)長年風吹雨打,鐵皮早已銹跡斑斑。在暴雨來臨的時候,整間小屋瑟瑟發(fā)抖,鐵皮在劇烈地抖動,就像一個饑寒交迫的人在寒潮降臨時那樣。
他一年到頭都穿著一件破舊衣服,發(fā)黑,穿著小破洞。夏天是短袖短褲,冬天外面套著一件舊外套,里面也就兩件薄衣,穿著一條滿是補丁的棉褲。他的皮膚黝黑,干枯的皮膚里只剩下碩大的關節(jié)和手上露出的幾條青筋了,碩大的四肢關節(jié)反倒使他的手腳相比之下顯得更瘦弱。每當他笑的時候,眼邊便泛起一條條粗而深的皺紋,干癟的臉才有點鼓起,露出嘴里深黑的空洞和“洞口”的幾顆牙,只有在團團皺起的皮膚深埋下的雙眼還是明亮的。
每天晚上,在他那陰暗的小屋中,他的身體佝僂著蹲在一個用破鐵桶做成的小爐邊,一只手往里送木柴,眼睛直望著上面那個被煙熏得黑乎乎的煲,發(fā)呆,又好像是入神了,仿佛里面放的是鳳肝龍膽,珍饈美味。當我走過他身邊時,似乎從他身上看到了歲月滄桑,也看到了從容淡定,泰然靜處,一種平淡入妙之境進入我的腦海:“黑漆漆蒲團打坐,夜燒茶爐火通紅”。我覺得他守著面前這爐火的心境是了無掛礙,但又蘊蘊藉藉,光明澄澈的。
他那干癟的細長的手指異常靈活,他的生活全在那手上??!說具體一些,他就是靠做鐵皮垃圾鏟為生的,因此,我們美其名曰“鐵皮老人”。好幾年以前,媽媽曾叫他給我們做一個垃圾鏟,只見他在屋旁的一堆雜物中翻出一張鐵皮,用一把殘舊得發(fā)黑而且還像是從中間斷開只余前端似的木尺仔細地量了又量,鐵皮的一頭垂在地上。他從旁邊拿出一把生了銹的手柄還用破繃帶纏了起來的大剪刀裁剪起來。這時,我清楚地看見他干瘦的關節(jié)突兀的腳,上面是一片片老人斑。他的手在剪鐵皮的時候,手上的青筋畢現(xiàn),手上的皮像是被繃緊了。突兀的骨骼、干枯似的皮膚讓我想起了木乃伊。很難想象一只近乎干枯的手的“皮”竟能發(fā)出如此之大的力量,不一會功夫,鐵皮就被剪成一塊塊的了。
只見他拿起剪好的鐵皮,用細長的手指使勁卷起,右手抓起一只生銹的手槌,左手把鐵皮按在鐵砧上,使勁地敲打,在鐵砧上響起了一陣此起彼伏的“乒乓乒乓”聲,在敲擊下鐵皮有規(guī)律的振動著。接著,他又拿鉗子鉗正鐵皮,繼續(xù)敲打,每打幾下就停一下。只見他身體前弓,頭向前傾,瞪大了眼睛仔細地檢查著那塊鐵皮,就像一個畫家認真審視自己的每一筆,雕刻家審視自己的每一刀一樣,似乎除了眼前的一塊鐵皮,世上再也沒有更重要的東西。
大約一個小時的光景,他已經(jīng)把垃圾鏟做好了。折曲、邊角、接合,都做得非常仔細,一絲不茍。收錢時,他只收媽媽給出的錢的七成。媽媽一定要把另外三成給他,他堅決不收下,一個勁地搖頭,搖得連頭上參差不齊的白發(fā)也受了振動,臉上露出不愉快的表情。而當媽媽接回那三成錢之后,他直點頭,頭發(fā)都在上下晃動,眼睛發(fā)亮而透著喜悅。
也是那一年,他覺得屋前鐵皮篷搭得不好,開始重新整修。真難想象,他這把高齡如何干得了這重活,可是他卻辦到了!一張椅子,一把錘子,一盒釘子,幾張鐵皮。他正是靠這些工具將原本零散的鐵皮堆放好,釘上釘子加固,巧妙地利用一邊的圍墻,而且還將傾斜度都設定得恰到好處,不漏雨,不怕日曬,還將篷檐延伸了1米多,把取水口給遮住了,這樣人們就不用在烈日下低頭也能取到清涼的水。
一天,我經(jīng)過看見他在做飯,跟他打個招呼,他立即熱情的給予回應:一只手揚起打招呼,抬頭,眼睛跟著你移動而動,咧開嘴直笑,他把這看成是非常重要的事。接著,只見他從身邊一個裝剩飯的小瓦罐中拿出一小塊米飯,一些殘骨肉渣來。我正疑惑中,一個輕盈的身影閃過,抓起那團東西,轉(zhuǎn)身就走。他看見這一幕,笑了,臉皮好像從來沒有那樣舒展過,欣慰的神情油然而發(fā)。這種神情我只見過兩次,上一次是中秋節(jié)時媽媽拿了一盒月餅給他,他推托再三,還是收下了,他高興地笑了,好像這月餅是他一生中收過的最貴重的禮物。兩邊臉皮都被喜悅充滿了,鼓了起來,嘴張開了直笑,露出嘴里僅剩的幾顆牙。
又一個秋天來臨了,晚風吹得窗邊的樹葉沙沙作響。倚在窗前,似乎又聽見那鐵皮屋子搖晃的聲音。我想,鐵皮老人該又在爐火前弄他的“珍饈美味”吧。
(指導老師 蘇麗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