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葉蔦蘿

五月初,劉老漢的隔壁新搬進一戶人家。夫妻倆沒有什么特別之處,男的模樣斯文,女的表情文靜,就連他們幼小的孩子,也很少能聽見一聲響亮的啼哭。日子如風(fēng)一樣悄然而有序地掠過,劉老漢的心境,并沒有被新來的鄰居激起一點嘈雜不寧的漣漪。

隔著褐紅的磚墻,劉老漢曾聽到夫妻倆議論過,一個要蒔弄點蕓豆,一個要栽點牽?；?。一個說可以吃,一個說能欣賞。夏末,劉老漢看見墻那邊長起來的,不是蕓豆,也不是牽牛花,是比牽?；ㄟ€要好看和雅致的羽葉蔦蘿。仰頭看起,粉紅的花瓣襯著嫩綠的葉蔓和空隙中湛藍的天空,疏疏密密,橫橫斜斜,竟讓人耳目為之一新,感覺意味無窮。

林未淵是在放暑假前的某一天,忽然想起辦一個作文輔導(dǎo)班的。

那時候,小琬正在廚房剝一棵蔥。林未淵叫了一聲。林未淵的叫聲讓小琬嚇了一跳,她以為林未淵又是被魚刺戳著嗓子了。那種在長度超過半尺的魚類中價格最低的明太魚,骨刺是很堅硬的。小琬剛剛放下蔥,林未淵又叫了一聲。

“哎,”林未淵就是這樣喊的,“我們暑假辦個小學(xué)生作文輔導(dǎo)班吧?”

“誰?”

“我們倆?！绷治礈Y說。

“凈扯,能行嗎?”小琬嗔了一句。林未淵知道,小琬只要在說完話加上一個“能行嗎?”就表示她的心中已有行的可能和傾向。林未淵說:“當然?！?/p>

小琬輕輕地笑了。她希望這件事能成。大學(xué)畢業(yè)后,小琬被分配在縣內(nèi)一所高中教語文。兢兢業(yè)業(yè),含辛茹苦,可他們的生活并未顯出怎樣寬裕,倒像是一條無形的繩索捆縛在身,越掙扎越緊了。小琬知道,這不是由于她和林未淵缺乏生活經(jīng)驗,把工資在不合理的用項上磨蝕掉了;也不是由于林未淵好逸惡勞,無所事事。不是的。小琬這樣想。

林未淵在大學(xué)里一直潛心于戲劇創(chuàng)作。如果不是為了維系和小琬的愛情,他是會去到另一座城市里的。他在《劇本》、《創(chuàng)作舞臺》上發(fā)表過作品,還曾搞過一個實驗話劇,在他就讀大學(xué)的城市里做了幾場演出,反響相當良好。當然,這已成為過去了。畢業(yè)后,林未淵隨著小琬回到縣里,在縣內(nèi)唯一一家劇團做編劇。就是這一年,劇團幾乎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人們無法苛責(zé)在首都一些劇院尚且門可羅雀,那么在一個縣級劇場里又會光顧幾個觀眾這一事實。劇團內(nèi)一些年屆中年、富有表演才能的演員被相繼流動到其他部門,剩下的和重新招聘的—些年輕女演員,在裝潢一新的演藝廳里以伴舞和被點歌為職業(yè),林未淵置身這里,惶惶然無所適從的情狀可想而知。

林未淵沒有好嗓子,握不起麥克風(fēng)。他也沒有纖長的手指,撥動不了電貝司。他能記憶起,唯一用過自己手中筆的,是為節(jié)目主持人撰寫幾段互不重復(fù)的開場白。

哪怕,林未淵想,要我寫出一段劇情簡介呢!哪怕!

他郁郁不樂。小琬沒計較這些。在她從容的、平和的心里,一直深愛著林未淵。小琬記起《圣經(jīng)》中開始的一句話:上帝說,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

哦,光。林未淵是她的光。

林未淵就是在一個普通的中午,小琬轉(zhuǎn)身在廚房剝蔥的時候,盯著桌子上無人動過的湯匙出了一會兒神,忽然想起要辦一個作文班的。

“不行,你這樣做顯然不行。”在教育局一間辦公室內(nèi),一位負責(zé)普通教育的人員對林未淵說。

他是昨晚看了林未淵自費在縣電視臺做的招生廣告后,特意在清晨上班時把林未淵叫到這里的。電視臺那邊,他已經(jīng)通知不準重播。

“為什么?”林未淵說。清晨未及打開窗戶的室內(nèi)空氣讓林未淵感覺出一種文件柜的味道。

“上面已經(jīng)多次重申,假期不許隨意辦學(xué)生輔導(dǎo)班,就是這樣?！?/p>

“我是從事戲劇文學(xué)專業(yè)的,不是學(xué)校體制內(nèi)的教師。由我主講,我應(yīng)該有這個資質(zhì)?！绷治礈Y說。

“知道?！蹦莻€人說,示意林未淵坐下。

林未淵坐下了?！拔覀冞@是醞釀已久的了。不僅是我們,家長也曾經(jīng)找過我們?，F(xiàn)在作文的分數(shù)在高考語文中占的比重很大,寫作文,應(yīng)該從兒童、從基礎(chǔ)抓起?！?/p>

對方笑了一下。

“我們有周密的輔導(dǎo)安排。作文講授、作文批改、美文欣賞……一整套方案。學(xué)生在這次學(xué)習(xí)后會有進步的。我們不是倉促上陣?！?/p>

對方的目光表示出他在認真聽。

“這樣,也可以在某種程度上防止小學(xué)生在暑假里頑皮搗亂的現(xiàn)象。一個家長跟我說過,他的孩子想用心學(xué)習(xí),可總有鄰居的孩子去打擾。我想,我們不從根本上排斥任何孩子來學(xué)習(xí)。換句話說,我們歡迎他們?！?/p>

林未淵站起來,“我可以把窗子打開嗎?”他說。他感覺周身有些發(fā)熱。也許,話說得太多了。他想。

對方點點頭。

林未淵走過去,輕輕把窗推開。一陣涼爽的風(fēng)立時撲了進來。柳樹的枝條在窗外的一角輕輕搖曳著。正值上班高峰,街道上汽車低低的鳴笛和自行車的鈴聲匯成一條跳濺的河。

“還有,”林未淵轉(zhuǎn)過身來,“也許,我這是一種空想的烏托邦主義。我總覺得,‘文如其人,‘文學(xué)是人學(xué)。語文——尤其是作文,對于塑造一個人的情感,鍛煉他對真善美的思維方式,端正他的舉止,陶冶他的情操,幫助他認知周圍的世界和人文環(huán)境,增加人與人之間寬和與理解的交往,是很有裨益的——這不僅僅是高考作文分數(shù)線的問題,這是一個人道德和心靈上有相當重量的砝碼?！?/p>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嘆了一口氣:“好事倒是好事啊,不過,”他停了一下,“每個學(xué)生的輔導(dǎo)費是多少?”

“三十元。”林未淵說,“十天,平均每天才三元。全天授課,這不及家庭教師一小時掙的一半。”

對方可能是被林未淵的情緒感染了,他站了起來:“這樣吧,我們是不允許你通過電視公開招生的。不過,你想想辦法,通過別的渠道招一下生吧。”

林未淵輕輕地吁出一口氣。

小琬正在辦公室備課。她覺得頭腦中思路越來越明晰的時候,兩個中年女人走進來。

“是找我嗎?”小琬說。辦公室只剩下她一個人。

兩個女人坐下來。其中一個從挎包里拿出一疊空白收據(jù):“縣內(nèi)主要街道的招生啟事,是你們張貼的嗎?”

小琬不明白眼前是怎么回事。那十幾張海報,是林未淵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在悶熱的斗室里匍匐在炕沿邊寫成的。然后他騎車子跑遍大街小巷,把它們張貼出去。

“對。”小琬用機械的語氣說。

“我們是環(huán)衛(wèi)處的?！绷硪粋€女人說,“街道兩旁的建筑物不準隨意張貼廣告,這影響市容市貌和環(huán)境衛(wèi)生——按規(guī)定,這需要罰款一百元?！?/p>

“別,”小琬幾乎是下意識地說。她有一刻覺得這很荒唐,因為大街上的廣告到處都是啊,都怪她孤陋寡聞?！拔覀冞@是沒辦法的。我們不是愿意這樣做的?！?/p>

一個女人用手把那沓收據(jù)弄得如風(fēng)車一樣翕動不停。小琬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有一種申辯的意味。她實在是慌,“我們……”她說。林未淵不在身邊,她感到孤立無援。她只有用“我們”一詞營造出林未淵在自己身邊的幻覺:“我們,海報才貼出去四天不到?，F(xiàn)在連一個報名的學(xué)生也沒有,連辦不辦得成輔導(dǎo)班還很難說,真的。”

一個女人為難地看了另一個一眼。

“別罰款,”小琬繼續(xù)說。一百元錢,在這個季節(jié)里,是可以買到十斤豬肉或者五十斤蕓豆的?！拔覀儗嵲诓恢罆@樣的。”

另一個女人也猶豫著,后來慢慢把收據(jù)放回挎包:“你在天黑之前把它們撕下來。”

小琬點點頭。

“再有,”女人繼續(xù)說,“給我們處長打個電話,說明這件事。他也好知道我們確實來過你這里?！?/p>

“好的?！毙＄f,“處長貴姓?”

“姓李?！?/p>

“好,”小琬說,“我一會兒就打。”

送走那兩位女人,小琬靜靜地在辦公桌前坐了一會兒。她這時才想起忘記問她們的電話號碼了。她拿起話筒,向“114”查號臺詢問了環(huán)衛(wèi)處的號碼。

號碼報出后,她默念著得到的號碼,用手機撥過去。聽筒里的鳴振聲只響了一下就立刻被對方接起來。這么快的速度倒使小琬愣了一下,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喂?”對方說。

“喂,”小琬說,“請找一下你們的李處長。”

這回是對方啞然了一會兒。繼而用驚訝的調(diào)侃的語氣回說道:“哎?你怎么知道他現(xiàn)在是處長?上面的任命文件還沒正式下達呢!真是消息靈通!”

小琬在這邊無聲地笑了一下。過了一會兒,一個甕粗的聲音響起:“喂?哪一位?”

“對不起。”小琬說,“我是中學(xué)的。上午你們有兩位女同志過來,要我給你打一個電話?！?/p>

“嗯?怎么回事?”

“我想辦一個作文輔導(dǎo)班,在街道兩邊貼了幾張海報。她們要我打電話和你說一下。我想……別罰款了,行嗎?”

“唔——”對方說,“你下午過來一下,我得親自了解一下,然后再看看怎么辦。”

對方回答得很干脆。小琬沒想到會是這樣。兩分鐘前她還是滿懷信心的,以為這件事很快會過去,她感覺自己被困在一條長廊里,眼見著別人從一扇門走出去,可是當她也走近那里時,門卻突然一下在眼前關(guān)上了。

她的心里酸酸的。她眼前一直疊現(xiàn)出那兩個女人。一個是漫不經(jīng)心的,一個用手把一沓收據(jù)弄得如風(fēng)車一樣旋轉(zhuǎn)。

“下午上班時過來。”對方說,“你知道我們的辦公地點吧?”

“知道?！毙＄f,“在劇場附近?！?/p>

“不是,”對方說,“幼兒園附近?！?/p>

“對啊,劇場的西側(cè)是幼兒園啊?”

“什么劇場西側(cè),”對方語氣重了一些,以為小琬故意捉迷藏,“第一幼兒園不知道嗎?”

“喂?”小琬鎮(zhèn)靜了一下,“你是哪里?”

“市環(huán)衛(wèi)處。你怎么反倒問我。”

“市環(huán)衛(wèi)……”小琬重復(fù)了半句,又一次無聲地笑了。市和縣的電話早已并網(wǎng),小琬忽略了自己撥的“114”,對方告訴她的不是縣里而是市里的環(huán)衛(wèi)處。

“對不起,”小琬的語調(diào)輕松起來,“我打錯了?！?/p>

“你別耍滑……”小琬放下電話時,聽到對方幾乎是脫口而出這四個字。

虛驚一場。小琬想。幾分鐘后,她重新打電話給縣環(huán)衛(wèi)處,這回事情進行得全在她的料想之中。

小琬從容地笑了。

小琬喜歡從容。

從容的人生態(tài)度。

“重華不可迕兮,孰知余之從容?！彼浧鹎@樣說。

“倏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鼻f子這樣說。

哎,莊子真是超脫啊。小琬想。身在塵世,卻不為塵世所累?！皬娜荨本辰?也分為“身從容”和“心從容”。身從容心不從容者,屈原也;心從容身不從容者,莊子也。是啊,莊子的身行舉止怎能瀟灑起來呢?他在無米為炊的時候也沒坐等羽化為蝶,不也去躬身求鄰居借他一點米嗎?——可是,誰又能說他的心不是至?xí)鐝娜莸哪?

小琬正在臥室里備課。她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胡思亂想了,這讓她感到愧疚。林未淵一個人在廚房里手忙腳亂,嘭嘭啪啪的聲音讓人想起舞臺謝幕時黑暗中匆忙搬動的道具。就在這種聲音里,偶爾能傳出林未淵清晰的、快活的聲音:

“全薩拉哥薩的人,幾乎萬人空巷,爭看新娘。”①

林未淵獨自做事的時候,常常情不自禁朗誦一些戲劇片斷,讓人感覺是發(fā)燒人的囈語。這在他們結(jié)婚的初期里,每每讓小琬莫名擔憂了很長時間。

“我真不了解?，F(xiàn)在我要去學(xué)習(xí)。我一定要弄清楚,究竟是社會正確,還是我正確?！雹?/p>

小琬有時候覺得,林未淵真的有一點神經(jīng)質(zhì)。但是這種東西在他們的兩人家庭中,又會漸漸顯得那么吻合,那么融洽,那么從容。她說不好這是不是知識分子一點憨態(tài)可掬的、幽默的、自我解嘲的直率的性情表露。她從這里窺出了一個男人的執(zhí)著。她感到有趣的同時,不知怎么隱隱的想哭。

小琬回頭看了一眼躺在搖籃中的孩子。孩子靜靜地在那里躺著,一只小手扶著籃沿兒。小琬每隔一會兒就要回頭用手搖動一下。這個搖籃是小琬幼時睡過的。它像鐘擺一樣吊在屋頂上,來回搖動時發(fā)出纖細的、嬰兒酣睡似的聲響。小琬知道,孩子在搖籃中待的時間,要比在自己懷中待的時間長。至少在他懂事之前,小琬沒有太多的時間和精力哄他。她想起一個電視片里,看到太平洋一些島嶼的漁民,在孩子出生時就放在樹杈中的吊籃中搖晃,據(jù)說這是為了他們?nèi)蘸箝L大時能習(xí)慣海上顛簸的捕魚生涯。小琬是為了什么呢?她看了一眼熟睡的孩子,自己是為了自己沒有時間和精力。她真怕孩子長大后會由此染上嗜睡的習(xí)慣。

林未淵不知什么時候走進來。他抓起手巾擦一下臉上的汗,低頭看著小琬面前的教案。

“你要讓孩子們知道,”林未淵說,“一般的記敘文,都是由主題、材料、結(jié)構(gòu)、表達方式和語言構(gòu)成?！?/p>

“知道?！毙＄f。

“你在對他們講表達方式的時候——比如說心理描寫,不要總停留在講,要讓他們練習(xí)、運用,達到既能識別、又能運用,這樣水平提高才快?！?/p>

“嗯?！毙＄f,“你提醒了我。”

林未淵輕輕挪動一下空中的搖籃,在小琬的身邊坐下來。靜默一會兒,他說:“快要開班了吧?”

“快了?！毙＄畔率种械墓P。

“我們會掙到很多的錢啊?！绷治礈Y說。

“就算招四十個學(xué)生吧,”小琬說,“每人輔導(dǎo)費三十元。這是一千二百元。除去房租,”她回頭驕傲地看著林未淵,“我們至少可以剩下一千元!”

“一千元!”林未淵說。他幾乎要把全身倚在空中的搖籃上了:“瞧,我已經(jīng)發(fā)了財了!”③

兩個人哈哈地笑了起來。

盡管幾天來,林未淵開始對招生的人數(shù)作了最保守的估計,但是到了開班那天,情況仍然出乎他的意料。

“幾個?”林未淵在電話里詢問小琬。

“七個?！毙＄f。

“幾個?”林未淵顯然沒有聽清。窗外噪音太大。

“七個。”小琬在那邊說,“一共七個?！?/p>

林未淵撂下了話筒。

天空開始飄散流蘇樣的雨絲下來。幾分鐘后,在縣老干局小會議室門前,林未淵站在臺階上,目光冷凝而茫然地看著街道盡頭。

小琬穿著一雙紅水靴,披著一件明黃色的雨披,倚在門廊外。她的一只手伸進另一只袖口里,那里面端著一盒無塵粉筆。她盡力不讓雨水把那里淋濕。她的胳膊彎的雨披褶皺處已經(jīng)貯滿了一汪雨水。

幾個孩子零散地圍在他們身邊。不多不少,一共七個。林未淵在短短的幾分鐘內(nèi)已經(jīng)數(shù)過十幾遍了。另外有一個是家長。

林未淵在等待第八個。他不是迷信“八”是“發(fā)”的諧音,不是。他在等待一份決定性的希望。七個是既定的事實,而第八個,將是臨上課前姍姍來到的意外奇跡。只為著這份蒼白單薄的奇跡,他在等待著。他不止一次在心里默念:只要再來一個,只一個,就一定開班,一定開班……

街道對面,一個少年步行著。他隨意地向這邊望了一眼,又向前方皺皺眉頭?？赡苁沁@邊眾多同齡的目光使他覺得不應(yīng)該在雨地里繼續(xù)步行下去。他叫住擦身而過的人力車,付給車夫三塊錢,然后登了上去。

望著少年消失的身影,林未淵幾乎在心里憤憤地罵道:小崽子,三塊錢可以聽到我全天的課!讓你吃驚的課,讓你父母吃驚的課!算了,你永遠別想聽了……

雨仍在淅瀝瀝地下著。街道上,物體的顏色越來越鮮明起來,這是因為街道上出現(xiàn)水中倒影的緣故。林未淵眼角的余光里,那位家長正撫著自己孩子的頭,手里的旱煙在雨氣中猶疑不定地飄游著。他的一只褲腿卷起,腳下流出一攤被雨水沖刷下的黃泥巴。

第八個。林未淵想。較原定講課時間,已經(jīng)超過十分鐘了。

一個男人騎著一輛新型本田摩托車從遠處駛來。他的右腳支在人行道沿上,同時側(cè)過來半個身子。

“給我孩子單獨輔導(dǎo)吧?時間長短由你定,輔導(dǎo)費每次五十元。”

“讓他來吧?！绷治礈Y說。

“不行,我要單獨輔導(dǎo),單獨?！蹦腥苏f,然后擦了一下機表上的雨水。

林未淵看著他。

“你就這幾個學(xué)生吧?恐怕掙不到一百元,不值。我這可是很輕松的啊?！蹦莻€男人掃了一眼小琬和孩子們。

小琬站在林未淵的背后。她看不到林未淵的表情。

“怎么樣?”那個男人問。

林未淵沉默了一會兒,很仔細地看了對方一眼,慢慢地說:“二百元。不能少于二百元?！?/p>

“你……”那個男人想說什么,終于沒有說出來,只好懷著懵懂的神情啟動摩托車,消失在雨幕中。

林未淵回轉(zhuǎn)身。超過講課時間已經(jīng)十五分鐘了。他揮一下手:“進去,進去吧。我們開始上課!”

小琬站在門廊那里?！拔礈Y,”她喊住他,“為什么不順從他?每小時一百元,我想他可以答應(yīng)下來?！?/p>

“為什么要順從他?”林未淵說,“我擔心自己要順從他,所以才說二百元?！绷治礈Y聲音很小。

光。小琬心里喊。她又想起了那句話:上帝說,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

教室里只剩下林未淵和小琬兩個人了。這才僅僅是開課的第二天,林未淵和小琬就覺得疲憊不堪。林未淵想,正是因為人少,我們才更投入吧?他清楚地意識到,他和小琬這樣做,并不只是為了錢,因為錢真的很少;也不是潛意識中有傳授知識的欲望。他沒時間去想這些。

作文本交上來只薄薄一沓。林未淵嘆了口氣。

小琬正在擦黑板。林未淵坐下來,翻檢小琬批改過的學(xué)生作文。他看到一篇《我的弟弟》中有一段這樣的文字:

我的弟弟很有趣,他的眼睛特有神,兩只耳朵不大不小,要是仔細看,會發(fā)現(xiàn)它有時候會動。他喜歡和大人玩,說話時總帶個那什么。

林未淵看到最后一句的“那什么”三個字,被小琬重重地畫了個圈。

“為什么?”林未淵說,他叫來小琬,“為什么這兒要畫圈?”

小琬皺著眉頭,覺得不太好說:“這……大概是指一句臟話。弟弟說話時總愛帶臟字眼,學(xué)生不會寫那些字,所以用了‘說話時總帶個那什么?！?/p>

林未淵搖搖頭。“你記不記得有些人,”他開導(dǎo)小琬,“說話時總愛帶口頭禪,它類似一種口吃現(xiàn)象,在一句話開頭前常會加個‘那什么,那什么的,就是這篇作文里弟弟的形象?！?/p>

小琬恍然大悟。她有點不好意思了。

“記住,”林未淵說,“這才是個小學(xué)三年級的學(xué)生。他不會理解你畫上的圈;假如理解了就更糟,這會傷害他的自尊心,產(chǎn)生一種荒誕感和恥辱感。”

“是,”小琬認同道。她熟悉教育心理學(xué),“我知道細節(jié)對于孩子的重要?！?/p>

林未淵把那句話劃掉,重新在下邊謄寫上,并且在“那什么”三個字上,加了一對引號,用來表示這三個字只是一句純粹的口頭禪。

窗外,已是暮色四合了。

夜已經(jīng)快深了,空氣仍然燥悶不堪。這是初秋的一個夜晚,劉老漢坐在自家庭院中的藤椅上靜靜地乘涼。透過褐紅色的磚墻,盡管很輕,但是仍能飄過來一些呢呢喃喃的對話,這使劉老漢靜默的笑容中,悄然增添一份濃濃的釅意。

未淵?

嗯?

我們掙了多少錢?

總共二百一十元,扣去房租和其他用項,還剩六十元。

啊。我想,用這些錢,也給咱的寶寶買兩筒高級雀巢奶粉吧,增加營養(yǎng),孩子長大會更聰明。

嗯。

還有。未淵,昨天在西街賣的螃蟹,真饞人啊。我有六年沒吃過一只了。要是還剩錢,我們也買兩只嘗嘗吧?秋天,正鮮哪。

嗯。

還有……哎,咱倆干嗎擠在一只凳子上坐著啊?

窮嘛。咱家只有一條小凳。

壞,不是。就是因為只有一條小凳,咱倆才會坐在一起。

聲音漸漸小了,空氣中掠過一陣清風(fēng)。頭上刷刷響起什么聲音,是墻上爬滿的羽葉蔦蘿。在暗夜里,看不清它的輪廓,但是它散發(fā)出的清香,在空氣中卻是甜甜的、濃濃的、涼涼的,如水一樣悄悄彌漫著。

注:

①雨果《歐那尼》第五幕馬諦亞臺詞。

②易卜生《玩偶之家》第三幕娜拉臺詞。

③莎士比亞《雅典的泰門》第四幕泰門臺詞。

【作者簡介】于曉威,男,1970年生。已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一百多萬字。作品多次被轉(zhuǎn)載,并被選入國家九年義務(wù)教育初中語文課本。曾獲團中央首屆全國“鯤鵬文學(xué)獎”小說一等獎,第一、二、三、四屆遼寧文學(xué)獎,《鴨綠江》小說獎,遼寧省優(yōu)秀青年作家獎。中短篇小說集《L形轉(zhuǎn)彎》入選中國作協(xié)“21世紀文學(xué)之星叢書”2005年卷。現(xiàn)在上海首屆全國作家研究生班學(xué)習(xí),供職于《滿族文學(xué)》雜志社,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