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哲學(xué)家李德順先生在他的著作《生命的價值》里,對人的價值從自我價值和社會價值兩個方面作了精辟的論述:“如果一個人,或一個人群共同體,他所提供的價值是滿足他自己需要,那么這種價值就是他的‘為我價值?!疄槲沂侵缸约杭仁莾r值客體,又是價值主體的情況。這種類型的價值,叫做‘人的自我價值”?!叭绻粋€人,或一個人群共同體,他所提供的價值是滿足自己以外的他人和社會的需要,那么這種價值就是他的‘為他價值?!疄樗侵缸约菏莾r值客體,自己以外的人是價值主體。這種滿足人需要的價值,可以統(tǒng)稱為‘人的社會價值?!?/p>
這里,李先生把人的價值說得清清楚楚。這就有一個問題:殘疾人的價值在哪里?尤其是那些已經(jīng)完全喪失勞動能力、完全喪失生活自理能力的人,他們的價值在哪里?按照人的價值的一般規(guī)定,殘疾人的價值也包括社會價值和自我價值兩方面。李先生認為,“只要人還活著,就不能說完全沒有任何能力,至少他的起碼生命能力還在”,“再簡而言之,他的僅存生命還可以為人類提供一個嘗試挽救和延續(xù)人的生命、創(chuàng)造醫(yī)學(xué)奇跡的機會,用以檢驗和發(fā)展人類戰(zhàn)勝病患的能力,等等”。把人的生命價值降低為醫(yī)學(xué)價值,這與用做醫(yī)學(xué)實驗的動物的價值何異?
那么,人的寶貴的生命價值在哪里呢?人格、尊嚴等的價值在哪里呢?這確實是一個難解之謎。下面我們從價值論與本體論兩個角度來探討。
先從價值論的角度看。根據(jù)價值的一般規(guī)定性,人的價值是作為客體的價值。人作為客體,具有社會價值和自我價值,但是這些價值的具體內(nèi)容是什么呢?或者說,人作為客體能夠滿足社會和自己的哪些需要呢?
首先是人的勞動創(chuàng)造的物質(zhì)財富和精神財富,能夠滿足社會和自己的需要。這是大家都非常清楚的一個基本常識。除此以外,人還能夠為社會和自己提供哪些價值呢?友誼、親情、愛情,滿足他人的歸宿需要、愛的需要,等等。人的高尚心靈、品行等等都對他人和社會有價值。除此之外呢?人的生命的最高價值在哪里呢?一些人就是在這樣的思考中忘記了價值的一般規(guī)定性,而提出主體價值的,于是就進入了本體論的領(lǐng)域。但是他們忘記了,在本體論領(lǐng)域是沒有“主體”“客體”概念的,本體論領(lǐng)域的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不是主客體關(guān)系。因此,我們尋找生命的最高價值時,還必須把生命當客體對待。作為客體的生命對自己的最高價值當然是很清楚的:生命不存在了,作為主體的自己也就不存在了。因此,生命對于自己具有最高的價值。但是,作為客體的生命對他人、社會的最高價值在哪里?或者說,他人的生命對我的最高價值在哪里?
這還得從人的需要談起,因為價值就是能夠滿足人的需要的東西。人的需要有物質(zhì)需要和精神需要兩大方面,馬斯洛還提出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歸屬和愛的需要、自尊需要和自我實現(xiàn)需要。但是,似乎人的生命的最高價值都不在于滿足這些需要。那么,人的需要除了這些還有什么呢?
馬克思說過:“他們的需要即他們的本性?!笨磥?,生命的最高價值,得從人的本性里面去尋找。人是一種類存在物,人的本性有一個重要方面是人的群居性、群體性。人必須生活在群體中、社會中,且不說人的一般物質(zhì)需要和精神需要是從社會中得到滿足的,就連人生的價值、意義也只有在社會中才能夠得到體現(xiàn),等等。總之,任何人不能離開社會而存在。因此,人還有一種需要,類似于歸宿需要,但似乎比歸宿需要更基礎(chǔ),可以暫時稱為“存在性需要”。就是說,任何人的存在,要在社會中,要在他人的存在之下,他的存在才能夠得到確認,他才能夠確認自己也是人。任何人不能離開社會而與鳥獸為伍。這就是他人的生命對自己的最高價值。例如:一個人在大自然中,在任何動物面前他都可以大小便,赤身裸體而不覺得羞愧,但是,哪怕只有一個乞丐、一個小孩或者一個精神病人在場,他都感到羞愧。因為只有在人面前,他才知道自己是人。這就是人的生命的最高價值!在這一點上,任何殘疾人、精神病人與正常人的價值都是相同的。生命的這種最高價值類似審美價值——其價值在于確證人自己的本質(zhì)力量。
人的最高價值不僅在于此?!叭耸侨f物之靈長”,在萬物中,人是發(fā)展最完善的、進化最高級的。人有情感、意志,有主觀能動性,有語言,有勞動等實踐活動,所以與其他任何動物相比,人的價值是最高的。還有,人是類存在物,任何個人都是人類的一分子,作為人類的一分子而享有了人類價值的一份。我們尊重整個人類,就是要尊重人類的每一分子。
總之,不管從那個方面說,人及其生命的價值都非常高、非常大,高大得難以衡量和評價。之所以難以評價,是因為我們把人及其生命當作價值范疇來討論。實際上,人及其生命不是價值論的范疇,而是本體論的范疇。
價值問題是主客體關(guān)系問題,而生命、人格等不是主客體關(guān)系論的范疇,因此不是價值論研究的范圍,不能以價值論的眼光來審視。生命等問題是存在論、本體論領(lǐng)域的問題,只能在本體論的范圍內(nèi)進行討論。因為我們不能把生命、人格當客體對待。從本體論的角度看,人只是存在者,既不是客體,也不是主體。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是平等的關(guān)系,不是主客體關(guān)系。所以,生命、人格是超越價值的,是無價的。這里的“無價”不是沒有價值,而是具有大得無法衡量的價值,遠遠超越了價值衡量的范圍,上升到了本體論的范圍。大凡價值,都是可以追求、占有、享用的,價值是被主體消費、滿足主體的需要的。一旦我們談生命的價值、人格的價值,就可以考慮用于滿足我們的某種需要,那么生命、人格就變成可以被我們占有的東西,這時生命、人格的獨立性、尊嚴就被拋棄了,生命、人格也就成為一種工具性的東西了。因此,一旦提出“生命的價值”“人格價值”這類概念、說法,就已經(jīng)大大降低了生命、人格的價值了??傊瑑r值論的研究范圍是有限的,不能把一切問題都納入價值論的領(lǐng)域加以討論、評論其價值。
從本體論的角度看,殘疾人也是人,與正常人一樣,是獨立的存在者,具有生命、尊嚴、自由、權(quán)利和義務(wù)(遵守法律等的義務(wù))等等。他們作為人類的一分子,一個文明的社會應(yīng)該保障他們的生活。否則,人類豈非動物?
總之,對于生命和人格,不能像其他價值那樣用來消費、占有、享用。對待生命、人格,需要的是尊重。
【張正江,西南大學(xué)教育科學(xué)研究所副教授,重慶,400715;中央教育科學(xué)研究所博士后工作站研究人員,北京,1000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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