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英杰
我從不以為胡雪巖真的具有像當今美國的比爾·蓋茨、巴菲特一樣超乎常人的商業(yè)才能。在我的印象里。胡雪巖不過是一個在不正常的特殊歷史時期,不正常的特殊環(huán)境下,靠著一些不正常的特殊手段,不正常地發(fā)達起來的一個“暴發(fā)戶”而已。
胡雪巖趁著太平天國“洪楊之亂”所造成的亂局,借助新發(fā)達起來的湘軍勢力,由一個銀號的小小會計迅速在江、浙一崛起,不僅擁有了巨額的財富,贏得了“財神”的綽號,而且在其人生的最高峰時,還被皇帝賜予頭品頂戴。賞穿黃馬褂。由此而半商半官。“遭連之盛,幾無其匹”。
但正所謂“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胡雪巖在其人生的巔峰狀態(tài)甚至都還沒有完全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像坐上了過山車一樣飛快地跌了下來。光緒十年(1884年),胡雪巖積累起來的財富之山轟然倒塌,家道迅速敗落。第二年,他在憂懼中凄然辭世,死時只有62歲。費行簡在《近代名人小傳》中對他這樣評價:“從來成敗無若其速者?!?/p>
其實,只要是對中國的歷史和現(xiàn)實有深刻理解的人都清楚,像胡雪巖這樣深具“中國特色”的暴發(fā)戶,在歷史上注定不是第一個·與當今某些身價億萬的富豪相比,也注定不是最后一個。因此,胡雪巖在“混世”方面的標本意義,并不像我們所想象的那樣大。
既然胡雪巖本質(zhì)上不過是一個大暴發(fā)戶,他自然就不能逃脫古往今來所有暴發(fā)戶們的通則,不能不長著一張令人討厭的暴發(fā)戶嘴臉。
那么,所謂的“暴發(fā)戶嘴臉”究竟是怎樣的一副尊容呢?簡單概括就是:有些混世的小精明而缺乏大智慧;極善于察言觀色。見風使舵;長于應(yīng)酬、鉆營,且極端迷信和崇拜權(quán)力。因此,其發(fā)達多半不是由于其勤勉和才華,而基本上是靠著風云際會式的“趕潮水”,外加攀龍附鳳式的官商勾結(jié)。由于這些人的德、才根本不足以支撐其暴發(fā)后累積起來的巨額財富,所以他們基本上都會在短時間內(nèi)墜入驕奢淫逸、揮霍無度、逞強比闊、仗財使氣的境地。
而胡雪巖,正是這樣一個具有典型意義的暴發(fā)戶。
先說胡雪巖的炫富,斗富做派。
清末“四大譴責小說”之一《官場現(xiàn)形記》的作者李伯元。在其《南亭筆記》里多處記載了胡雪巖的一些軼聞?wù)乒?。其中就有不少關(guān)于胡雪巖逞強斗富的故事。譬如,胡雪巖曾和另一富豪李長壽共捧一個叫作周鳳林的戲子。有一次,在給周氏賞錢時,兩人不知怎么就較上了勁兒。一個堂堂的“財神”豈能在大庭廣眾之下丟臉面?!于是,胡雪巖“命以筐盛銀千兩,傾之如雨,數(shù)十年來無有能繼其后者”。
根據(jù)有關(guān)專家的研究結(jié)果,清朝末年的銀子按照實際的購買力換算成人民幣,一兩銀子約合200元人民幣,那么,這“千余兩銀子”也就是20多萬人民幣。把相當于20萬人民幣的財富當成一個簡單的“紅包”送給一個演員,胡雪巖此舉可稱得上是揮金如土了。其斗富的狠勁兒簡直可以和當年的石崇相媲美。
當然,除了愛到處顯擺自已有錢之外,暴發(fā)戶還都有這樣一個通病,即不論其未發(fā)達前是殺豬的、販狗的,還是縣城大街上跳大神的小混混兒,在其暴發(fā)之后都喜歡附庸風雅地擺弄琴棋書畫之類,努力想用手中的金錢把自己裝扮成一個有文化的“雅人”。胡雪巖自然也是這么個德性。
《南亭筆記》中載,胡雪巖有收藏古董的愛好。眾所周知,收藏古董要具有的最大硬件就是“孔方兄”,胡雪巖有此雅好倒也符合其“財神”的身份。不過,既然愛好收藏古董,那怎么著也得具備起碼的鑒賞和辨別真假的能力吧,但胡雪巖在這個方面恰恰是個一無所知的門外漢。他喜歡收藏古董,恐怕也不是為了鑒賞,而只是因為這是有錢人才能玩得起的游戲而已。因此。他選擇古董的標準也十分奇特:并不是以古董的真假來決定收藏與否,而是“擇其價昂者留之”。此行為可謂是當今流行的諷刺某些老板購物哲學的流行語——“只買貴的,不買對的”最早的實踐者。
凡是價格高的,胡雪巖就買下來。這種帶有濃烈的文盲色彩的收藏方式,大約也就只有胡雪巖才做得出來。
另外,暴發(fā)戶們普遍喜歡獵色縱欲的毛病,胡雪巖也是無師自通,十分嫻熟,而且在這方面,他還有許多不能被省略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
首先,來看一下徐一士在《一士類稿》中的記載:“胡姬妻極多,于所居之室作數(shù)長弄,諸妄以次處其中,各占一室,若宮中之永巷焉。胡不甚省其名,每夕由侍俾以銀盤進。盤儲矛牌無數(shù),胡隨手拈得一牌,婢即按牌后所鐫之姓名呼入侍寢,每夕率以為常?!?/p>
從胡雪巖像皇帝一樣的做派來判斷,他的妻妾肯定不會是幾個人。那么,他的妻妾到底有多少呢?《南亭筆記》里說是36人,而《一士類稿》中則說是24人。估計這些書中提到的數(shù)字也只是個約數(shù),因為按照常識,像胡雪巖這樣的嗜欲如命者,其妻妾的具體數(shù)字實際上有時是連當事人也搞不明白的。
其次,再來看一下《南亭筆記》一書中記載的胡雪巖發(fā)明的一種玩弄小妾們的特殊方法:“胡嘗使諸妾衣紅藍比甲,上書車馬炮,有一臺,高盈丈,畫為方罫,諸妾遙遙對峙,胡與夫人據(jù)闌干上,以竿指揮之,謂為‘下活棋。”
把大活人當棋子用,這種玩法的專利權(quán)非胡雪巖莫屬,因為在別的書中還沒有看到比這個更“精彩”的虐待小妾的方式。胡雪巖有這樣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熱情,充分證明了一點:在他的眼里,這些小妾根本不是什么“人”,而只是他用來滿足欲望的工具。
盡管妻妾成群,環(huán)肥燕瘦,其奢侈程度直逼紫禁城里的皇帝佬兒,但這仍然不能滿足胡雪巖的欲望,他還是到處尋花問柳,樂此不疲。對此,《一士類稿》中有這樣的描寫:“胡酷好女色,每微服游行街市,見有姿色美麗者,即令門客訪其居址姓氏,向之關(guān)說,除身價任索不計外,并允與其父若夫或兄弟一美館,于是凡婦女之無志節(jié)者,男子之阘茸者,無不惟命是聽。”
實踐證明,嗜欲如命、見色起意的淫棍從來就沒有君子,而且其淫棍的本性決定了他們往往還是名副其實的“惡棍”。胡雪巖好色如此,依仗著他那點兒銀子任意胡為,自然也就難免要“兩棍”加身了。
《南亭筆記》里記載:“胡嘗過一成衣鋪,有女倚門而立,頗苗條,胡注目觀之。女覺,乃闔門而入。胡恚,使人說其父,欲納之為妾,其父靳而不予,許以七千元,遂成議。擇其某日,宴賓客,酒罷入洞房,開尊獨飲,醉后令女裸臥于床。仆擎巨燭侍其旁,胡回環(huán)審視,軒髯大笑曰:‘汝前日不使我看,今竟如何?已而匆匆出宿他所,詰旦遣嫗告于女曰:‘房中所有悉將取去,可改嫁他人,此間固無從位置也。女如言獲二萬金,歸諸父,遂成巨室?!?/p>
對信奉“錢能通神”“有錢能使鬼推磨”等市儈哲學的胡雪巖來說,為了滿足自己征服欲,他利用的正是人性中最為陰暗的一面。在這個令人多少感到有些壓抑的故事中,胡雪巖盡管自始至終都沒有使用哪怕一點兒普通意義上的暴力,而完全是依靠金錢的力量,但就其野蠻的程度而言,和暴力脅迫的赤裸裸的強奸并無什么本質(zhì)的區(qū)別,甚至比強奸更加無恥和卑鄙。
西諺有云:“上帝想讓一個人滅亡,必先使其瘋狂?!焙r雖然抓住了千載難逢的大好機遇突然間發(fā)跡,成為富甲一方的土豪劣紳,但他卻胡作非為、窮奢極欲,其結(jié)果是“其興也浮焉;其亡也忽焉”。
而胡雪巖的揮霍無度更加加速了這一天的到來。所以,在胡雪巖的身上甚至根本等不及什么“三世而斬”的常例,短短的十三四年的時間,便迎來了“樹倒猢猻散”的結(jié)局。
“眼見著他起高樓,眼見著他宴賓客,眼見著他樓塌了?!边@是孔尚任在《桃花扇》中寫下的警旬,倘若將其轉(zhuǎn)移到胡雪巖的身上,真是再恰當不過了。不知道今天那些有著強烈的“胡雪巖情結(jié)”的商界精英們,在一味學習胡雪巖的那些蠅營狗茍的鉆營術(shù)的同時,是不是也從他凄涼的結(jié)局中,看到了他身上所具有的這足以警世的一面。
竊以為,看不到這一面,而只是一心盯著胡雪巖的混世本事和暴發(fā)后的光鮮生活,并對之饞得直流口水,做夢都想變成“胡雪巖二世”的人,距離真正弄清楚胡雪巖這個人物的標本意義,實在還有很長的一段距離,需要繼續(xù)下力氣好好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