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初生牛犢斗嘴

鄧　剛

“斗嘴”小引:

近年,作家鄧剛被各院校、企事業(yè)單位和協(xié)會、學會邀請,先后進行近百次有關(guān)文學與人生的講座。由于鄧剛幽默風趣,思維敏捷,見解獨特,聽眾反應(yīng)熱烈,寫條子提問者踴躍。其中也有不少善意的挑逗、故意的發(fā)難甚至讓人哭笑不得的問號,鄧剛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越是刁鉆的問號,越是回答得妙語連珠。這是根據(jù)當時的講座記錄和與讀者來往的書信中,挑選出的一些有意思和有意味的問答,讓讀者開眼并開心。

問:如果你們作家參加高考,作文也絕對不會及格,我并非諷刺你們作家,而是說當今愚蠢的考官們不懂得真正的創(chuàng)作,你承認我說的有道理嗎?

答:我百分百地承認你說的有道理。但是,如果那些愚蠢的考官們一旦變得聰明,用真正的文學創(chuàng)作本領(lǐng)來考你們,結(jié)果可能會更慘。

問:我活得很快活,但長輩們總是諷刺我是馬腦子,并批評我面對錯綜復雜的生活沒有思索,甚至說我缺少擔憂。你們是作家,思想肯定深刻,也就是說經(jīng)常擔憂吧?

答:我很羨慕你沒有擔憂,因為擔憂有時也是一種自我折磨。魯迅活著的時候就經(jīng)常擔憂這個擔憂那個,但他最擔憂的一件事,就是怕他死后被人利用,為此他還煞費苦心地寫了不少文章,想提前解決這個死后的擔憂。但不幸的是,他大概是死后被利用得最多的一個人。

問:別看我年齡不大,但我看透了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人類創(chuàng)造文明已經(jīng)五六千年了,但生存依然不公平。請問作家,這個世界難道永遠不會有徹底的公平嗎?

答:我是寫作者,所以對弱肉強食的不公平,大概比你還敏感。后來從科學家那里我才得知,弱肉強食是生命進程中的正常現(xiàn)象,甚至是大自然控制生命的絕妙手段,如果大家都是猛虎惡狼,吃誰?那勢必全得餓死;如果大家都是牛羊和兔子,所有的植物會被啃光,最后還得餓死。所以,巧妙而絕妙的強弱比例,使這個世界永遠朝氣蓬勃。

問:那我就爭取當虎狼,而絕不當兔子。

答:無論你是虎狼還是兔子,活得都不容易。倘若你是虎狼,必須拼命地練嘴,學會迅速地咬殺獵物;你如果是只兔子,就拼命地練腿,別讓虎狼追上來咬死。我們的生活如此恐怖而生動,所以,作家不得不一會兒寫喜劇,一會兒又寫悲劇。

問:據(jù)說智商高的人很難寫小說,有道理嗎?

答:我個人覺得有點道理。在戰(zhàn)爭年代,千百萬人倒在血泊中,高智商的政治家手一揮,那是革命的需要,一句話就把歷史搞掂;在大自然的荒野中,獅子咬斷斑馬的脖頸,殘忍地把它撕成血淋淋的碎片,高智商的科學家平靜地說這是生態(tài)平衡。你想想,如此冷靜甚至冷酷的頭腦,可能塞滿了堅硬的固體細胞,當然就少有液體的情感細胞了,所以,他們很難寫小說。

問:問你一個荒唐的問題,你說西方信仰的上帝仁慈,還是東方信仰的神靈仁慈?

答:那我也就荒唐地回答你吧。當人們做壞事時,西方的信徒說:“上帝會原諒你的?！睎|方的信徒卻說:“你會得到報應(yīng)的,天打五雷轟!”

問:我覺得作家總愿擺出一副很有尊嚴的樣子,難道你沒被人羞辱過嗎?

答:我十五歲時曾因為是“狗崽子”被拖到臺上批斗,我想這算不上羞辱,因為當時“狗崽子”成千上萬;二十歲時在民兵大會會場里被驅(qū)逐出去,當時在場的民兵有五六十歲的老頭和老太太,我想這也算不上羞辱,誰讓你是“狗崽子”了;二十六歲時,一個女孩子對我好,正當我激動得不行時,就聽到人們說,也不看看你那個“狗崽子”模樣,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應(yīng)該說這不是羞辱是羞愧,因為我確實不知天高地厚;三十三歲時,蒼老的父親走到我的跟前,說法院已經(jīng)承認他坐的十二年大牢是錯判,看來上級還是英明的。我突然感到,這是對我和我整個家庭的最大羞辱!

【原載2009年第4期《文學自由談》本刊有刪節(jié)】

題圖/無題/Ares(古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