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克萊齊奧
那是戰(zhàn)爭年代。家里除了我祖父于連,再沒有男人了。我母親滿頭烏發(fā),琥珀色皮膚,大大的眼睛,濃密的睫毛如炭畫一般。她每天長時間暴曬在太陽底下。我還記得她小腿的皮膚,在脛骨上閃著光澤,我愛用手指從她腿上輕輕滑過。
我們經(jīng)常沒有什么吃的。聽到的消息也總叫人發(fā)愁。可是,在我的記憶中。那時的母親卻是個彈著吉他唱著歌的,永遠(yuǎn)快樂無憂的女人。母親還喜歡讀書,因?yàn)樗木壒剩议_始確信,現(xiàn)實(shí)是神秘的。人只有通過夢想才能接近世界。
祖母跟母親很不一樣。她是北方女人,來自貢比涅或亞眠郊區(qū),祖祖輩輩都是農(nóng)民,他們保守而專橫。祖母叫熱爾梅娜·貝萊。這名字很好地概括了她的全部性格:小氣、固執(zhí)、倔犟。
廚房在春季到處都是蒼蠅。祖母堅(jiān)持說,是德國人把它們帶來的:“打仗前沒那么多的?!弊娓感υ捤骸澳阍趺茨芸隙?你數(shù)過嗎?”祖母卻不依不饒:“都已經(jīng)十四只了,我看著它們來的。德國鬼子用籃子帶了它們來,在這里放了,想讓咱們泄氣的?!?/p>
為了抗擊這些昆蟲。祖母在電燈泡上貼了些膠帶。因?yàn)闆]有錢,她每天晚上都要把膠帶取下來清理上面的蒼蠅,第二天早晨繼續(xù)用。不過,膠帶每取下一回,都會損失一點(diǎn)黏膠。于是,所謂的“陷阱”很快變成了昆蟲們的棲息地。祖父呢,他的辦法要更徹底些。每天早上,他都用一只修補(bǔ)過無數(shù)次的蒼蠅拍做武器,開始一天的捕獵。除非打到第一百只蒼蠅,否則,他絕不肯吃午飯。餐桌上的漆布可不是我們戰(zhàn)斗的舞臺,祖母熱爾梅娜為了保持清潔,絕對禁止我們在餐桌上哪怕拍死一只蒼蠅。而在我眼中,那塊桌布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裝飾品。其實(shí),那是一塊再普通不過的桌布,厚厚的,泛著油光,散發(fā)出硫酸和橡膠的味道,和廚房的各種香味攪和在一起。
我在桌布上吃飯,在桌布上畫莉,在桌布上做夢,有時還在桌布上睡覺。桌布上有裝飾花紋,我不知道那是花,是云,還是樹葉,或許兼而有之吧。祖母和母親在桌布上為我們做飯;切菜切肉,削胡蘿卜、土豆、蔓菁和洋姜。祖父于連在桌布上炮制他的香煙:把煙絲、干胡蘿卜纓和桉樹葉卷在一起。下午,祖父母午休的時候,母親玫瑰鷗(母親的名字很特別,溫柔又活潑)開始給我上課了。她翻開書,給我讀書上的故事,然后帶我去散步,一直走到橋邊,看橋下的河水。冬天。天黑得早。雖然戴上了羊毛帽,穿上了羊皮襖,我們還是凍得直哆嗦。有一陣子,母親總愛向南走,好像要等什么人似的。每回都是我拉住她的手,牽她回家。有時候,我們會撞見村里的孩子,穿喪服的女人。母親也會上前跟她們寒暄兩句。
為了掙錢,母親在晚上做些縫補(bǔ)的活計(jì),仍然在那塊了不起的桌布上。
我相信,正是在這塊桌布上,我第一次創(chuàng)造出一個想象中的國度。母親讀的那本紅皮厚書里講到了希臘,講到了希臘的小島。我不知道什么是希臘。那是些詞語。門外——在寒冷的峽谷里,在教堂的廣場上,在我跟著母親和祖母買牛奶或土豆的店鋪里——是沒有詞語的。那里只有鐘聲,叫嚷聲和木底鞋走在石子路上的嗒嗒聲。
我認(rèn)真地聽,沒有聽懂。我知道那是什么嗎?我從來沒有見過。我只知道桌布上的圖案,硫磺的味道,還有母親唱歌般的讀書聲。然而,從那本書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叫烏拉尼亞的國度。或許母親創(chuàng)造了這個名字,同我分享了我美妙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