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妖嬈的東西,往深里瞧。透著的,往往是一脈寂寞孤寒之氣。
比如胭脂。
與胭脂的初遇,是在極遠極淡的少年時候。那一年,遠在江西的表姐出嫁,母親去吃喜酒,帶回來一塊手帕。還有包在手帕里的一盒胭脂。打開來,看去,仿佛一輪紅月亮靜靜地被摁在天幕上,用指尖沾沾,指尖就羞紅了。問母親,母親說那是胭脂,也是擦在臉上的。有點失望,當時。因為我急于想得到的是一瓶能把臉搽得白白的香香的寶貝兒。那塊手帕一直被我寵著,疊成方方的一小塊,揣在衣兜里。夏天,在學校午睡醒來,掏出,展開,走到學校前的那個小池塘邊,蹲下身,用它沾著水洗臉。仿佛西施浣紗。相比手帕的隆重歲月,那盒胭脂可算是境遇冷清了——其實也沒有扔,當然舍不得,只是放在抽屜里,但不用,就那么晾著,晾到盒面上生了塵。
少年時,我們不需要胭脂。
其實,不是不需要,而是,不懂得。
我們不懂得胭脂的好。挑一點胭脂在掌心,合了掌來輕輕搓一搓。研開了,再雙手輕輕在雙頰一按,紅了,仿佛滿園的花兒在晨曦里層層疊疊地開。頰是淡淡的紅。襯得整張小臉忽而就浮出了一片粉白的消息,對面走來。只覺得有鶯啼花香的生動??赡菚r候,只以為,白了好,香了好;就不知道胭脂淡抹,雙頰飛紅云。人若杏花。這色彩上有了溫度有了動感更好。
就像日子,只以為能過得素淡,過得波瀾不驚便算得工整,卻不知道偶爾也要有“萬綠叢中一點紅”的亮眼與熱鬧。待懂得了胭脂的好,一回頭,看窗外,已是春色闌珊,就快紅銷香斷。想起少年時冷落過的那一盒胭脂。禁不住心下悵然。
于是安慰自己,胭脂,到底是寂寞的吧。香艷的東西,往往藏著清寒的骨。它興許就是這樣命定地被辜負,被冷落,被你多年后遙遙地記起,再心疼著。
看《紅樓夢》,隱隱約約看見一群小丫頭們,歡歡喜喜地在園子里淘制胭脂膏子,只覺得有無邊的香氣從字間飄出來,在四下里漫溢著。淘制胭脂膏予,這是多么婉約、多么風雅的事!難怪賈寶玉放了詩書要摻和其中。紅樓里的青春是熱鬧而奢華的!可是。到底是寂寞的!到底逃不過花落人亡、盛筵散去的結(jié)局!回頭看,原來那淘制胭脂膏子的濃艷之事。不過是,襯托了后面那么多遼闊荒涼的無花歲月。青春在一盤盤胭脂膏子里虛晃了一回影子,像個狐媚的小妖精。把影子露半截在窗臺上,待尋了去。已是冷風習習。那紅樓里的胭脂,其實也寂寞啊,只是被披上了一件華美的外衣。
那一天,我端坐在鏡前。旋開我的胭脂盒,拿毛刷子沾了胭脂往兩腮上刷。愛人站在旁邊。半是欣賞半是疑惑地問:這一盒胭脂一般能刷多長時間?我怔住,心下茫然一片。我端詳著這個掌心一般大小的胭脂盒,忽然悲哀起來:一般情況下,我這輩子,幾乎是刷不完這一盒胭脂的。是的。如果這盒胭脂沒有什么中途丟掉、或者不小心撤掉的遭遇,我真的是用不完它的。一則,我并不天天刷胭脂;二則,刷腮頰上,實在只需那么一點點,艷一分,都是弄巧成拙。胭脂是個濃情的東西,像酒斟在杯子里,滿得幾乎要溢出來,容易端不穩(wěn),所以,刷胭脂,宜淡。
歲月完了,一顆胭脂的心還未完,叫人徒生枉然。人已千山萬水地遠,只徒留半盒胭脂在塵世間,彼時彼地,是真的寂寞了。
其實,不止胭脂沒用完,還有多少青春、多少年華沒有來得及上色就已經(jīng)從指間漏掉了呀!這一世,總有幾處最動人的細節(jié),被辜負,被虛擲,有意或無意。明明剛從花枝底下過,一回頭,已是山高水遠,千樹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