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詠霞
那是在一次飛行旅途中,鄰座一位老先生的神態(tài)引起了我的注意。三個多小時的旅程,他的姿勢居然沒有什么大的變動。直到飛機開始降落時,他才睜開眼睛,看來他是單身一人出來的,而且好像心情不太好。
很巧合的是,換乘飛往美國的飛機后,他仍然是我的鄰座,因此,我們便開始交談了。
言談中,我得知他十多年前從臺灣到美國定居,這次是取道香港回大陸探親的。
當他講到回故鄉(xiāng)山東探親的時候,神情又變得深沉起來。他取出一沓相片遞給我看,有一張讓我覺得納悶:照片上一位老人正伏在一個墳頭上哭泣。我看不到老人的臉,但從衣著和外形上看,我知道是他。我想墳里埋的一定是他的父母吧,或者是當年留在大陸的發(fā)妻。他看出我的疑惑,就對我敘述了一段悲涼往事……
“那是民國三十二年(1943年),那時的中國大地正被日軍的鐵蹄肆意踐踏著。我和那座墳里的人,當時都是血氣方剛的青年。我們的雙親是很好的親戚。我十六歲那年成了孤兒,全靠他父母收養(yǎng)了我。為了供我倆上大學,他父母連家傳的古董都變賣了。我當時很感動,發(fā)誓日后要好好報答兩位老人家。我的那位兄長比我大三歲,我們很要好,很合得來,但一談到政治,彼此的觀點便有分歧了。
“后來他加入了共產黨的軍隊,我加入了國民黨的軍隊。但當時我們的理想都是要打倒日本侵略者,挽救中國,只不過是信仰不同罷了。我們分手兩年后,在一次戰(zhàn)役中,我立了功,升了官。但我的那位兄長,卻在那次戰(zhàn)役中戰(zhàn)死沙場。這件事我是隔了一個月后才知道的,我哭了整整一個晚上。盡管他不是倒在我的槍口下,但我總覺得是自己的槍打中了他,一直無法從這種感覺中解脫出來。
“事后,我托人送些錢和衣物給他妻子及我的養(yǎng)父母,他還留下一對不滿兩歲的雙胞胎兒子,生活一定很困難。但幾次送去的東西都被退了回來。我內心感到很不安。1949年,我隨軍隊到了臺灣,從此就沒有他們的音訊了。
“后來,我決定趁有生之年回家鄉(xiāng)一次。通過朋友的幫忙,我和大嫂取得了聯(lián)系,她很少談及過去的事,只詢問我的近況,并介紹家鄉(xiāng)的變化。大嫂還在來信中告訴我,兩位老人已經去世,臨終前一年還惦念我的下落。大哥的雙胞胎兒子已經各自成家了,大嫂已退休安享晚年。來信多次希望我能回鄉(xiāng)一敘。
“我在親情的催促之下,就起程回去了。在家鄉(xiāng)停留了十天,他們熱情地招待了我。我看到家鄉(xiāng)的變化很大。盡管他們的生活水平還不可能跟美國相比,但每個人都生活得很安然、很愉快。臨別時,我們都哭了。他們希望我?;厝?,我則要求他們能在我的養(yǎng)父母及兄長的墳旁留一塊空地給我,讓我百年之后能在那里安身。他們欣然答應了我的要求。就這樣,我?guī)е麄兊臒崆樽8;貋砹?。盡管心理上得到了安慰,但心情卻無法平靜下來?!?/p>
我對他表示理解。他很高興,對我說:“盡管你生活在美國,但你依然是中國人?!彼麊栁遥骸澳闶欠裣M{兩岸和解?”我很坦白地說:“我無所謂,因為我對政治不感興趣?!毕氩坏嚼先思拥卣f:“小姐,你不知道西方有些人經常拿大陸和臺灣的關系做話柄,作為他們報紙、雜志上恥笑中國人的內容嗎?每當有人問我,你是臺灣人還是大陸人時,我就很難受,我會大聲回答:‘什么臺灣人,大陸人,都是中國人!這就像我和我的兄長一樣,不管我走到哪里,我們之間還是系著那縷斬不斷的情絲……”
我看著他,一種無法形容的情感涌上心頭,是慚愧?是不安?還是他的話激發(fā)了我的民族情感?
臨別,他告訴我,他打算將所有財產轉回大陸,在家鄉(xiāng)建一座大型圖書館和一所比較先進的醫(yī)院,然后在那里安度晚年。他的太太早已去世,四個兒女分別在德國、荷蘭及臺灣地區(qū),他一個人在美國很孤單,倒不如來個葉落歸根。
(王星杰摘自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滾滾紅塵美利堅》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