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蒙時代的閱讀

陳　謙

我的童年在父母工作的學院度過，每到溽暑難挨的夏天，最讓人們興奮的事情，就是夜晚在露天電影場看電影。當時已是“文革”后期，大人們已不用天天開會、寫大批判文稿，開始有了點娛樂的心思，

學院的露天電影場建在草豐水美的池塘與水田邊上，是乘涼的好去處。場內(nèi)一排排的水泥長凳間隔很寬。刷得雪白的水泥大屏幕下有個寬大的露天舞臺，院里的大會、宣傳演出都在那上面進行，每到放映電影的夜晚，人們都早早吃了晚飯，搖著扇子，優(yōu)哉游哉地沿著芒果樹夾道的水泥路散步到電影場去，買張五分錢的門票進場，趁電影開映前找熟人朋友聊天兒，是那個年代里人們特殊的交際形式、無望的日子里權宜的消遣：而各家的小孩子，總以占位子為借口，比大人更早地溜進電影場去。在燈黑之前，水泥舞臺上常常黑壓壓地擠滿了各家的孩子。他們帶著歡聲滿場飛跑，臺上臺下追逐，總是跑得身上單薄的衣裳干了又濕，濕了又干。

我的父母卻幾乎從來不會出現(xiàn)在那樣的場合。母親是個敏感獨立的女人，加上常年身體不好，性格相當憂郁悲觀。家庭出身不好、使她與世事存著極深的隔閡和怨憤，表現(xiàn)出來，是一種相當無謂的消沉。另一方面，樣板戲電影里激昂奮勇的畫面，跟她的口味格格不入，

至于父親，則是個在家中無論是躺是坐，都一冊在手的書癡、縱是屋外風雨飄搖，他在家里泡上好茶，叼根香煙蹺高了腿，將詩書讀到得意處，照樣會無所顧忌地發(fā)出悠長怪異的唱讀聲。所以學院里批判他的大字報上，曾經(jīng)畫滿了渲染他如何迷戀“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等“腐朽”文化的漫畫。因此，面對現(xiàn)代的革命文藝，他自然提不起精神。父親平素里對我寵愛甚至縱容，為了讓我坐上我喜歡的紅色公共汽車，他可以于寒風里抱著我在車站看著一輛輛其他顏色的車子來去，直等到天黑：而在看電影這件事上，他卻總是勸我“不要浪費時間”。

可是小孩子的時間，不就是用來浪費的嗎?我在心里嘀咕著，對父母頗有怨憤。然而，自己卻不是個性獨立的小孩，想浪費時光，卻也還得仰仗別人的幫忙。如果鄰家的大人或大孩子發(fā)善心愿意帶上我，我就能湊個熱鬧，加入到那滿場飛跑的孩子陣仗里去。我那時候年紀畢竟過小，又特別缺膽量，如果沒有人帶，絕對不敢自己走去看電影。

每到這種時候，黃昏和長夜一樣漫長難熬。平日里樓前人們納涼的空地上，只有野貓和老鼠神出鬼沒。我常百無聊賴地趴在二樓的欄桿邊，看上去楚楚可憐——有時候也是故意要表現(xiàn)出那種可憐，希望能夠引來父母的同情。可是這些似乎并沒有什么效果。父親從書里抬起眼睛的時候，竟是一聲聲的嘆息。

這樣的對峙以父親一次和藹的約談結束：“我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認識很多字了，很不錯。你可以學習看書了，你會知道，讀書是很有意思的。念書多的話，將來走出去，人們會很尊重你的?！边@樣的話，雖然聽起來有點一廂情愿，但我比較聽得進去——有表揚，有鼓勵，而且有美好未來。而母親，也正為如何打發(fā)沒地方去就纏著讓她講故事的我發(fā)愁，一聽說我愿意讀書，馬上行動起來。很快，家里就出現(xiàn)了很多連環(huán)畫冊等兒童讀物。

我那時候所識的字，其實只夠看簡單的句子，連環(huán)畫下的文字解析，正合我的水平和口味。那時的小人書，雖然革命意味也很足，但畢竟還是要考慮兒童的口味，所以畫面都很生動，文字也淺白，像《半夜雞叫》《劉文學》《收租院》這一類的圖書，我看得津津有味。那時我還不會查字典，有了生字就去問父母，他們的耐心竟然特別好。我的識字能力長進很快，跟比我年長的孩子在一起，竟還有了明顯的優(yōu)勢，于是閱讀的興趣越來越濃。

慢慢地，我便不太愿意離開我住的那間西向的小屋。以前我一有空就要往外跑，到了吃飯時間也不見人影，現(xiàn)在卻坐得住了。鄰居們很快就注意到了我的變化，看到這樣一個年幼的孩子，能夠坐得住看書，大人們都覺得非常驚訝，來來往往的時候，便會夸上幾句。

有一次，我讀到了連環(huán)畫《一塊銀元》。那本書里的孩子都有一雙很大、很機靈的眼睛。敘述故事的小男孩因為家里窮，要給奶奶治病，向地主家借了一塊銀元，還不起，地主就將小男孩的姐姐抓去做小丫頭。一天，小男孩跟他母親聽到街上人聲鼎沸，嗩吶聲聲，原來是地主家給老地主婆送殯。小男孩擠進人群中一看，大吃一驚，因為他的姐姐和一個年齡相當?shù)哪泻?，分別坐在一個被人扛著的紙扎出來的蓮花座上，穿著非常漂亮的衣裳。小男孩夾在人群中，朝姐姐大叫起來，可是他的姐姐目不斜視，毫無反應。小男孩的母親在一邊卻已經(jīng)昏過去了。原來，為了那一塊銀元，小男孩的姐姐給活生生灌了，水銀，成了老地主婆的陪葬品!

我含淚拿著這本書向母親奔去的時候，后背是一片汗水。那個夜里，我一直不能入睡，反反復復在為故事里可憐的孩子一家難過，任母親怎樣安慰，那驚嚇都不能消失。

父母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向我解釋。他們的家庭成分都是所謂的地主，祖上家里的確都有房產(chǎn)田產(chǎn)，可是母親的祖母——當然就是地主婆了，18歲上就守寡，為了撫養(yǎng)獨子成人，也同樣要在田間勞作。到了人生的晚年，她遭受饑寒、備嘗羞辱，最后受驚嚇而死，哪里有金童玉女陪葬的風光?可是這一切，怎么跟一個孩子說呢?又從哪里說起呢?

然而，父母的閃爍其詞很快就變得不那么重要，我又沉浸在文字的喜怒哀樂中了。在我人生的啟蒙時期，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文字的力量。

2009年第9期“漫畫品讀”預告

右圖，高墻下，有兩棵幼小的牽牛花。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生長，第一棵已繞著一個樹干爬到了頂端，曬到了太陽，開出了嬌艷的花朵；而第二棵因為是繞著三個樹干在爬，所以離曬到太陽、開出花朵還有一段距離，

你從漫畫中品出了什么?快快拿起你手中的筆，記下你的感悟，典子期待你那充滿個性、張揚著青春氣息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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