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恩波,1968年出生。畢業(yè)于遼寧大學中文系,供職于遼寧省藝術研究所。國家二級作家。遼寧作家協(xié)會特約評論家。發(fā)表過詩歌、散文、隨筆、評論,作品散見于《當代作家評論》《博覽群書》《散文》《文學自由談》《文藝報》《光明日報》《遼寧日報》等幾十種報刊雜志?,F(xiàn)傾情主持“好望角工作室”系列講座訪談活動。
看王晶晶的詩,突然想起一句話:“蝴蝶雖小,同樣也把一生經(jīng)歷?!边€有繆塞的詩:“我的杯很小,但我用我的杯喝水。”那蠅頭小楷一般的典麗行文,飄忽的思緒,閃爍不定的生命顏色,源于作者內心深處流淌著一股活躍而純凈的詩歌之泉。
所有的詩歌都不是憑空而來,必然是有所棲居有所依傍的。
很顯然,王晶晶生活的小城彰武不具備為她提供宏大敘事的地理人文契機,她的生活也相對穩(wěn)定單一,但我覺得更主要的還是她是這樣一種人,內省,自愛,對文本營造的詩歌時空充滿了身不由己的特殊迷戀。因此從整體的格局上看,她的作品就有點唐人絕句的味道或者宋人小令的氣象,寫得很空靈,很澄澈,也很美。
譬如,《半闋江南》:只能寫到這兒了/水鄉(xiāng)茂盛/愛情肥沃/那是下闋的事兒/這輩子/我只寫半闋
言近旨遠,行板如歌,不是意象派詩的疊床架屋,而是中國古典的虛實相生,回到簡約別致,懂得空白和省略的妙處。
再看《內心的沐浴》:潛你的水/量自己的深淺/一年又一年/從這端到那端/我們的海從頭到尾都是新的/夜晚,我喜歡在年輕的岸上/聽老牌子的月光
讀這樣遠離塵囂、靜謐樸素的歌謠,會給人一種中國舊詩借景寫情、寓我于物的審美感應。雖說此詩的功力尚不足以達到莊周夢蝶的物我兩忘之大化,可作者曲徑通幽,擺脫了理性和現(xiàn)實的束縛,而讓一顆詩心在時光的某個段落驟然定格,也確實能為我們送去紛繁世界之外的一種情懷的律動和表達。
這首詩只借助月光、海還有岸幾個不多的意象,便駕輕就熟別開生面地傳遞了詩歌的真正意味:生命的洗禮和沉浸。這是不同于宗教情懷的一種泛審美化的藝術情感。
不知因何緣故,看王晶晶的作品,我總會在腦海里回放早些年看宗白華“流云”小詩的瞬間光影和印象。那是少年中國詩人對宇宙萬物的感激、領會和獵取,是流淌自內心最深處的靈魂音樂,宗先生也寫月夜、海上,寫彩虹、流云、落花等等在大自然里紛至沓來的生命觀感。
或許,人與自然契合無間的零距離接觸和表達,人沉醉在天地萬物之中怡然適意高蹈的精神旅行,無論何時何地都會構成詩歌藝術不竭的生命源流。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國,萬籟此中有,剎那含永劫。尤其是當許許多多人在后工業(yè)社會商品經(jīng)濟大潮里追逐著物質享受而疲于奔命或者為著名韁利鎖無法掙脫體制束縛和人性的各種私欲的時候,詩歌有可能是人類回歸本真自我的一處驛站或者一把鑰匙。
那么這個時候我們閱讀《傾聽燈盞》,就是別有寄托的。王晶晶寫道:“不是燈盞/是光明在說話”,“只要我在燈盞的下面/傾聽/我守著的水就不會結冰?!蹦莾仍陔[藏的精神意味我們可以放大也可以縮小,但帶給我們的啟迪卻是不言自明的。那燈盞也許就是馬丁·海德格爾一生所要言說的語言的神明所在。語言是存在的居所,人類只有回歸本真的言說,他們的歸途才不會充滿永恒的幽暗。
應該承認,王晶晶寫了許多年的作品之后,至今還在漢語詩歌的迷途上艱難地跋涉著。她的詩歌格局不大,不過是分享著樹葉的心事,魚和水的自由關系,春天的星星的迷茫,都是小女人的生活碎語,只是在偶爾的片刻為我們奉獻了像《傾聽燈盞》這樣有些深層精神關懷的力作。
她愛大自然,也愛超越世俗的點點滴滴的朦朧心愿,踏過了從風到雨的精神旅途,不停地聚焦從松香到桃花的視野轉換,耐心關注著陰錯陽差的人生邂逅,也談論古已有之的孤獨和幸福……她帶著自己特有的誠意和素心,打量身邊周遭的一切。那里有花非花霧非霧的詩意美感,有奇妙的邏輯存在,有觸及靈魂最深處的光陰烙印。
“黑夜鶴發(fā)童顏/彩虹年近古稀”,這有點類若李賀一樣的別致句子,給我們以時光顛倒的錯覺,寫得確實不同凡響。
但是許多時候,她的作品還是沒有擺脫浮泛淺顯的表達,或者因為過于追求新意,而淡忘了語言的親近和本真的歸途。偶爾又會出現(xiàn)形式大于題旨的游戲之作。這是很可惜的事情。
王晶晶曾經(jīng)坦言,寫詩對她是尋找靈魂的出口,有一種貼心的輕松和愉悅?!皩懙倪^程里就仿佛把生活中折疊的自己展開了。”那雖說是一個釋放和超越現(xiàn)實生活羈絆和束縛的可能,不過,站在生活對面或者反向的位置,寫出來的東西也未必都是詩。
王晶晶是個起點不低的詩人,她懂得詩歌對于日常生活是一種偏離、濃縮或者超越。而有些時候她的某些詩篇的確充滿了樸素、單純而令人回味的詩意質感。比如這首《一塊糖》:我忍不住去嘗/你放我手心里的/這塊糖/味蕾不肯偃旗息鼓/因為波瀾壯闊的/甜蜜/我不是貪心的孩子/但是/我怎么覺得/搶奪了別人的心肝兒
我們應該羨慕這首詩可以延伸開去的生活意趣,它初看起來簡單質樸的語言運用,卻打開了聯(lián)想的希望之門,讓我們看見了生活的奧秘還有作者的謙卑的心。
是不是可以這樣說,盡管這類作品一時間還無法抵達精神存在的永恒性,但是其攜帶的若干氣息卻是比許多貌似詩歌的贗品持久得多。因為它里面呈現(xiàn)的心態(tài)是既單純又雋永的,甚至還有一種難能可貴的孩子般玩笑的口吻。
現(xiàn)在,我覺得王晶晶已經(jīng)走到了詩歌表達的中途,或者說是中轉站。
有個智慧的老人這樣說過,青年作家的口味是熱烈的,但是狹窄,它受一人需要來決定。因此,王晶晶再往前走就要解決個人和傳統(tǒng)或者說個人與整個精神世界的聯(lián)系。沒有后者的強大支撐,她的個人經(jīng)驗就不可能提升到一個嶄新的層次和臺階。其實這不僅僅是她本人的難題。中國好多成名的詩人,不客氣地說,他們也還僅僅限于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而沒有在一定的高度上替一個群體、一個民族甚至整個人類來說話。
有鑒于此,我以為現(xiàn)在對于王晶晶來說,依傍一種什么樣的詩歌傳統(tǒng),好像是重塑自己的當務之急。正如許多年前一位卓越人士指出的,“傳統(tǒng)是一切革命的同義詞。”一個沒有淵源、失去精神地平線的人,又怎么可能走得更遠呢?
在這里前人的經(jīng)驗對于我們所有的人都適用。
記得艾略特說過,一個作家到了中年只有三種選擇:完全停止寫作,或者由于精湛技巧的增長而重復自身,或者通過思考修正自身使之適應于中年并從中找到一種完全不同的寫作方法。
也許擺在王晶晶面前的有多種選擇的路線,一是重返中國詩歌之源,從詩經(jīng)、唐詩、宋詞等母本里找尋藝術生命的奶汁;二是與西方現(xiàn)代詩傳統(tǒng)接洽,融合精華,轉益多師為我?guī)?三是繼續(xù)守望在自己心靈的燈盞近處,無所依傍,只寫自己感興趣的事物和經(jīng)驗。當然最好的方式大概是博采眾長,多元取向,在閱讀、熏陶和別人的影響下,逐步完善自己的精神家園,再走出那些影響,進而形成自己踏實穩(wěn)健而搖曳多姿的詩風。
而從詩歌的具體寫作視角出發(fā),尤其是就寫作者的主體姿態(tài)而言,王晶晶作品的抒情性和敘事性都相對較弱。她的多數(shù)作品還處于比較單純、晶瑩和細膩的淺表層次。在未來的詩歌寫作中,是不是她還需要盡量打開自己的感覺區(qū)域,向著蕪雜繽紛的生活原生態(tài)進發(fā),并且從中打撈煉制出更有生命力的精神佳釀。那是一種把廣度和深度很好地結合在一起的詩歌狀態(tài)。
最方便一點說,我期待王晶晶的作品能寫出稍微完整一些的具體生活事件。也就是說,當她考慮把自己以往擅長的組織意象、捕捉細節(jié)、玩味生活花絮的本領,再揉進戲劇性的整體結構,進而開掘生活容量本身的豐富內涵,則她創(chuàng)作的走勢和取向也許會獲得某種質的飛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