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落落
使壞
入伍第一年,杜偉搞惡作劇搞得很上癮,我問他能不能消停一陣子,他很無辜地說自己也不想,但一到那樣的時候就忍不住,又說閑著也是閑著,搞一搞讓大家都樂一樂。的確,雖然被他搞確實很憋氣,但看他搞別人,心里還真是很舒坦。大概可是這個原因,杜偉雖然壞,但是大家都喜歡他。杜偉還有頗受微詞的一點是他特別愛搞對他好、跟他熟的人。我多次對他說:有種你就搞一搞真正的惡人,搞那些能讓大家都解氣的人。雖然我沒有明說,但他一定明白我指的是連長。為了這句話,我也曾后悔過。
外面人都說我們連長長得丑,面目猙獰,但我們覺得連長只是長得不好看而已,他給我們的最強烈的印象不是相貌而是他的狠,他有一句口頭禪叫“死不了”:“跑,使勁跑,死不了”,“摔,使勁摔,死不了”。他組織訓練的唯一標準就是,只要“死不了”,就永遠加碼,你敢說個不字,他就踹你屁股。
老兵們都說連長是一個好人,一個讓人不敢親近,也親近不了的好人。所以,即使是家屬來隊,連長那里也沒有其他干部家屬來隊時熱鬧,確實和連長關系不錯的,也頂多到屋里坐上三五分鐘,匯報工作一樣和連長家屬打個招呼,履行程序一樣讓連長的兒子叫聲叔叔。
星期六,連長和他家屬出去辦事沒有帶兒子,把兒子托給了通信員。連長的兒子三歲半,叫奇奇。奇奇長得像他媽,很好看,眼睛大大的,腦門亮亮的,說話聲音洪亮,而且吐字清楚。通信員帶著奇奇在沙坑邊玩沙子,一眼瞅著杜偉在玩雙杠,就把杜偉喊了過去,讓杜偉替他看一會兒奇奇,他要去一趟廁所。
奇奇很響亮地叫了杜偉一聲叔叔,杜偉摸了摸奇奇的小臉蛋,肚里的壞水就冒了出來。杜偉問奇奇,你剛才喊我什么?奇奇又喊了一聲叔叔。杜偉說,奇奇,不對,你應該喊我爸爸。
奇奇說,我有爸爸了。杜偉說,那你爸爸是誰?我怎么沒見著,你指給我看看。奇奇抬著手找了半天,也沒能找到,說,我就是有爸爸了,他長得很難看,還特別兇。
杜偉說,那個不是你爸爸,是你二大爺。
奇奇說,啥叫二大爺?杜偉說,二大爺就是壞人,壞人就是二大爺,奇奇你告訴我,你的那個壞人二大爺晚上是不是欺侮你媽媽了?
奇奇說,沒有,他對我媽可好了。
杜偉說,那是怕你看見,你晚上一睡著他就開始打你媽,真的,我不騙你。你想想,他咋能是你爸爸呢?小朋友的爸爸都是和小朋友在一塊兒的,他和你在一塊兒嗎?
奇奇說,他不和我在一塊兒,我不認識他??墒俏壹依镉兴恼掌?。
杜偉說,那是你媽恨他才留著的,你媽有沒有看著照片說他是個壞蛋?
奇奇說,沒有,但是我阿姨說過。
杜偉說,記著了,以后再不準喊他爸爸了,只喊二大爺。嘁一遍我聽聽。
奇奇說,二大爺。
杜偉說,以后見了我的面喊我爸爸,知道沒有?
奇奇說,你沒有和我在一塊兒,我也不認識你,你不是我爸爸。
杜偉說,你喊爸爸喊得我高興了,我就和你在一塊了。
奇奇說,你得天天和我在一起,我才喊你爸爸。
杜偉說,我真是你爸爸,你長得好看吧?奇奇點點頭。杜偉接著說,我也長得好看吧?奇奇又點點頭。杜偉說,你媽媽也長得好看吧?奇奇說,我媽媽長得最好看了。杜偉說,對呀,所以我是你爸爸,因為我們都長得好看,那個人長得難看,他不是你爸爸,是你二大爺。
奇奇很快就開始叫杜偉爸爸了,杜偉先是覺得很受用,可很快就擔心起來。他告訴奇奇,因為壞人抓走了他的媽媽,所以現在還不能隨便喊他爸爸,要偷偷地喊,在沒有人的時候喊。奇奇于是作機警狀四下瞅了瞅,看見沒有人,就趴在杜偉的耳朵邊上輕輕地喊了一聲爸爸,喊完之后,兩個人都覺得無比幸福。
連長和他家屬到市里辦事回來得特別晚,回到連隊的時候,奇奇已經睡著了。所以,出事是在第二天早上,奇奇說啥也不喊連長爸爸了,按照杜偉的指導,喊他二大爺。連長很生氣,連長家屬也很生氣,但又問不出來所以然。問通信員都是誰帶奇奇玩了,通信員說了一串名字,氣得連長家屬臉都變了。連長家屬嘀嘀咕咕地說,什么部隊?培養(yǎng)出來的都是什么人?
連長覺得臉上沒光,可奇奇喊二大爺喊得不依不饒的,喊著喊著,可能是覺得那種發(fā)音特別好玩,還唱著喊。連長一生氣,就拽過來按到腿上,高高地揚起手,輕輕地往他的小屁股上拍了兩下。連長家屬當然不干,兩個人吵了起來,當時我們都知道連長和他家屬吵架了,但誰也不知道為啥吵。
連長家屬很少去訓練場,可是那一天卻破天荒地去了,那一天應該是星期三,因為那一天是捕俘技術訓練。大家后來分析連長家屬帶著奇奇到訓練場上去是有目的的,就是要讓奇奇把真兇給認出來。
杜偉在訓練場上一直不夠嚴肅,那一天他和我對練,不論是當捕俘手還是當假設敵,動作都軟不拉嘰的,像根面條。連長就上來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腳,然后讓他當假設敵自己親自做捕俘。第一遍做,杜偉雖然有起色,但“挨踹”的姿勢仍然很不規(guī)范,于是連長決定再做一次,讓他繼續(xù)提高標準,鞏固學習成果。
后來我們估計連長第二次起跑的時候,奇奇應該是同時和他一起起跑的,因為連長剛騎到杜偉身上,奇奇就跑到了他倆跟前。奇奇拼命推連長,一邊推一邊喊,壞人二大爺。好像二大爺是一句罵人的話。連長很憤怒,好在他家屬也跟了過來,但是奇奇又撲倒在杜偉身上了,很悲傷地叫起爸爸來,奇奇最終還是被他媽媽拉開了,但是他的小臉上已經掛滿了鼻涕和眼淚。四肢不停地又踢又抓,嘴里還喊著爸爸。
奇奇剛到沙坑的時候,大家猛然哄笑起來,但當他開始哭叫的時候,所有的笑聲就突然停止了。事后,指導員專門搞了一個教育,告誡大家不能亂開玩笑,惡心不是幽默,肉麻不是有趣,不能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而當時——
杜偉從沙坑里坐起來,半天不敢看連長,連長一會兒看看自己的老婆,一會兒看看自己的兒子,一會兒又看看杜偉,張了幾次嘴,最后吼杜偉:立正,站軍姿一百小時!人群里發(fā)出了噓聲,連長又把音量提高了三倍:立正,到那邊去站軍姿去,一百秒,聽見沒有?杜偉低著頭慢騰騰地站了起來,連長笑著朝他屁股輕輕踹了一腳,好像是要把他屁股上的沙子撣掉。
操槍
那時候,我們連隊有一個傳說,說方忱出生的時候沒有眼睛,他爸很震驚也很生氣。拿菜刀要把他宰了??墒撬麐尣煌?,在他爸把菜刀劃向他脖子的瞬間,不顧產后體虛,用盡全力推了一下他爸的大手,于是那刀就劃到了他的鼻子上面。奇跡出現了,刀口下面居然有眼球在閃爍。每次,當我們無聊或者方忱過于張狂的時候我們就會問他是否果有其事,他就會說一句去你媽的,然后臉一直紅到脖子,細小的眼睛就像是被撐得綻了線的某個衣服線縫。
除了眼睛小,方忱還有一個特點是鼻子上老出汗,稍微出點力,他的鼻尖上就會聚攏一小撮汗珠,就像連隊餐桌上生切西紅柿上撒的有限的白糖。我們以有限的醫(yī)學知識和并不那么健康的心態(tài)一致判斷,方忱腎虛,而所以賢虛,是因為他手淫過了度。我們好幾次在入睡不久之后突然打開燈掀他的被子,可是從來都沒有發(fā)現有
什么不對勁的地方。每當大家大動干戈周密計劃協(xié)調配合之后又一無所獲的時候,方忱總會很得意地看著大家,然后十分幸福地做憤然態(tài)說,他媽的,干什么?
說實話,方忱這個人雖然有點懶,有點饞,有點奸,有點滑,還有點屁,但我們大家總體來說還都是比較喜歡他的。懶他就懶點吧。至于奸和滑,他的那點道行實在太可愛了,每次想偷奸?;疾粫晒Γ疫€能給大伙制造歡樂的機會。還有屁,誰不裝屁呢?說幾句大話、吹兩旬牛皮是人之常情,再說了,方忱裝屁說大話的時候,我們都故意憋著不接腔或者故意把他引上不歸路,然后一起嘲笑他,也是一件過癮的事。最后說饞,說實話,方忱這個人饞是饞,偷別人的東西吃,可是他每一次有什么東西,都是主動分給大家的,連一?;ㄉ姿加蟹殖砂朔莸南敕ā_@個人是很夠意思的。可是如果他不是想把一?;ㄉ追殖砂朔?,而是分成兩份或三份,也許更好。當我們每一個人都吃了他的東西后,就覺得我們在他心中的地位是一樣的,相反如果當某一個或者三個人享受了哪怕他的幾分之幾粒花生米,也會覺得在他心中的地位是高于其他人的。軍人和老百姓在這方面是基本一致的:我們需要受到有區(qū)分的重視,我們需要小圈子。
可以看出,我們那時給方忱的評價是公正的:方忱這人不壞,就是道行太淺。
牛排長分到我們排住進我們班后,方忱徹底享受了親兵的待遇。他總是喊,方忱,把我的皮鞋給我擦了,或者,方忱,把我的衣服給我洗了,或者……總之,都是支使方忱為他服務的,偶爾,他也會給方忱一節(jié)火腿腸半包方便面之類的。那樣的時候,方忱就沒有眼睛了,幸福得就像還在他娘的胎里一樣。牛排長有點太牛性,還大屁,我們敢怒不敢言,就順理成章地遷怒方忱,用言語刺激他。他常常想再用八分之一?;ㄉ恼嬲\打動我們,但那分量的確是太輕了。
那個周六的事情看似復雜,其實也很簡單。李老兵是一個志愿兵,他比牛排長的兵齡還要老。李老兵有的時候會倚老賣老,但大多數的時候還不錯。早晨,李老兵像往常一樣到室外收拾衛(wèi)生,因為要檢查衛(wèi)生,室內就由李老兵負責,之外的我們收拾。牛排長在室內指揮了很久,下了無數道的命令,但有一道是關于李老兵的。他神氣活現地喊,方忱,把這些公用破爛塞到那個抽屜里!牛排長手指的那個床頭抽屜是李老兵的。我們都很吃驚,但隨著方忱沒心沒肺地執(zhí)行完命令之后我們就坦然了,覺得排長那樣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
李老兵打掃完室外的衛(wèi)生區(qū)就倚老賣老地去飯?zhí)贸燥埩?。吃完飯往連隊走的時候,碰到剛剛聯(lián)合檢查完衛(wèi)生的連隊干部們,牛排長把他喊住,當著其他干部的面,又是關心又是批評,但主要是批評地說這么老的同志了,看你那個抽屜,全排就讓你—個人給拖了后腿!
我們都回到班里的時候,李老兵已經把那些“公共破爛”全甩了出來,他問是誰把那些東西塞到他抽屜里的。我們都看方忱,方忱聲音打顫地說是排長讓他塞的,鼻尖上撒滿了肯定不是香甜的糖也不是甘美的露珠的亮晶晶的東西。
牛排長不一會兒也回到了班里,看著滿地的“公共破爛”還沒來得及瞪眼,李老兵先說話了:排長你想收拾我就跟我說,我們要光明正大,不要陰謀詭計。
什么陰謀詭計?你給我說清楚!
你讓人把公共的東西塞我抽屜里,然后又抓我現形,你這是干什么?
誰說的?方忱!
誰都沒有想到牛排長在一個愣怔之后居然一把拽著方忱的領子把方忱給拽了過來,問:方忱,我是怎么說的?方忱的聲音顫抖得像是波峰浪尖的小船。李老兵剛哼一聲,排長突然往后撤了半步,一巴掌扇在方忱的臉上,大聲咆哮:我讓你找個抽屜放起來,我讓你放他抽屜里了嗎?
李老兵一個箭步站到了方忱的前面,大喝:有事說事,干什么打人?
方忱站在李老兵身后的陰影里,一只紅色的手掌印在他的臉上慢慢地浮雕一般地突出來,但是他的臉上沒有一點憂傷,沒有一點憤怒,沒有一點委屈,他的表情像植物一樣平靜,鼻尖上的亮晶晶也不見了。
這件事后來也沒有什么具體的處理,我們在為方忱憂心的同時,也一起為牛排長感到傷心。其他干部知道牛排長打兵的事后私下里替他開脫,說當時牛排長拒絕讓大家檢查李老兵的抽屜,因為李老兵是出了名的內務標兵,但連長堅持查,所以才出事的。還說,牛排長當著大家的面批評李老兵不過是做做樣子。他們認定牛排長人還可以,就是道行太淺。
方忱為此沉默了一個多星期,據說牛排長在私下來向他道過歉,誰知道呢?一個多星期后,他又和牛排長火熱起來,又像以前那樣想用八分之一花生米的真誠打動我們。于是,他和牛排長一起,成為我們最鄙視的人。
半年之后,外省一個攜槍逃犯需我們攜槍堵截,任務光榮地落在我們肩上,雖然那個逃犯最后還沒有跑到我們的駐地,就被抓了起來。
我們的緝查點是南大橋,我們的任務是檢查每一輛車和每一個人。那天上午方忱值班的時候,一輛小轎車勉強停了下來,好半天才搖下窗戶,方忱上前敬了禮,然后伸出手要求出示證件。車里傳出一個很傲慢的聲音:你們是干什么的?沒看到我們的車牌號嗎?
方忱說:我再說一遍,我們是在執(zhí)行檢查任務,有攜槍逃犯要從這里過。
車里說:查他媽什么查呀,我這車是免檢的,你們這些小兵,看不到車牌號嗎?
方忱說:所有車都要查。出示證件。
車里人生氣了:耽誤我的事你們能負責任嗎?你們部隊所有轉業(yè)干部都不找工作了?
方忱也生氣了:耽誤了我的事你能負責嗎?這是公安部通緝的犯人,出示證件!
車里人說:沒有。
方忱叭地打開保險,把槍口對準已經搖下玻璃的車窗戶,喊道:車里所有人都手抱頭,不準動,等我們的人打開你的車門,我的保險已經打開了,子彈已經上膛了。
車里那個聲音一下就啞了,后來雖然沒有把他們強行弄下車,但還是檢查了證件。居然是一個很不小的官。那個官在車開走的時候,還很沒有身份地對方忱說:我們會給你們部隊首長打電話的。
方忱再次攔住車,說:好,你記下來,我叫方忱,偵察連戰(zhàn)士。
方忱和小轎車交涉期間滿臉紅光,口齒伶俐,操槍動作一流,比平時訓練好多了。眼睛隨著現場情緒的需要該大時大該小時小,鼻尖始終干爽。
方忱為此立了一次三等功。牛排長總結時是這么說的:一、方忱捍衛(wèi)了士兵的尊嚴;二、士兵只有有了槍,才能真正硬起來;三、英雄人物只有到關鍵時候才能顯出來。
那以后,我們就只鄙視牛排長一個人了。
紀念章
那天晚上,趙慶發(fā)到宿舍找我的時候,棉帽子上頂著一層雪,肩上和背上也白了,偵察連到機關宿舍距離不近,他臉上的肌肉有些僵硬,在我詫異的目光里,他顯然是想笑一下,但是沒有笑出來,我丟下手里的稿子,拿毛巾給他撲雪。他一邊用毛巾撲身上的雪,一邊說明來因:我的紀念章怎么找也找不到了,所有的地方全都找了。
趙慶發(fā)的聲音里很有些無奈,不會是被人偷的,我們連上去的時候,連一個留守的都沒有留下,所以每個人都有一塊,不會有人偷。趙慶發(fā)嘆了口氣。
兵力是沒有辦法說夠的。
那一天夜里,我們部隊的人都干瘋了。我們到的時候大約是凌晨兩點鐘,到了四點鐘的時候,群眾開始給我們送飯:排骨、油餅、香腸,還有白酒,都是好東西呀。那個時候,很多人的手和肩膀都磨出了泡,磨出了血,滿臉的泥水,大家停下來,站著喝口白酒吃口香腸,再吃一口餅。吃飯的時候,趙慶發(fā)是扛著兩袋泥邊走邊吃的,為此,他們連長還罵了他,說你看你,泥水都滴到餅上了,你也不能太不講衛(wèi)生了呀,農民作風。
從第二天開始,突然就睛了,而且一點下雨的意思都沒有了,天高高的,偶爾飄幾朵云過來,好像是在看部隊的笑話。大家休整了一天。第三天開始就到庫里泡水渠修壩,那些壩雖然暫時還沒有問題,但為了防患于未然,上級要求我們把一些有破損的地方重新修好。沒有大浪激流,大家的熱情就大大地打了折扣,又過了兩三天,因為沒有緊急水情,大家的情緒都普遍有了松懈。連我這個寫報道的都覺得失落,因為我沒有感人的素材了,只得去連隊轉轉,看看能不能碰到“活魚”。我是偵察連出來的,首先當然還是去偵察連。去的時候,他們正在休息。大家都坐在河堤上喝水,說著話,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突然從某個地方爆出一陣笑聲來。只有趙慶發(fā)一個人還在勞動。拿著個礦泉水瓶子,一邊喝水一邊背土,腳步沉穩(wěn),就像一頭不問世事的牛。我決定采訪趙慶發(fā)。我早就知道有這么一個人,但他在別人那里口口相傳的名聲太一般了,所以沒有過什么交流。
指導員讓我晚上閑了再采訪。
晚上,趙慶發(fā)見了我之后很是拘謹,我就開玩笑說,你是不是不愿接受采訪?他連忙很認真地擺擺手,脖子都紅了,說,不是不是,又說,為了鼓勵其他人,我就把我的事說一下吧。后來,我才知道,他的很多話都是指導員調教了他之后才說的。
都是一些干活的事,也沒有什么,趙慶發(fā)說,群眾那么熱情地來慰問,吃人家的手短,再說了不干活閑著也是閑著,多千一點怕什么。
趙慶發(fā)的稿子剛發(fā)走,直工科長突然對我說,千防萬防還是防不住,連他媽趙慶發(fā)都在這里搞上對象了。我不信,打電話問問偵察連指導員,沒想到事情居然是真的。我當時真想過去咬趙慶發(fā)一口,但我不能咬,只能打電話到報社,要求撤稿。
臨撤回的那一天,我陪直工科長一塊到備連隊轉的時候,在路上,科長指著一個姑娘告訴我說:那個就是趙慶發(fā)搞的對象。我看了一看,陽光下一個很健壯的姑娘,穿得很樸素,方格上衣,深色的褲子,半長發(fā),千千凈凈的,相貌很一般,但淳樸的氣質和淡淡的羞澀很動人。她可能是發(fā)現我們在看她了,臉騰地紅了。后來,趙慶發(fā)告訴我,她和趙慶發(fā)好以后,見了軍裝就臉紅。
返回營房后,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居然和趙慶發(fā)成了好朋友——因為采訪過他之后,我覺得這個人其實也不錯,再到偵察連時我就主動找他聊聊。他那時離復員也沒幾個月了,我們經常見面,他告訴我說,他復員之后要回肇源去,要和那姑娘結婚。我當時最詫異的是他怎么和那姑娘一直保持聯(lián)系的,因為他的文字能力太差了,不可能能寫好信。他告訴我,他來之前,他對象送了他十多個寫好的信封,他不用寫信,只要每周把一張照片塞到信封里封好扔進郵筒里就行了。我又問,她給你來信,你連隊不查嗎?趙慶發(fā)瞇著眼一笑,說,每兩次,她把信從另一頭拆開,寫一封信塞進去再封好,然后讓郵遞員給退回來。他瞇著的眼神里,真的是有一絲狡黠。
我又問他們?yōu)槭裁茨芨阍谝黄?趙慶發(fā)沉吟了半天,盯著我的眼睛說:她能看得起我,抗洪之前,我家里的對象跟我黃了,說我混了三年啥也沒有混明白,連個班長都當不上。其實不是我混不好,是我運氣不好,我也沒有辦法,我當不上班長不是我訓練不行,是我不會說教學法,這我也沒有辦法。我在壩上千活,她天天都和一幫人去慰問,其他人老是換,可就是她不換,后來,她告訴我說,全連就我最能干,別人都休息了我還在干,我一邊喝水一邊還干。
這個趙慶發(fā),也許多幾個人待見他,他就不會在抗洪一線犯錯誤了??墒钦l又能說他在抗洪一線的表現不好呢?
捎腳
我們在丁家村海訓時,先是在沙灘上把一條腿弓起來,用兩只臂在空中劃來劃去,還像纖夫一樣把脖子伸出去;我們還把頭一俯一仰的,好像我們真的在水里一樣。后來,我們又把沙子撮成堆,把肚子放在沙堆上,手和腳一起在空氣中折騰。陽光在上方炙烤著我們,我們的皮膚先是紅后是黑,有點癢,一搓就掉了,有的時候還可以揭,那個時候我們才知道,我們雖然經揉又經踹,可我們的皮膚其實是透明的。揭下來的皮膚的邊緣,有點像細細的浪花,白的,又泛點灰,或者,灰的,又泛點自。
再后,我們才下到海水里,用口腔和舌頭體會海水究竟有多苦,當我們肚皮內外都有了海水之后,我們就漸漸成了“水里的蛟龍”。
那個時候,杜偉一直想著逃避游泳訓練,當然,他沒有逃避成。有一次,他跟我說,不知道到城里做一次美容需要多少錢。我從來都沒有想到過軍人也要去做美容。大家都在一塊兒摸爬滾打,要紅都紅,要黑都黑,從來也沒有比美的意思,要比,也只是比比誰的平頭理得更方更正。杜偉有點不正常。我盤問了他兩回,他終于看在老鄉(xiāng)的面子上跟我說了實話:他愛上了丁家村的一個姑娘。
那個姑娘我后來見過,長得還算秀麗,但是真的很黑,海邊的姑娘么,不黑就不真實了。我問杜偉,難道她那個樣子還會嫌你黑,你才想要去美容?杜偉很不高興地自了我一眼,什么話也沒有說。
過了兩天,杜偉搞對象的事不知道怎么被連隊知道了,連隊就派杜偉回部隊留守。杜偉走得很急,他本人根本就不知道要讓他回去,所以那天下午他走的時候,火氣十分大,情緒很沮喪,我去送他,他瞪著眼,四處亂撤憤怒的目光,臨走的時候他對我說:哼,讓我下山——到外訓地叫上山,從外訓地回營房叫下山——下山更好,更能考驗我們。
過了兩天,山下送菜來,種植員王金河偷偷地找到我,說:杜偉讓我告訴你,讓你問一下電話號碼。我問,誰的電話號碼?王金河說,杜偉這小子真不地道,他說你知道,我真不想給他捎這個話,弄得我什么也不知道,好像傻瓜一樣。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過來,忙對王金河說,逗你呢,我知道是誰的,你回去告訴他,有了偵察結果我馬上就告訴他。
好歹把王金河給打發(fā)走了,他老是追問電話號碼是誰的。我不知道那個姑娘的家在哪里,而且,就算我知道又能怎么樣呢,我想我是沒有勇氣去登門拜訪的。我的思想覺悟很高,我一度還覺得自己不應該去幫杜偉犯錯誤——戰(zhàn)士不能在駐地搞對象,而且外訓之前我們也搞過專題教育:人、車、水、電、槍、毒、奸是安全工作的重中之重??墒莿傔^去一天,我就在路上碰到了那姑娘。很顯然,她是在那里專門等我的。我當時和其他戰(zhàn)友在一起,她喊我的時候,我真不想去,可不去的話,反而會更尷尬。
我把情況說了一下,姑娘沉吟了半天,用腳尖把沙灘踢出了一個坑。她把電話號碼告訴了我,我又把師里的總機號碼告訴了她,并告訴她,杜偉在部隊打電話很
不容易,她可以主動把電話打過去。
姑娘點點頭,臨走的時候,她突然問我:杜偉是不是膽子很小?我有點不知所以然,她又補充說,杜偉老跟我說他的膽子大,可是上面一讓他走,他就走了,連個屁都放不出來,我看他也沒啥膽量呀。我有些詫異,定睛看看姑娘,說句實話,之前,她給我的印象一直都是不錯的,可是她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我沒有再吱聲,就那樣鐵著臉和她說了聲我有事要走了,就走了。她哪里知道,杜偉就是要一個電話號碼,也冒了很大的風險呢?
不久,我因為游泳時不小心劃傷了腳,軍醫(yī)建議我也下山靜養(yǎng)。我一直受組織上的信任,下山后又被優(yōu)待安排住在連部,其他留守人員又要種菜,又要養(yǎng)豬,又要打掃衛(wèi)生,忙得不亦樂乎,我只在連部接接電話,有什么事記下來,再交代給別人。杜偉一到晚上就泡在我屋里,等那個丁家村的姑娘來給他電話。他們嘰嘰咕咕地不知道說什么,實際上不過是些家長里短,只是說得比較膩而已。但是無論如何,一過了九點我就熄燈,那是規(guī)定。當然,黑暗也許可以給杜偉更多的想象。
有一天,留守的干部派杜偉到城里去買廣告色,因為八一就要到了,我們連雖然大部隊出去了,但留守的也要出一塊像樣的塊報,慶祝自己的節(jié)日。他是上午九點多走的,我們等呀等的,一直等到下午五點多鐘。他回來后還居然沒有受批評。晚飯后,他洋洋得意地告訴我,他到山上去了一下,他跟連隊首長請求再次上山,并且保證一心一意訓練。連隊干部雖然沒有同意,但還是比較滿意他的態(tài)度。我不相信他會那么主動。果然,他是在街里會了那姑娘之后,陪那姑娘一起回的丁家村。
我說,你知不知道,你回來得太晚了,我得連夜才能把板報出好,你要是早一點回來,我早就出好了,也用不著這么熬夜,你看這蚊子厚得都能把人搬動了。他就開始用實際行動抱歉,我出版報的時候,他一直在旁邊為我打著扇子,既是替我驅蚊子,也是幫我降暑。過了十點,他就哈欠連連。我想他一天下來四處跑也很辛苦,但又覺得他是活該。我說,你這個人也真是的,累不累呀你,值不值呀,那女的好么?你們真的能成么?
杜偉沒有吱聲,隔了一會兒,他才打斷我的畫筆的輕輕說,你知道她喜歡我什么嗎?她喜歡我敢作敢為。今天我告訴她我要把她送回家,她還不信,怎么樣,我把她送到丁家村了吧,還是她自己不同意,我才沒有把她送到家的。杜偉最后說:已經談到這個程度了,不談也不行了,我們的感情還是很好的,我們還是互相欣賞的。
連隊從外訓地撤回營房后,我的腳傷全好了。星期天,我和杜偉一起到街里玩。出了營房,杜偉就下車打電話,約那姑娘上街見面。他又上車后我很不滿,可是他卻笑嘻嘻地說,還不是為我著想,他們早一點見面,我們就多一分不超假的把握。
見面后,我發(fā)現那個姑娘并不興奮,甚至連高興都談不上。聊了幾句,約定十一點半到輕工市場門口見面再一起吃飯后,我就走了。十點半的時候,我辦完了自己要辦的事情,決定到輕工市場去再逛一逛,也好和他們會臺。但剛走到輕工市場對面的街口時,我吃了一驚,我看見師長正和站在市場門口的杜偉說話,然后,更讓我吃驚的事情發(fā)生了:杜偉上了師長的車子。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先躲到估計車上人看不到我的地方,然后打出租車飛也似的往連隊跑。我想,我得及時向連隊匯報呀。
我到連隊的時候,杜偉已經在連隊了。杜偉見了我后我是無法形容他的那一張臉,他的兩腮向上稍稍提著,不知道是哭是笑,但是臉上的肌肉是僵硬的,這是可以肯定的。他告訴我,我走后,姑娘一直在輕工逛,他覺得太累了,就出來抽根煙,誰知道煙剛抽完,師長把車子停了過來,問他干什么,回不回去,可以把他捎回去。他一下就惜了,連忙說沒事,謝謝酋長。師長說,那好,你等著,我進去買樣東西就出來。兩分鐘后,師長從市場出來對他說,走,上車吧。
我說,你不能說你在等人么?杜偉說,師長讓我上車,我就得上車呀,不信你試試,師長讓你上車,你敢不上車?
我有些不服氣,師長怎么了,又不是命令。但后來設身處地地一想,我就不那么自信了,如果師長讓我上車,我相信自己也會和杜偉一樣毫不猶豫地上車的。
晚上,姑娘來電話,提出分手,說杜偉誆她。把她一個人晾在城里。杜偉沒有解釋。我問杜偉為什么不解釋,杜偉說,解釋了她也不懂。杜偉顯然是在生自己的氣。雖然第二天杜偉主動打電話和姑娘解釋,效果也似乎不錯,但不久他們還是分手了。
草民
小苗搞對象之前,一直沒有讓我見他的對象,對于這一點,我很不滿意。因為我覺得我和他的關系是很親近的,至少也親近到可以在他結婚之前見見他的對象的程度。
他結婚的時候,我參加了婚禮。他媳婦長得不是不好看,而是丑。我只能這么直接地說,否則我認為自己太不誠實了。她有一張大嘴,結婚那天抹著紅唇,遠遠看去以為是紅領巾扎到了鼻子下面。我還告訴小苗,我說他媳婦的皮膚時髦得過了分,還是磨砂的呢。小苗一點也不在乎,小苗說,丑妻近地家中寶,未婚青年你懂個屁。他還向我進一步解釋:據美國科學家的研究成果,媳婦好看的男人比媳婦難看的男人平均少活十三年零七個月。
小苗娶的這個媳婦不光是我有崽見,直工科長也有意見,直工科長說,娶個什么呀,跟個媽似的,都對不起軍官這兩個字。直工科長的意思有兩層,一是小苗的媳婦太老。其實。據我所知,小苗媳婦還沒有小苗大,但為什么會顯得那么老呢?也許丑人都會顯得老吧。還有一層意思就是,軍官嘛,雖然現在不是“阿姨追著叔叔跑”的時代了,但總得娶個差不多的,要么有好的工作,要么就得有上一定檔次的長相。這兩點,小苗媳婦都沒有。但是小苗媳婦有房子,而且小苗媳婦會做生意。小苗媳婦在街里賣文化用品,生意還不錯。
小苗結婚以后,沒有一般新婚干部那樣老想往家里跑的情況,別說是平時了,就是周末的時候,如果有人讓他頂班,他也會很樂意,至少是從來都不會表現出不樂意。小苗是那種貓臉狗屁股的人,有什么事都表現在臉上,所以小苗是真的不那么戀家。這個情況被直工科長掌握了之后,他又說:還別說,千部娶個丑媳婦也不錯,至少不那么戀家。那一年的新學員分配下來,直工科長給新學員們開會,就提到搞對象這事上了,他告訴雄心勃勃的紅牌們說:搞對象還是要看她有沒有職業(yè)能不能掙錢,不要光看長相,長得好有什么用?好看不長褶子嗎?
但小苗的問題很快又出現了,小苗雖然不回家,但是他媳婦老是到部隊來。主要是周末的時候,晚上來,早上走,每天早晨都是不吃早飯就走,走的時候拎著饅頭和咸菜。說句實話,饅頭和咸菜在部隊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東西,但是你往家拎,大家就有意見了。后來發(fā)展到拎油拎肉,有意見也沒有人當面說什么,只是背后議論說,小苗真是的,弄個媳婦沒事就來搬運。小苗沒結婚之前,嘲笑那些嫂子們,說她們一到周末就來部隊“取精”,這一回,大家就開始嘲笑他了,說他媳婦每到周末就來部隊“取精糧”,不是取精神食糧,而是既取精又取糧。
那一年,某團警偵連缺了個副連長,小苗從偵察科得到了消息就去找直工科長,要求去當這個副連長,一來是這個團離自己家近一些,二來是自己排長當了三年多,也應該調整一級職務了。直工科長雖然覺得小苗有些倔,但干工作還是不鍇的,就勸他,說不如在師直有前景,雖然眼下能調職,但以后不能保證調得快。他當了三年多排長,但只要忍耐一時,總會有機會的。但是小苗不聽直工科長的,磨磨嘰嘰地說自己老家那邊父母如何困難,又說這邊小家如何需要照顧,而且自己的年齡也越來越大了,如果職務老是調整不上去,恐怕以后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直工科長最后只好答應他,說如果司令部讓他推薦人的話,第一個就推薦他。小苗很真誠地對直工科長進行感謝,直工科長卻罵他說:你呀,也就是草民一個,鼠目寸光,到哪兒也趕不上步。
果不其然,小苗是那年年底走的,第二年的半年總結后,偵察連就換了連長。如果小苗在,直工科長說,肯定是小苗的。最后沒辦法,師司令部只好把一個尖子團的標兵排長調了上來。這個標兵排長跟小苗絕對不一樣,來了之后猛練專業(yè),以至于把在他們團駐地搞的一個漂亮對象也耽誤掉了。
小苗到團里當了副連長,據他本人說那感覺連個排長都不如,因為他們團里有一個師里的彈藥庫,他這個副連長的任務就是帶著—個班的戰(zhàn)士守那個庫。應他的邀請,我到那個彈藥庫去了一趟。是在冬天的一個晴天去的,他在團里等我,然后我們一塊兒往彈藥庫走,他說距離是三公里,但我怎么走怎么覺得是四公里還多。因為天晴,太陽暖烘烘的,到了目的地,我走了一身大汗。那是山腳下的一個小院落,屋子很小,自己燒的爐子,我們進屋后,立即覺得屋里的氣味像是醬菜窖。于是我就建議他把門打開一些,但小苗不同意,小苗說,晚上可冷了,有點暖就保點暖吧。待了好長時間,還是不能適應那味道,直到中午的時候他陪我喝了點酒,酒沖到頭上,才忘了那味道。
中午的菜是在不遠處的村子里置辦的,村子里只有一家小賣店,小苗帶著我跟人家侃價錢,侃得那個老漢最后都做出了投降姿態(tài),說:我就沒有見過你這么不爽快的軍官。小苗正言說,你以為我們拋家舍業(yè)掙這點餉錢容易呀,不要拿當兵的都當冤大頭。
下午突然下起了雪,屋里立即不一樣了,雖然唱了酒,還是覺得周圍全是風。小苗笑嘻嘻地說,知道了吧,這房子不保溫。我產生了畏難情緒:又是風又是雪的,我不知道自己該怎么樣才能走回到營房,而且他們團營房離公路還有兩公里多路呢,雖然平時有三輪車,但是一下雪,估計不會有了。小苗哈哈笑起來。勸我住一宿,我更恐懼了,提出馬上就走。他只好送我,一路上,我數次覺得自己是走在紅軍先烈走過的路。
小苗在那個彈藥庫待了兩年多,結果老連長走后不是讓他接任連長,而是讓連隊的偵察排排長接了。小苗十分不高興,找團首長理論,團首長先是不解釋,只說是團黨委班子的集體安排,后來小苗無論逮到哪個酋長都是徹夜談心終于把團首長談得沒有了辦法。解釋說那個排長的素質更全面一些,而他到團里后—直待在彈藥庫,恐怕他擔不了連長的擔子。團里的幾個首長也都是這么說的,小苗認為這應該是標準答案。于是他開始新一輪的和首長談心,談心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調出彈藥庫,他的理由很簡單:他只有出了彈藥庫才能素質全面起來。
從彈藥庫回到連隊,小苗覺得新連長的很多做法都不合適,于是就倚老賣老地批評連長,最后的結果是連長什么事也不讓他插手。小苗在電話里跟我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要不是當年鼠目寸光,自己也許已經開始考慮進副營的事了。苗副連長惡狠狠地告訴我:唉,我要考慮轉業(yè)了,似乎他的轉業(yè)是我們部隊的天大損失,至少也是他們團的大損失。
小苗既然決定要轉業(yè),自然要做出一些姿態(tài)來。他的姿態(tài)就是差不多所有的白天都不在部隊,而晚飯前一定會趕回部隊。他白天去幫他媳婦賣貨。部隊一般都是晚上查人,但他這樣搞了很長時間也沒有搞出問題來,主要還是連長對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連長擔心他在連隊亂說話,不但不管他,有時候還幫著他打掩護,首長到訓練場看不到小苗,連長就解釋說他去廁所了,或者說是到哪兒辦什么事去了。一個真正能忙起來的副連長,總是有這樣那樣的雜事的。后來時間長了,團里知道他的事了,沒事團首長就打電話到連隊,要他立即到團機關見首長。開始幾次,小苗一接到連隊的電話,立即打車回部隊,后來時間長了,小苗也不在乎了,坐小客車慢慢悠悠地往回趕。
小苗人不在部隊,訓練什么的自然不行。那一年師里要對基層干部進行體能考核,所以備團都十分重視,天天午后給干部開小灶。小苗跟著隊伍瞎混,瞎混的干部還有很多。團長發(fā)了大脾氣,最后說,每周進行一次考核,排在最后三名的每人罰兩百塊錢。第一次考核的時候,先考五公里,小苗跑不到五百米就開始悠然漫步,團長把他一頓猛批。等到下一個科目考核的時候,他干脆在場上晃了一圈就下來了,并解釋說自己身體突然有些不適應,做不了。第二天,團作訓股的參謀去跟小苗要罰款,小苗本來跟那個參謀不錯的,但是見面之后,他除了自眼就是白眼,弄得那個參謀十分惱怒。
團長找他談話,小苗的態(tài)度好了很多,嬉皮笑臉地說工資都上繳了,他每個月媳婦只給十元錢的車費錢。說了半天,團長最后咬牙切齒地告訴他:小苗你記著,你這樣鬧轉業(yè),你越鬧,我越不讓你走。
到了月底,小苗一共要罰四百塊錢。全都從工資里扣了出來,取完工資的當天晚上,小苗直奔團長宿舍就去了。小苗進門就跟團長借錢,團長問借錢干什么,小苗說,工資讓你們扣了,回家對不上賬,一定會和媳婦打架的。小苗說,如果我媳婦把我打壞了,你可別怪我到時候沒法操課。團長嘆了口氣,從自己口袋里掏錢給了小苗,對他說:人要是墮落了,誰也沒有辦法。
接下來的訓練和考核,團里都沒有再罰小苗的錢。但師里的考核開始后,小苗居然過關了。團長在全團干部大會上表揚小苗,并鼓勵小苗,但小苗什么也沒有說——會上自然輪不到他說,會下他也沒有說。那年年底,小苗轉業(yè)了,我們幾個相熟的人送他離開部隊時,他說自己也挺后悔的,想轉業(yè),正常也能轉,非把自己搞成一出丑劇再轉。說著說著,他就掉了淚。
導演
導演轉業(yè)之后應聘去了中央電視臺,一年多之后,他給我打電話讓我收看由他導演的一臺晚會。說實在話,我不太愛看晚會類電視節(jié)目,看完之后,我給他打電話,說了一些客套話,沒想到他竟從我的評價中聽到了真誠,很感慨地說,當年從偵察連離開對了。轉業(yè)那年的八月十五,我和他在他所領導的錄像室三樓的樓頂喝酒,兩面都是分隊中秋晚會的歌聲,新兵的歌聲都還在想家,但是我們這兩個老兵卻已經有點怕回家了。我們都喝得不少,但沒有到失態(tài)的地步,他跟我說要是當年留在偵察連自己也許就能提干了。
導演原來是防化連的兵,他們那茬新兵入營以后就直接分到連隊了,由各連自己訓練自己的新兵。我當時是新兵班長,導演當時是眾多傻乎乎的新兵中的一個。
新兵連還沒有結束,他就調到我們連了。他似乎是從不說話的,我覺得他很有心計。一個新兵,不聲不響就把自己調動了,這樣的人應該很有兩下子。
更讓我覺得他有兩下子的是不到半年時間內,他居然被連隊推薦到集團軍學習偵察攝影去了。不錯,總得有一個新兵去學習,但為什么又是他呢?他學了半年,回到連隊沒有待上兩個月,又正式調出我們連,成為偵察科的通信員,似乎在偵察科也沒有待多久,又到了機要科。他的這一段履歷我記不太確切了,因為他到機關以后我就覺得自己再琢磨這個人已經沒有意義了。我本人老實巴交的,他的步驟已經超出了我的想象力。導演給我留有印象除了他的輾轉騰挪和不聲不響,就是他訓練的刻苦。單杠四練習叫“千里馬”,選手把一只腿掛在杠上,另一只腿伸直,兩只手緊握著杠,兩臂繃直,昂然向前地在杠上停住,然后下趴,把腿取出來,憑著身體的慣性,松手下杠。這個動作那時候一般都是第二年兵才能掌握的,我們偵察連不太重視器械訓練,第一年大家做做練習積累體力、鍛煉協(xié)調性就可以了。但是他卻非要練這一項不可,我們都在屋里打撲克看電視和做游戲的時候,他馬失前蹄從杠上栽了下來,有幾個人看到了他栽下來的瞬間,說像是墻上的一件什么東西沒掛牢那樣先慢后快掉到了地上。掉到杠下沙坑后,導演停了五六秒鐘才起來,起來之后,一邊揉著胳膊腿一邊仰脖看著那根橫在天上的鐵杠??戳艘谎塾挚匆谎?,一連看了好幾眼,才一瘸一拐地回宿舍。那之后不久,他就進了機關。
后來我轉了志愿兵,也進了機關,我到司令部時,他已經到了政治部宣傳科錄像室,整天扛著個攝像機,大多數是在首長們的屁股后面轉。他還是那樣少言寡語,我們見面的時候,他偶爾跟我點點頭,很顯然,那是記著我們都在一個偵察連待過。我對他了解不深,只知道他立過二等功,但是提千的時候卻沒有提成。沒有提成的原因是那一年總政治部下了文,對士兵提干的年齡進行重新限制,結果就把他制住了。不光是總政的這一個文件,在這前后,軍營內外風雷激蕩,大樓不斷地生長,通訊不斷地更新,兵役法也做了重大的修改。兵役法修改后,我們都成了士官。我轉業(yè)的時候是四級士官,他是三級。在臨轉業(yè)的最后一年,我們的關系突飛猛進;原因沒有別的,一是我們的兵齡雖然懸殊,但都在兵的群體里都已經很老了;二是我們的專業(yè)雖然不同,但我喜歡舞文弄墨,而他也要經常寫腳本,干我們這樣活的士官不多,自然惺惺相惜。
我和導演混熟以后,對于他過去的事情已經很不關心了。有好幾次,他跟我一提起偵察連,我就給他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好像我已經看破紅塵了。在部隊十幾年了,生活上不是沒有變化,只是那種變化與自己似乎沒有多大的關系。就像一棵樹,無論它有怎么樣的想法,它的變化只與園丁有關系。所以,我不像詩人那樣相信一棵樹會有思想。部隊里的人也好事也好,經得多了,興趣就少了。作為一個普通人,我那時最關心的是自己一旦離開部隊后怎樣開始非軍人的新生活。至于懷舊,我認為在以后會有很充足的時間。
直到那一年的中秋。我們在他三樓的樓頂上喝酒。當月亮升起來的時候,他突然告訴我,在他新兵的時候,他特別崇拜我。沒有辦法,人都是有缺點的,我的缺點就是一旦有人崇拜我,我就愿意聽他講話,即便明知道他講的是假話。我相信他那一次講的是真話。導演說,那時候他太不成熟了,如果他不是想把自己成長的速度加快,一直在偵察連,他一定會很快成為戰(zhàn)斗班班長并順利提干。他以為到機關機會會更多一點,但是他沒料到機關要比連隊復雜得多。
導演告訴我,他當年之所以能調到偵察連,并有后來連串的好機會,其實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不過是自己給自己塑造了一個必成大器的假相。必成大器需要哪些假相呢?導演說:一是刻苦,二是沉默,三是豪言壯語,四是膽量,五是信諾。沉默與豪言壯語的關系是這樣的——除了豪言壯語之外盡量不說話,而且豪言壯語也只在關鍵的時候說一遍就行。導演的豪言壯語說在他去找我們連長的時候,連長問他為什么要到偵察連,他說自己就是想到偵察連,連長問他能不能吃了偵察連的苦,偵察連的訓練比別的連累,伙食又不比別的連好。他說他到部隊就是來吃苦的,不是來吃飯的。就是這句壯語使他成了偵察兵。至于膽量,那就是找領導的勇氣,很多新兵別說見連長了,就是見了班長都害怕,但是導演當新兵的時候你就是讓他見師長他也不會怕。
再就是信諾。導演到連隊的時候,他的五公里長跑成績很糟糕,于是他跟排長保證,說新兵訓練結束后,他要跑到全連的前十名內。結果他做到了。導演說,他在家時就特別能跑,但是到了部隊后,他開始并不想跑得那么好。他說,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不要急著亮自己的本事,先藏著看看情況,看清了情況再亮本事。
導演能跑與他的父親有關。他母親活著的時候,他的父親對他很好,母親死了之后,父親就開始天天喝酒,不是一個人在家獨自喝,而是招攬很多的酒肉朋友來家喝。父親的朋友們走后,父親就會讓他干這干那,他不干就得跑,而且要比父親跑得快。他父親年輕的時候在山里趕過兔子,既有速度又有耐力。他就這樣被練了出來。這也是他的膽量來源。母親死后,他就在家里經常見鎮(zhèn)上一些有頭有臉的人,還有一點就是,母親死前,他很崇拜父親,后來父親的形象一落千丈,他就明白了一個道理:不論一個人多么偉大他都是一個普通人,都不值得害怕。
我們離開部隊之前,又在他的宿舍喝了一回。導演說,他從入伍的第一天起,就想當一個軍官,當不當將軍對他來說無所謂,在了解了部隊的情況以后,他認為自己至少也要當到師長或者副師長,因為到了這個級別自己就不用轉業(yè)了。導演跟我說這一段的時候,酒精已經燒紅了他的面孔,他的兩只眼睛又比臉皮更紅。導演說,他當兵離開家鄉(xiāng)的時候,跟他父親只說過一句話:我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問他你父親怎么說,導演說他父親看看他什么都沒有說,他自己也沒有再說什么就把臉轉過去了,也不知道父親是什么時候走的。我不認為人一喝了酒就一定要把氣氛搞得很悲壯,于是我說那也不一定非得當到師級干部,隨便在駐地搞個對象不就行了,就不用再回去了。導演很鄙視我的這個想法,他說靠,然全敗壞光了。他們是從爺爺那一代遷到黑龍江的,他的父親在黑龍江沒有立足之地后,只好又尋根遷回山東。他父親到山東后曾給他寫過一封信,但是他讓人把那封信退了。我們可以推測那封信再回到他父親的手上時,肯定會多—個白色的小紙條,上面寫著查無此人之類的話。
第二天,導演直接去了北京。在此之前,他的所有行李全部寄到了北京。更早以前,他因為往北京送稿,在北京改稿等機會,在北京交上了幾個朋友,行李就寄往那里。
前不久,導演又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他在山東,剛剛見完自己的父親,他的聲音很興奮,我也很替他高興。后來我問他是怎么找到的,電話那頭沉默了半天,只有電話故障似的咝咝噪音,最后他說,那一次他退走父親的信時,把父親的地址抄了下來。
擺闊
連長萬新超當上連長的時候就已經很老了,至少有三十三歲,臉上的皺紋比頂上的頭發(fā)還要密。有一個星期天,他從家屬院早早地來到連隊,下身穿著一件磨得有些發(fā)白的作訓服軍褲,上身穿著一件說自不白說灰不灰還有很大的繡龍但是顏色褪盡的襯衣。我們的連值日很闊氣地對他說,大爺,您找誰?他瞪了一眼連值日,氣呼呼地往連部就闖,結果連值日只好攔住他又問,大爺,你找誰?萬連長只好說,我找萬新超。萬連長把字吐得像投彈一樣兇狠。我們的連值日終于看清了他就是萬新超。
萬連長是從團下特務連調過來的,他當過偵察排長,最早還是我們偵察連的兵,是當做骨干抽到團上去的。萬連長在團上待得宮味很重,偵察兵的性格也很足,剛到連隊的第三天就要求大家跑十公里,跑完十公里后還要在大院里再跑一圈,跑到師機關樓的時候,還要我們不停地喊口號,喊得我們差不多要把肺都喊出來了。我們還漫回到連隊,機關首長就把電話打了過來,讓連長回電話。連長挨了這頓批評后很久才明白,師部的首長比團部的首長高級很多。
萬連長的老婆叫李秀麗。其實長得也談不上有多么秀麗,但是很愛笑,嘴甜,人顯得很熱情。有這三樣,她在連隊就成了公認的美女。聽說她比連長小四五歲,但是她的皺紋也不少,只不過都集中在眼角,而且要細得多罷了。
萬連長愛加班,李秀麗,我們的嫂子,就常常帶著他們的兒子到連隊來玩。她能很快和戰(zhàn)士們打成一片,和她關系最好的是連隊炊事班以及菜地、連部里的那些所謂“大員”們。我們常常看見她從連隊拿饅頭拿肉拿菜。有的時候,那些“大員”還幫著她拿,一直幫她拿到營房大門口。那樣的時候,我們的嫂子走起路來就顯得扭扭捏捏的。其實我們也沒有多少人放在心上,我們想,她和她兒子能吃多少東西呢,她是那么好的一個人。
但時間長了之后,我們也開始有點懷疑起她是不是真的那么好了。如果她真的那么好,為什么連長愛加班呢?可是如果她真的不好,連長加班的時候,她為什么又要跟到連隊來呢?她偶爾也不來連隊,那樣的時候,她準是和萬連長吵架吵得兇了。通信員告訴我們,她總是和連長吵架。直到又過了很久,我們才知道,她老是偷偷地把他們家里的東西——包括現金,寄到她的娘家去。當然,她往娘家寄,萬連長就往她的婆家寄。而且,他們這種寄法很有點比武競賽的氣勢,雖然他們都以某種偷偷摸摸的形式。比如萬連長如果知道我們的嫂子給她娘家寄了五斤毛線,他必定會偷偷地給自己家里寄一件夾克衫。如果我們的嫂子知道連長給家里寄了一件夾克衫,那么她一定會給自己的娘家寄兩件皮坎肩,而如果萬連長知道我們的嫂子給娘家寄了兩件皮坎肩,那么他又會給自己家里寄兩雙大頭鞋。反正就是這樣吧。他們給自己的父母寄,也給自己的兄弟姐妹寄,還給晚輩們寄,還給同學朋友寄,還給家里親戚寄。他們在他們的家里人、家鄉(xiāng)人面前有求必應,浸有求的時候。他們就主動。
每一次寄完東西或者現金的時候,他們就會神采飛揚地從街里回到部隊或者是部隊家屬院,然后他們就會懷著甜蜜的和提心吊膽的心情等待著事情敗露。等到吵過一架之后,再長長舒一口氣;再之后,沒寄東西的一方就開始琢磨自己給家里再寄點什么,而寄過東西的,也開始琢磨還沒寄東西的那一方什么時候行動。自己應該怎么樣提防。
他們家的事情別人似乎誰也不好說什么。有一次,副參謀長說了一回,還差點說出事故來。
那天副參謀長給直屬隊上大課,首長講課的題目是《像把好自家大門一樣嚴守紀律,爭當遵守紀律的模范》。副參謀長講著講著,就有些激動,一激動就隨便舉了一個例子,他舉的例子就是李秀麗。他說有一次他到菜地遛彎,看見了偵察連長的家屬在菜地里摘菜,他說,同志們啊,偵察連長的家屬摘菜,居然是用一個小推車在摘,我當時就想,這是誰的家屬呀,咋這么能干呢?就過去跟她聊了一會兒,才知道她是偵察連長的家屬。我想,多么好的家屬呀,連隊一個人沒出,她自己幫著連隊干活??墒堑任肄D到西門的時候,我看見她把裝滿青菜的小推車往家屬院推去了。
西門是我們營房通往家屬院的大門。副參謀長接著說,我知道,偵察連長家里緊,可是也不能用小推車呀,再說了,一下子摘那么多吃不完也得放壞呀。
舉完這個例子,在剖析原因的時候,副參謀長又舉了萬連長的例子。副參謀長又激動地說,偵察連長你是怎么搞的,你家屬連隨軍都沒有辦好,你應該想法早一點提職,把家屬的軍隨了,不能老是這樣讓部隊照顧你,你倒好,和她比著把家里的東西往老家寄。你擺什么闊,你多大點官,就要在老家充大尾巴狼。我告訴你,我要是再聽說你往家里寄東西,我處分你。自己的日子不過了是不是。這就是虛榮。
萬連長那一天真是萬里長江也洗不去滿面羞,散會之后,往常他都是親自帶隊的也不帶隊了,讓一個排長帶隊,他自己也不站到隊列前頭了,低著頭勾著腰走在隊伍后面。一邊走,一邊嘴里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說些什么。晚上的點名他也沒有參加。點完名之后,就有人看見他溜回家屬院去了。他走的時候,急急如挨打之狗,匆匆如漏網的魚。他走之后,那一天晚上刮了很大的風。我們很多人都躺在床上聽著風聲呼嘯睡不著覺。
后來,我們聽說,連長到家以后滿臉皺紋都笑開了,對我們的嫂子說,你挺能干呀,今天副參謀長在會上還表揚你了呢。我們的嫂子的確能干。通信員說她有的時候還到街里倒騰小買賣呢,她以為副參謀長真的知道了她自謀職業(yè)的光榮事跡,羞得臉都紅了,假裝客氣地對萬連長說,表揚我干啥呀。
表揚你能干呀,表揚你用小推車到菜地去摘菜呀。據說萬連長說這句話時,多年來第一次把滿臉的皺紋全部繃平。
我們的嫂子當時就笑不動了,她說,那怎么辦?不會連你都批了吧?副參謀長不會因為這事兒以后看不上咱們吧?
第二天,我們的嫂子披頭散發(fā)地直奔機關樓而去。很多人分析,嫂子之所以要披頭散發(fā),一是她一夜沒有睡,就想找副參謀長說理,沒有顧得梳洗;二是她的臉上被連長打了一巴掌,而且眼也哭腫了,要用披散的頭發(fā)來遮掩三是她披頭散發(fā)可以博得同情。
我們嫂子見了副參謀長后嚶嚶哭泣了好長時間,她詳細地訴說了頭一天晚上萬連長回家后是怎么樣和她說的話,又是怎么樣突然就動了手,又怎么樣在一句道理也講不出來的情況下就扭身離去的。最后,她跟副參謀長說,首長呀,這日子沒法過了,出來當兵,老家人以為我們當了多大官了呢,在部隊拿點連隊吃剩的青菜也要讓人看不起,他在部隊受了委屈回到家就打我,我和兒子在家一個月吃一頓肉還得到連隊跟人家要。說是找了個連長,我還不如隨便找一個什么人呢。
副參謀長說,好了,你別哭了,我昨天話是說得重了點,這個小萬怎么能這樣,一臉的皺紋了也還不成熟。你說怎么辦吧,你說怎么辦我就怎么收拾他。我先說了,我昨天的話說得重了。
我們的嫂子說。我要離婚,我這日子沒法過了。
我們的嫂子那天在副參謀長的辦公室里待了整整一個上午,副參謀長是一個有點急性子的人,可是那一天,
他的性子卻出了奇的好,有兩小會,他都是匆匆地去又匆匆地回。去開會的時候,還專門找人陪著我們的嫂子說話,分別找的是直工科計生干事和我們的指導員。但是我們的嫂子就是堅持要離婚。
眼看就要吃中午飯了,那個時候。我們的嫂子為了擦她那老是淌呀淌的眼淚把副參謀長一盒新買的抽紙已經用了一大半了。嫂子用紙十分節(jié)約,她總是把那些紙用淚全部濕透后才小心地疊起來,橫疊三折豎疊三折,然后摞在一起,一直摞得有五六寸高,好像要用此方法來丈量自己的淚水的體積,看自己的淚水一點一點地往上長。
就在等著吃午飯的副參謀長急得團團轉的時候,一個小人物的出現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我們的通信員帶著我們的嫂子的兒子萬分去了。四歲的萬分穿著最時髦的衣裳——他一貫都穿著最時髦的衣裳,雖然他的父母穿得都比較難看。萬分說。他剛剛給他姥姥打電話了,他舅媽想要一雙皮鞋。
副參謀長摸摸萬分的臉說,這孩子真乖,又對我們的嫂子說,好,你先回去,我先給你拿三百塊錢,你先到街里去買鞋吧。離婚的事,再考慮一下。
我們的嫂子沒有接錢,拉著兒子的手,又披頭散發(fā)地走了。
離婚
萬連長和我們的嫂子李秀麗因為副參謀長在大課上的一次點名,就鬧著要離婚。雖然那一次沒有離成,但是就像凍瘡一樣,一旦開了頭,每逢冬季就發(fā)作。他們又不知自我檢討,不鬧離婚的時候,依然比賽往各自的家里寄東西。寄得互相難以忍受了,就又開始鬧離婚。
這樣鬧呀鬧的,對萬連長的成長進步很不利,到了他當連長的第四個年頭,他好像完全淹沒在自己臉上的皺紋里了。他在自己的皺紋里潛泳,但還露著頂上稀疏的頭發(fā)。終于有一回,萬連長憤怒了,他主動提出離婚,他聲嘶力竭地對著我們的嫂子李秀麗喊:這一回誰要是不離——他一時沒有想好下半句,就只好哽在那里。后來有人開玩笑地說,這一回誰要是不離就再不準往老家寄東西。
事情發(fā)生在三月末。事情的起因很簡單,我們的嫂子李秀麗往她的娘家寄了一個菜板。這個菜板是從連隊副食庫里拿出來的。我們連的廚具箱在副食庫里。那是一個原木菜板,直徑差不多有八十公分,箍著一個鐵圈。在那個庫房里已經有很多年了,一直也沒有人用。
李秀麗寄走菜板之后不久,有一天軍需科的人到炊事班檢查,一個老助理突然想起那個菜板。老助理說,我記著你們連有一個菜板呀,很大的一個菜板,我還尋思哪天拿家用呢。陪著檢查的司務長說昨天還有呢怎么就沒有了呢?于是就喊炊事班長,喊了半天也沒有喊到。軍需助理就說,算了,別喊了,怕不是又讓你連長的家屬給寄老家去了吧?軍需助理說完自己先笑了,其他人也只好跟著笑。但司務長沒有笑,因為連長過來了。助理看見連長很不友好,又不想自己沒有面子,于是拍拍萬連長的肩說,老萬,回去偵察一下,看是不是你媳婦拿的那個菜板?連長沒有說話,一揚大臂就把他的手把擺到一邊去了。氣氛還是尷尬了。
助理他們還沒有走遠,連長就在炊事班罵上了,連長說,誰他媽帶的新兵,也敢跟老子拍拍打打的。那一刻,我們的萬連長氣宇軒昂,他穿著整齊的軍裝,褲線筆直,褲線的銳角刀刃一樣鋒利;他的三接頭皮鞋锃明瓦亮;他的帽徽在頭頂熠熠閃光。他的眼睛精光四射,好像他不是在我們的炊事班副食庫里,而是在草叢之中,在工事之后,在連天的炮火之下。
萬連長在接下來的兩天里一直保持著嚴肅的姿態(tài)和審慎的表情,即使你跟他請假去廁所小便,他也要凝眉盯著你看,好像看你還能憋多久,然后再低下頭來沉吟,似乎在計算你的生理機能的各種參數值。據通信員說,那兩三天里,萬連長還老是走神,有一回,通信員告訴他該點名了,他說知道了??墒峭饷娴募下曧懫饋碇螅蝗粏柾ㄐ艈T:外面嗚嗷亂叫是在集合嗎?連隊安排什么活動了嗎?
星期五晚上,指導員告訴連長該他休息了,讓他回家屬院。萬連長說,噢。萬連長噢完之后,眼睛還在電視機上放著。電視機正在賣化妝品,一個漂亮姑娘很是輕佻地用自己的手掌在自己的臉上輕輕地蹭呀蹭的,宣稱她的臉很光滑。這一點和我們的萬連長有點像。萬連長心情好的時候,也愛自己的手在自己的臉上蹭呀蹭的,宣稱自己閱歷豐富。
星期六吃過早飯,指導員又催連長回家屬院,連長當時正伏在辦公桌上寫什么,就又噢了一聲。指導員說,你別老是噢噢的,你要是真不回去的話,就替我值班吧,我的一個老鄉(xiāng)結婚,我得參加婚禮去。萬連長就又噢了一下。
指導員換了便裝,剛一出門,就碰到了我們的嫂子李秀麗帶著孩子來到連隊。指導員說,連長這兩天好像有什么心事,你勸勸他去。我們的嫂子李秀麗當時什么事情還不知道呢,她不以為然地對指導員擺擺手,那意思,根本用不著管我們的萬連長。李秀麗說,打今年一過完年,他就老抽風。
萬連長屋里突然傳出來大聲的喊叫:老子休了你!不一會兒,萬連長就和我們的嫂子李秀麗來到了走廊里。萬連長雄赳赳氣昂昂,目不斜視,他的老婆李秀麗也雄赳赳氣昂昂,目不斜視。兩個人的腳步聲和憤怒聲充斥著整個連部走廊,通信員在連長喊出聲的時候,就探出頭來看,這個時候,真的看到連長和他老婆以后,就不好回頭了。只好問,干嗎呀嫂子?咋又吵架了呀?我們的嫂子李秀麗還沒有吱聲呢,連長大聲地說,沒事,我去找首長去,你聽著電話,別亂跑。我們的嫂子李秀麗也把孩子托給通信員,那個孩子眼巴巴地看著通信員,好像是急著阜一點擺脫父母戰(zhàn)爭的陰影。
三月的陽光像十五六歲的少女,雖然還很嬌嫩,但畢竟已經有了讓人燥熱的能力。柳綠才黃半來勻。門前的柳樹剛剛抽出第一片嫩葉,遠遠看去,嬌黃得可愛,微風過處,剛剛柔軟起來的柳枝輕揚輕擺。一只灰色的鳥飛過,舉目望過去,天藍得刺眼,陽光從一旁晃著,視野里晶瑩著七彩,一切就突然朦朧迷幻美得不真實了。這是一個多么好的春日呀,一個晴朗的春日,一個微風的春日,一個溫暖的春目,一個所有人都想剝掉棉衣大跳大叫一番的春日。
萬連長走在前面,他的老婆走在后面,兩個人走在春風里,走在煦暖的陽光里,走在都想大跳大叫一番的激動心情里。他們表情莊重,腳下生風。萬連長因為走得太急,忘了戴帽子,路上,他們遇到了糾察,一個剛到糾察隊的新兵糾察不是太過認真,就是急于想在為難戰(zhàn)友的事業(yè)中先立頭功,他叫住了萬連長。萬連長耐心聽完他的批評和建議,然后對他吼了一聲:滾!小糾察當時就懵了,嚇得后退了半步。一年以后,他還說真沒有想到萬連的聲音會那么嚇人。萬連長丟下糾察繼續(xù)前行,就連我們的嫂子李秀麗也沒有像往常那樣給糾察同情的一瞥,更不要說語言上的安慰了。
一路上,萬連長夫妻二人還遇到了幾個其他連隊的千部,當別人主動和他們打招呼的時候,萬連長一概聲如洪鐘地宣布:找組織,換不了崗位換媳婦總行吧。
這一路上的宣言在日后給萬連長的聲譽造成了極大的損害,大家普遍認為萬連長真是傻瓜至極,離婚嘛離就是了,大喊大叫的干什么,離婚又不是立功受獎。
萬連長夫妻到機關樓去找副參謀長,公務員說首長
去連隊了,走的時候沒有說到哪個連隊去。萬連長的臉就騰地紅了,好像喝了白酒似的,站在司令部闊大無人的走廊里搓著手,踱著步,好像他的襯衣是毛毛蟲的毛織成的。走廊一端作訓科的一個參謀從門里往這頭看了看,萬連長就像喝了白酒一樣對公務員說,把副參謀長的門打開,我等他。公務員不想開門,公務員通常情況下是不把連長放在眼里,更不會把他們的話放在眼里的,可是那一天,他卻把門開了,后來他說,萬連長臉上的褶子好像要把他夾死一樣。
萬連長到副參謀長屋里后,可能是因為副參謀長不在,就十分大膽,一屁股坐到副參謀長帶軟墊的辦公椅上。坐下之后。仍然渾身不舒服,就把身上扭了九十度橫坐在椅子上,再順著扭的方向又把脖子扭了九十度,看辦公桌背面的窗戶,窗戶外面是菜地,綠色的士兵正在忙碌著。春天來了,大家都在忙著播種呢。
看了一眼菜地,萬連長把脖子和身子都扭了回來,椅子發(fā)出響亮的吱嘎聲。萬連長抬頭看見自己的老婆還站著,就不耐煩地說,坐下。然后,他就開始打電話,從警衛(wèi)連開始,一個連隊一個連隊地打。我們的嫂子李秀麗并沒有聽從命令坐下來,她把目光放在墻上的中國地圖上,后來又到世界地圖上,一邊看地圖一邊讓兩只手互相撫慰著。好像她的兩只手是一對難兄難弟。有一刻,她還哼哼出了聲,好像是在哼一首什么歌。公務員給他們倒了水。但是他們沒有一個人動那水。萬連長的電話還沒有耀幅慘謀長,副參謀長自己就回來了。
副參謀長跟他們談了差不多一個半小時,也沒有談通。中午打飯?zhí)栱懫鸬臅r候,副參謀長就萬連長的離婚請求作出如下批復:逐級寫報告,先是連隊,然后是直工科。副參謀長強調,連職干部離婚的事,直工科就有權批復。
萬連長往回走的時候,一出機關樓就對我們的嫂子李秀麗說,你先回去吧,我慢慢打報告,我現在要到連隊菜地看一看。萬連長剛到菜地,連隊就往回撤了。他跟在隊伍后面直接去了飯?zhí)谩?/p>
那之后,萬連長的確寫了幾次離婚報告,但是既沒有人批復他,也沒有人找他談話,他常常不出早操,也沒有人管他。他不回家,他的老婆也不到連隊。這樣過了兩個多月,他就明顯得胖了起來,臉上的褶子似乎淺了許多。那個星期六,我們的嫂子李秀麗突然來了,李秀麗是來要錢的。因為她和兒子都沒有錢花了。通信員說,萬連長一聲不吱地把錢掏了出來,李秀麗一聲不響地把錢接了過去,然后拉著兒子扭頭就走。眼看就走到門口了,這個時候,萬連長說,不還得跟我要錢花。李秀麗也停住了腳,回頭說,離婚手續(xù)沒辦呢,你讓我找誰要去?
第二天上午,我們的嫂子李秀麗又來到連隊,當天下午,她就把萬連長領回家了。第二天早上,萬連長才從家屬院趕回來。他們又和好了。萬連長出操什么的又正常了。有一天,副參謀長去看連隊訓練,連長跑到一邊去陪同他,我們一邊打擒敵拳,一邊聽副參謀長對連長說:不鬧了?再鬧,再鬧讓你千一輩子連長。
紗巾
那年10月27日,一輛中巴車行駛到高速公路橋下的時候,那座象征著文明進步和速度的橋突然塌了下來,結果車的后半部分被壓在鋼筋混凝土下面,最后一排座上的兩位乘客當場死亡,另有12名乘客負傷。大多數人應該隱約把那兩個死去的人忘了,很多媒體在討論的時候常常把他們忽略,他們和另外12個受傷者都被10·27這個數字代替。
死去的這兩個人就是萬連長萬新超和我們的嫂子李秀麗。
我真誠地祝愿他們幸福,祝愿他們在天堂里看不到車來車往,祝愿他們不再吵架,不再惦念他們的親人。他們的死亡,為家里贏得了15萬余元的保險費及撫恤金。
那些幸存的傷者在惋惜他們的同時,又一致認定是受了他們的牽連。他們兩口子一上車就不停地拌嘴,為了一條價值20塊錢的紗巾,聲音越吵越高,以至于全車的人都回頭看他們,司機也在他們吵架的時候回過一次頭——大家于是認定:如果他們不吵架,司機就不會回頭,司機不回頭,車速就不會降那么一點下來,而如果不降那么一點速度,車子也就會在高速公路橋塌下來之前平安通過。我去醫(yī)院的時候,一個輕傷者在一個很適合發(fā)牢騷的時機對我說,我真沒有見過你戰(zhàn)友那樣的老爺們兒,還是個軍人呢,那個磨嘰勁兒連個娘們兒都不如。那是一個小伙子,他說他當時就有預感,災難發(fā)生的時候人和老鼠一樣會有預感的,于是他拼命往前竄了一下,車上人不多,他跑到了司機旁邊。小伙子說,你們連長也忒那個了,他把紗巾打開比比劃劃地跟他老婆說這怎么不值60塊錢了,這怎么不值60塊錢了,還說料子怎么樣,花色怎么樣,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老爺們兒會說這樣的話,他又不是產品推銷員。
小伙子說,都怪那條紗巾。一條紗巾有什么了不起的。
小伙子鬼鬼祟祟地對我說,其實他兩口子不是為了紗巾的價格在吵,他們吵架的原因是你戰(zhàn)友買的這條紗巾要送給別的女人,一個叫小娟的女人。
是我們的嫂子李秀麗先提到那條紗巾的,她說,買一條紗巾就要60塊錢,比我的一個棉襖還責呢,真是不知道什么是輕什么是重。
萬連長聽了李秀麗的這句話以后就很不高興了,萬連長說,也不是什么都要看重量,麻袋重,還便宜,能往身上穿嗎?說著,連長就把那條紗巾給扒拉出來了,連長把那條紗巾在手上捋了一下,捋平了,擺到李秀麗的面前說:你看看,這么好的紗巾我買虧了嗎?然后他們就那個紗巾的質地和價格進行了一些看上去很專業(yè)的辯論。最后,我們的嫂子李秀麗說,好有什么用,也不是給我的,也不是給咱家親戚的。
萬連長就更不高興了,萬連長說,什么叫親戚,什么叫朋友,我看有的時候朋友比親戚還好呢,親戚光知道從我這里要這要那,朋友還知道在關鍵的時候幫我一下呢。李秀麗說,幫就幫了唄,借的都還了,那我們這輩子還還不完這個人情了呢。萬連長不吱聲了,李秀麗又補充說,還人情還人情,天天還,以后還沒準日久生情了呢。
就是這個時候,司機回過頭來看了一次,李秀麗又說,這是最后一次了,你看我們這是干什么,你看我們買的東西比人家開服裝店上貨的人買的還多。這一次回去,我們把這些東西發(fā)下去,管他們說什么,我們只能這樣了,我們攢了半年的錢還不夠回一趟老家的。
萬連長說,你生怕別人多買了。萬連長還說了什么,沒有人能知道了,因為就在他說第二句話的時候,橋塌了下來。有人開始尖叫,估計萬連長他們也聽不見了。他們生命的突然結束,終止了他們新一輪剛剛開始的討論或者說是爭吵。
不管怎么說,都是命里注定的,與他也沒有什么關系,小伙子又說,那條紗巾也飄走了,我沖到司機身后剛抓住一個立桿的時候,車就被壓住了,我看見那條紗巾飛了出去。唉,對了,他買的那些東西你們都幫著拿回來沒有,都是新衣服,應該不會被砸壞吧。
那些新衣服都拿回來了,只要沒有沾上血跡的,還都帶回到萬連長的老家去了。萬連長夫妻辦事真是細心,在萬連長和我們的嫂子李秀麗的口袋里,我們還分別發(fā)現了一張信紙上寫著的名單,那名單標明,哪一件衣服是送給誰的,哪一件是送給誰的。也是,那么一大堆衣服,
如果不事先寫好,也許真的會弄亂套。那張紙上沾著血跡。我們沒有發(fā)現那條紗巾,那條惹禍的紗巾,看來它真的是隨風瓢走了,那條本來是要送給小娟的紗巾。
后來通信員告訴我們,他見著小娟了。通信員是陪著萬連長的父親以及萬連長的兒子還有萬連長夫妻的骨灰回到萬連長老家的。萬連長結婚后只回過一次老家,回去把老婆孩子接過來,孩子剛到部隊的時候剛才滿月不久,而他死的時候,孩子已五歲了。萬連長這次回到老家后,將再也不會出門了,他談不上是衣錦還鄉(xiāng),雖然和他一塊兒回去的有那么多新衣裳,以及他在部隊上的通信員。因為他已經不存在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小娟是萬連長的老同學,沒有什么特別親近的或者曖昧的關系。那一年連長回老家的時候,搞得很鋪張,誰請都去,去了就給孩子錢,給老人禮物。親戚朋友那里,也都有禮物。那時候,萬連長還在團下當副連長呢,他能有多少錢?所以花到最后就沒有錢了。沒錢了也不好意思跟別人說,在街上碰到了小娟。小娟在鎮(zhèn)上賣家用電器,算是一個富裕的八。連長就跟她借了五百元錢。按小娟當時的意思,是想借給他一千元的。小娟說,五百塊錢能干啥呢?其實小娟還有一種想法,那就是五百塊錢太少了,以后想要回來都不好意思張嘴。當然,后來她也知道了,萬連長當時口袋里已經空空如也,借五百塊錢就是借個車費錢。
小娟說萬連長回到部隊不久就把那五百塊錢寄還給她了,后來,幾乎每年萬連長都要給她寄些東西來,有的時候是松子,有的時候是千海貨。小娟說,新超這個人就是太客氣了,老寄東西來,收得都不好意思了。
小娟說,她對萬連長夫妻的死去感到非常難過,因為作為一個女人,她不得不考慮到萬連長那個可憐的孩子。那個五歲的孩子,他將怎么生活呢?雖然有15萬塊錢應該說是他的,可是他已經沒有了父母,他將怎么樣生活下去。通信員還說,小娟很想收留萬連長的兒子萬分,但是她不敢收留,原因是那孩子有15萬元的財產。
萬連長夫妻在很多年里,都一直是我們常?;貞浀娜?。我們覺得萬連長其實真是一個好人,雖然他一臉的皺紋常常讓我們覺得很不輕松。還有李秀麗,我們的嫂子,她也是一個好人,她時常會拿連隊一些青菜或者別的食品,但是她對我們真的很好。
小半年過去了,春暖花開,部隊上山演習新的戰(zhàn)法,我在山上的小樹林里突然看見不遠處的草叢中間突然飛起一條紗巾。山上草叢之中怎么會有紗巾?我追過去,那是一條粉紅色的紗巾,上面繡著無數鮮花的圖案。我四處看一看,沒能看到什么生人。我又往山下看,山下公路環(huán)繞,壯美得很,我突然記得那個高速公路和國道交叉的十字架就是萬連長夫婦發(fā)生災難的地方。我想起了那個小伙子,他說萬連長給小娟買的紗巾飄走了,難道剛才那條紗巾就是小伙子說的那一條嗎?我感到毛骨悚然。這個時候,突然響起了歌聲。一個姑娘和一個伙子一起走過來,那個姑娘對我說謝謝,就把手伸向我手里的紗巾。
慰問
1998年夏天,在大慶市肇源縣,我采訪了偵察連戰(zhàn)士辛豐,辛豐給我說了他的故事,當時,報紙并沒有把我寫的辛豐的故事刊登出來,多年過去后,我在整理舊筆記時,發(fā)現了當時的采訪筆記,現在整理出來。我仍然認為辛豐的這個故事很有意思:
我家住在哈爾濱,父親有很嚴重的關節(jié)炎,我們出發(fā)前哈爾濱就已經發(fā)水了,水淹到了我們家的窗戶,因為我們家是一樓。我父親的腿見得不涼水,空氣太潮了都不行。那個時候松花江大壩還有管涌,是海軍基地的潛水員去給堵上的,他臨到大慶的時候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他跟我東拉西扯,光是把大慶我姨家的電話號碼都說了五六遍。最后才問我:你們是陸軍,不會往水底下鉆吧?
我告訴他,我們部隊還沒動呢,真要是出去的時候,我提前給家里打招呼。我爸突然就問:你上次不是說你們剛從海邊訓練回來嗎?你們到海邊不是訓游泳嗎?該不是你們也要下水吧?
我就有些急,告訴他說,偵察兵要干的事多了,然后我說你別擔心,到了大慶該烤電烤電,該干啥干啥,我這邊沒有啥好擔心的。
后來,我們出發(fā)得太著急,也沒有時間出去打電話,就想,還是等到了大慶再說吧。
沒想到,連夜就直接到了肇源,連夜就上了大壩,而且我受傷受得也好像有點迫不及待。剛到肇源的那天早晨我們從兩點鐘干劉四點多鐘,我一點事也沒有,可是從大堤上下來的時候,我卻一不小心滑了一腳,小腿上劃了一個大口子。這口子劃得真沒名,我雖然干得不是最好的,可我在大壩上也是風風火火的,班里的人沒有不夸我的。連長見了我,連著跟我說兩遍讓我小心一點,但當時沒有摔倒,下大堤的時候卻摔倒了。我想跟我沒有喝白酒有關系。天冷,地方政府送飯時送的白酒他們都喝了,我怕喝多了干不了活,就沒有喝??墒羌绨蛏弦坏]有了沙袋,身上就抖了起來,好像風風雨雨的一下子就淋到了骨頭里,雖然那個時候雨已經很小了。
因為小腿上有傷,我在房東家躺了兩天,兩天的時間里,我都是半躺在炕上看電視。全部的人都上大壩去了,房東家里連個小孩子都沒有。屋里就一個人的時候特別無聊,懶洋洋的,坐著不如躺著??呻娨暲镆彩牵丝购閾岆U的,就是支援慰問的??纯磩e人,想想自己,覺得挺有意思的,雖然我的傷不怎么光榮,可是躺在炕上想自己不管怎么樣也是參加抗洪了,這本身也很牛。鎮(zhèn)上的衛(wèi)生所還專門派了一個醫(yī)生來給我查看傷口,換了包扎,還免費送了我一些藥,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知道的。醫(yī)生是一個40多歲的阿姨,可親切了,問我家是哪里的,我說是哈爾濱的,她說,哎呀,那咱還是老鄉(xiāng)呢!好像我這個老鄉(xiāng)給她爭了多大光了似的,好像跟我是老鄉(xiāng)她就更加光榮了似的。后來她又問我家里都是干什么的,我就跟她簡單說了,我說我得給我姨家打一個電話,可是房東家沒有電話。她說那好辦,她家就有,等我的傷好了,可以到她家去打。我本來想讓她替我打一個,話都到嘴邊了又沒有說,倒不是怕麻煩她,我是怕我父母著急——連打電話的工夫都沒有,那我抗洪得忙成啥樣了?
兩天之后,我就開始上壩干活了。因為腿上有傷,走路還不是很利索,我只能打打雜,比如填填土什么的,最多的是給人家送點水呀什么的,只能當半個人用。干活一出去就是一個白天,晚上我剛想到那個醫(yī)生家打電話的時候,我們連開了一個連隊軍人大會,指導員搞了一下紀律教育,專門提到一點,就是個別同志象自己不當外人,占老鄉(xiāng)的便宜,打老鄉(xiāng)家的電話。指導員說,你在人家住著,人家能好意思不讓你打嗎?
會一直開到晚點名的時間,點名之后就得上床睡覺了,不許再外出。我想請個假,可是沒有想到會那么疲乏,簡單一洗之后,兩張眼皮就像吸鐵石的兩極一樣,我就想,算了,再等一天吧,再說了,不打電話,爹媽還尋思我還是在部隊呢,要是一打電話,他們反而更著急了。這樣,又過了一天。
第二天晚上,我到收費電話亭打電話,我姨一聽是我,立即大聲地喊,先喊大姐,又喊姐夫,可是人來之后,她又不讓說話,問我在哪兒,怎么樣啥的。我說一句,
她就加個驚嘆號再向我爸我媽重復一次。后來我忍不住了,就說老姨你把電話給我媽不就行了嗎?我說一遍你還得重說一遍。我姨把電話遞給我媽的時候,還聽見她說,哎呀,這小子居然就在肇源。
我媽沒說兩句話,電話就被我爸搶去了。我估計我爸剛才是不好意思搶我姨的電話,到我媽這里他就不客氣了。我爸問我,肇源前兩天挺緊的,你沒有下水吧?我說沒有下。我爸說,要是下水可得注點意,一次不要待太長時間。如果有酒,喝點白酒最好,上來后用酒搓搓關節(jié),年輕的時候要多注意保養(yǎng)自己,省得以后麻煩。
我問他的關節(jié)炎怎么樣了,他說沒事了,說我姨家是五樓,好得很,就是連晴了兩天中午有點烤得慌。然后,我和我爸之間就忽然沒有話說了,他不說,我也不說,我是覺得沒有什么好說的了,不知道他是因為什么不說了,電話聽筒里有一種很低但是很脆很刺耳的嗡嗡聲,我和我爸就一起說,說了兩次,也沒有那出個什么來。后來我媽就把電話接過去了。
我媽問怎么打電話找我,我說我們那家房東沒有電話,我想起了那個醫(yī)生,可是我只知道她家有電話,卻不知道她家的電話多少號,再說了她家也應該挺遠的,也不方便。我媽就有些那啥,我說媽你別那啥了,有空我就往我姨家里打電話不就行了。這句話說完我就后悔了,如果我不打電話,就證明我是沒空嗎?
我打完電話,看電話的人說啥也不要錢,他說,一個市話,要什么錢!最后把錢堅持給了,但心里那個舒服呀,真的,要是平時都能這樣多好,要不要錢倒是小事,關鍵是那份待見。
突然就到星期天了,要休息一天,大家就開始替房東干活,我也想干呀,但是腿上的那點快好清了的傷取消了我的資格。大家說,沒有多少活,你就歇著吧??粗鴦e人忙,我心里挺失落的,真的,人就是這樣,看著別人多吃多占心里難受,看到別人多勞多累心里也不舒坦。突然就又傳話來,說上面來慰問品了,每一班派兩個人到連部集合,然后到小學去領慰問品。
這一次,我排上隊了,再排不上隊的話,我肯定會急。
我們偵察連,愛講風格,越是關鍵時候,越是風格高,干活往前沖,領慰問品的時候就往后縮。我們就排在隊伍的最后面,看著前面的人從大卡車上往回搬東西。
我爸就在車廂的最后,和另一個人一起把東西往下發(fā)。他搬一件東西下來交給下面戰(zhàn)士的時候,都要仔細打量人家一下,看看不認識以后就四處再看一圈。每一次都是那樣,后來,東西越搬越少,他每一次都要到車廂里面走好幾步才能把東西搬出來,一邊走一邊看。別人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我一猜就猜出來了,他是在找我。
我是和班長一塊去的,班長注意到了我爸,他捅捅我跟我開玩笑,看,地方上來慰問的還有一個受傷的呢,你一會兒可得跟他好好交流輕傷不下火線的心得。的確,我爸的關節(jié)炎沒有他說的那么好,他搬起東西走路的時候,一條腿不太能使上勁,好像是拉在后面,這樣,他整個人的身子就有點斜。
我咬咬嘴唇,沒有接班長的話茬。說實話,我真想上去幫我爸干,說啥我爸也是一個小老板,在家哪干過這么重的活呀,擦擦地就算是大體力勞動了。但是我的鞋像長根了一樣,往前邁不動步,有幾次都是后面的人推我往前走的,每走一步,心就怦怦地跳幾下,好像我不是一步一步走近我爸,而是一步一步走近一個炸藥包。我想,如果我撲上去,我跟我爸說啥呢,大家的父母都沒有來,自己的來了,要是在營房,給大家伙帶點土特產吃,臉上也挺有光的,現在多難為情呀,有點跟逃兵似的。這時候,我看見他們的人把另外一個人換了下來,可是我爸說啥不讓人換,他樂樂呵呵的,眼神四處看。
終于輪到我們連了,終于輪到我了,還好,是我爸親手把東西交給我的,我爸還沒有把東西給我的時候,我輕輕地叫了他一聲,我說,爸,我是小豐。我爸往我這里送東西的手,就和那箱東西一起停住了。他瞅著我,甚至還皺了一下眉毛認真盯住瞅了一下,他認出來了,手里的紙箱子就落在了車廂板上,他說,小兔崽子,真的是你呀。我爸的聲音大得很,把他的搭檔嚇了一跳,我們連好多人都回頭看他。我看見他的眼淚在眼眶里轉呀轉的,最后叭嗒一聲掉在車廂板上。我還沒有見我爸哭過呢。
我跟我營也沒有說幾句,我問他的腿怎么又不行了,他說從大慶到我們這有一段路不太好走,他們把貨先下了一部分,后來趟水把貨再裝到車上,可能是又受到潮氣了。我爸說,沒事了,回去的時候是空車,就不怕了。
后來,我給我爸打電話,我爸說,兒子,你真行,回來的時候,因為你,人家非讓我坐駕駛樓不可。我爸來的時候,居然是坐大廂板來的。
瞎忙
老崔過去沒有給我太深的印象,直到他從軍校畢業(yè)分到警衛(wèi)連當排長以后,我才漸漸和他熟悉。據他自己說,我曾經和他一起參加過軍??荚嚽暗膶W員苗子集訓。我想了很久才影影綽綽記起當時的一百多個人里有他這么一個人,但是太模糊了。也許他太不顯眼了。可是他考上了軍校,雖然他在三個月里沒有留下一點可以讓人回憶的故事。
其實也只是三年的時間,他卻在我的記憶里無影無蹤了。和老崔重新認識是因為小苗。小苗軍校畢業(yè)后直接就到了偵察連當排長。在學員苗子集訓隊的時候,我們兩個很熱乎。小苗矮小,老崔長得很黑。
老崔的女朋友是當地人,人長得說不上漂亮,但是看上去文文靜靜的。他們結婚的時候,我和小苗都去了,小苗比較能張羅,我只是幫著記記賬。老崔結婚那天,賓客散盡之后,新郎新娘陪著我們這幾個打雜的好戰(zhàn)友又吃了一頓飯。小茁喝酒喝得很高興。老崔一個勁地勸酒,新娘子卻不大說話,偶爾說兩句也是埋怨老崔,讓他不要硬灌人酒。但老崔只是笑,仍然接著說幾句并不是十分恰當的成語,以顯示自己在文學上的修養(yǎng)。我覺得老崔笑的和說的都有些傻。我們散了之后,小苗偷偷地對我說,這個小蕾,真是的。小蕾就是老崔的新娘子。小苗不滿她沒讓自己喝得盡興。
老崔結婚之后,經常遭到我和小苗的嘲笑。我們三個愛喝點小酒什么的。部隊是禁酒的,可是我住在機關的一個倉庫里,晚上把被子嚴嚴地蒙在窗戶上再點上一截小蠟頭,室內叉神秘又溫馨,外面還看不見。我們的酒菜都很差,特別是菜,一般也就是花生米、咸菜和一點熟食,熟食主要是雞爪子。雞爪子不貴,而且可以吃得很慢。但我吃雞爪子的速度卻很快,快而且干凈,讓他們沒法抱怨。我們一般半個月左右看看局勢平穩(wěn),就要想辦法喝酒。但是老崔結婚假休完之后,就突然在我們的小聚會上提出:把雞爪子分著吃。那時部隊剛剛實行分餐,大家都覺得不習慣,小苗當時就樂了,說,哎,不結婚不知道雞爪子貴呀。老崔這個人還有一頂好處是,你挖苦他或者打趣他,他也不生氣。所以當時他就笑著解釋說,你們這些娶不上媳婦的,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連隊都開始分餐了,我們一定要緊跟形勢,認清方向。小苗看看我,小苗的眼不大,但是一轉起來就要壞事,他的眼珠轉了轉,瞄了瞄雞爪子,我就明白了。老崔還在解釋呢,小苗突然把蠟燭吹了,等老崔再點燃蠟燭的時候,不說大家也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那天晚上雖然老崔嘴都說得起泡了,但是他一個雞爪子都沒有吃著。老崔絕不會為雞爪子生我們的氣。老崔對我們是寬容的,他總是笑。
小蕾在結婚后常常在周末來我們部隊。我一個在機關當文書的人平時事就少,到了周末就更閑,但是老崔卻要帶著連隊干這干那的,小苗也是。所以陪小蕾的任務很自然地就落在了我的肩上。說實在話,這是一份美差。小蕾喜歡文藝,特別是她反復地稱贊我的書法,也就是大字。小蕾身上總有一股香味,她還特別愛吃零食。她的零食檔次相當高,一般都是開心果呀松子呀榛子呀什么的,最不濟也得是包裝精美的葵花籽或者花生。開心果和榛子都比較貴,有的時候我會不由地想,老崔呀老崔,你媳婦一包開心果的錢就可以買我們三個人吃的雞爪子呀,這下子你可虧大發(fā)了。但是小苗就是不喜歡小蕾,他說小蕾工資不高消費高,我想想小苗說的話,也覺得正確。但我堅持認為自己對小蕾有好感不是因為她有零食,而是因為她首先是老崔的媳婦其次她本人也有著相當不錯的修養(yǎng)和氣質。
因為我經常陪著小蕾在營房里散步,一些人打趣我,要我保持革命軍人的操守,不挖朋友的墻角。這些人哪里知道,小蕾和我在一起的時候,百分之八十的話都是用來夸獎老崔的。
小苗不喜歡小蕾可能還與我們后來又到他家里去過一次有關。老崔結婚后住丈母娘家。我們興高采烈地去了之后,小蕾的母親對我們的關心有點居高臨下。我在機關待的時間長了,首長和同志們差不多都是用那種姿態(tài)關心我的,能習慣,但是小苗不喜歡,小苗覺得自己是堂堂的軍官,用不著她一個退了休的家庭婦女那樣關心。小苗后來跟我說,我是軍官,以為我是在外流浪的民工呢!小蕾的母親那天還說了一句話,連我都覺得不妥當。她原話的大意是說,他們家就一個女兒,老崔必須遷就她、照顧她,這是在他們搞對象的時候就說好的。連我都覺得不妥當的還有一點,就是那天中午的菜除了兩樣早晨剩的青菜外,全是老崔到樓下買的熟食。小蕾母親不出來吃飯,我們吃飯的時候,小苗有一次說話的聲音大了,老崔趕忙拉了一下他的衣服,并神情緊張地看看另一邊的臥室,說爸爸身體不好,不喜歡吵鬧。我靠。小苗輕輕地嘟囔了一句。老崔的臉上有些不自在,但是他很快又寬容地笑了。我們下樓的時候小蕾剛加班回來,小蕾笑著埋怨老崔不等她自己先吃飯了。小苗說,沒事兒,大姨夫和大姨都在等著你呢。我捅了一下小苗。分手后,小苗說,媽的,老崔在家也就是一個通信員。又嘟囔,老東西,家里來客了,連出門打個招呼都不打。
但小苗的不喜歡一點也影響不了老崔。小苗不過是小苗而已。老崔仍然是整天樂呵呵的,一臉的幸福模樣。老崔工作上很賣力,不久就調到偵察連去當副連長去了。小苗還是當排長。小苗好像有點不爽,酸酸地說,老崔呀老崔,你真是太辛苦了,連隊家庭兩頭賣命。老崔確實很顧家,在班上你讓他怎么干他都沒問題,但是該他休息的時候,你要是不讓他休息,他是什么主意都想得出來的。他曾經讓我裝他老丈人給他們連長打電話,就是因為連長讓周五晚上多值一宿班。
老崔當了副連長不久,就到了冬天,他帶著一排士兵到營房科燒鍋爐,我差不多每一天都去找他,因為可以到鍋爐房里享受熱水淋浴。有一天我去的時候,我看見他筆直筆直地站在營房科長面前,黑臉紅得像是深秋的大棗。我去的時候,營房科長就要走了,我只聽到了他的最后一句話:瞎雞巴忙!營房科長看我的眼神都不夠友好了。營房科長走后,老崔告訴我說,他把營房科幾個舊桌子拆巴拆巴弄家里去了。我說破桌子那么多,拆幾個算什么。老崔說,我也是這么想的。我又問,他怎么說你瞎忙。老崔撓撓頭,說,他說我整天忙忙乎乎的,以為是在干活呢,原來是在搬運。我樂了口老崔也樂了,說,科長這人挺好的,他說完也就說完了。
老崔死后,有一次,我聽見營房科長說,這小子太顧家了,哎,人呀,忙那么狠干什么?
老崔死的那一天上午我在科里待著,他去請假的時候,科長到司令部去開會還沒有回來,我問他干什么,他說小蕾買了架鋼琴要他中午幫著弄回家。我說你家小蕾越來越高雅了。老崔見屋里沒有人,就幸福地跟我說,你不知道,她不想要孩子,我買鋼琴就是要哄她,早點要個孩子。你真幸福,我說。然后我們又說了一些什么。老崔的臉色有些發(fā)青,我聞他是不是最近太忙了,當時已經是夏天了,因為要準備比武。連隊訓練很緊張。老崔說不忙呀。于是開玩笑說,老崔,你得注意了,我看你的印堂有些發(fā)黑。老崔拿出他慣常的微笑說,扯淡,這兩天沒有睡好,給你嫂子做思想工作來的。我對他撇撇嘴。這時候,科長回來了,他去到科長的辦公室請假去了。
中午吃完飯,我回屋睡覺,一睡睡過了頭。然后,我又一個人到山上轉了轉。沒事的時候,我喜歡一個人到山上轉轉,那里有我們的一個工兵庫,轉累了,可以到他們那里聊聊天。就在我睡覺的時候,騎自行車往城里趕的老崔被一輛大貨車撞得飛了起來,我們直工科副科長參加了所有的后事處理,他說老崔的尸體距車頭有八米多遠,而車輪因緊急剎車擦出來黑色橡膠印跡足有十幾米長。他還說,當時有目擊者,看見老崔炮彈一樣在離地一米高的地方劃了一道弧。他們說,老崔死的時候,眼里流著淚水,隨著嗓子里嗚嚕不清的幾聲嘶啞,鮮血泛著泡沫從他的嘴里涌出來,他好像在找什么,好像要說什么,但沒有一個熟人在他身邊,于是他就閉上了眼。他死的時候,鮮血整個兒地浸泡了他。副科長去的時候,他還在血里泡著呢,副科長說,真不敢想象,一個人居然有那么多血。
在工兵庫吃過晚飯,我直接到偵察連去找小苗,小苗剛從市醫(yī)院回來,他看著老崔被人推到太平間后,又陪著小蕾及她的父母和司機方面理論后才回來的,他很傷心,因為老崔死了,我看見他的臉上有被淚皸的痕跡。他也很生氣,他說看到小蕾并不傷心。我無法接受老崔死去的現實。因為太突然了,太突然的事情我們都覺得不可以相信,后來美國的世貿大樓倒塌我也覺得不可以棺信。說了一會兒,不相信也相信了,我就去小蕾家,小蕾很嘗滲地對我笑笑,然后就勸我不要傷心。我這個人是沒有經過什么事,是有些嘴拙,但當她勸我不要傷心的時候,我的心里真的很傷心。
一個月后,老崔才被火化。原因是小蕾的父母一直不讓火化,因為和車主的商討還沒有最終定局。也許老崔不火化真的能幫助他們在商討中占據更為有力一些的資本吧。天已經很熱了,也不知道老崔在冰塊之間是清涼還是冷。
后來又和老崔的幾個老鄉(xiāng)去過小蕾家,但是去第三次的時候,我們就再也沒有人要去了。我們最后一次去的時候,小蕾不在家或者是不見我們。小蕾的母親說,他們的小蕾還要生活,我們那樣老是去看不太好。
老崔的骨灰被他老家來的人領走了,因為他是孤兒,來的是一個遠親,來人說,不管怎么樣,既然部隊通知了,他們就要把骨灰領走,他們那個姓氏,能出個軍官也算是個光榮呢??崎L說,老崔的命連保險帶賠共十四萬多,小蕾家居然連那個遠親的車票都不給報銷。那個遠親是個農民,很不容易,他的旅費是我和小苗以及他的老鄉(xiāng)
們給湊的,他臨走的時候說要把老崔的骨灰埋在他父母的墳旁。因為他沒有來過信,也不知道老崔是不是真的和他的父母又團聚了。
遭遇
流氓遇到兵會出現什么結果?那一年高班長高云浩讓我們真真切切地見識了一下。
事情發(fā)生在海訓期間,引發(fā)事件的是方忱,當時方忱還是一個新兵,是一個膽小鬼。那天是星期天,陽光很好,海面澄清,細細的白浪逐沙灘,天藍海碧沙灘金黃,幾只海鷗在海天間滑翔,風景如畫,極適合抒情。連長的老婆要生孩子了,于是連長原來打算的加班訓練取消了,讓大家休息。一部分人到市里買日用品兼逛街,大部分人在屋里看電視,表現積極的同志幫房東干活。并不會抒情的方忱卻獨自一個人溜到了海邊,在沙灘上留下自己的腳印一串串,據說那個時候方忱在戀愛,有些甜蜜的哀愁。
但戀愛并沒有使方忱強大起來。相反,當那個叫老喝的地痞向他挑釁的時候,他充分地展現了一個膽小鬼所能做的一切。沒有人知道老喝當時為什么要跑到海邊,因為炙熱的中午的海邊在理論上與流氓似乎沒有什么聯(lián)系。
正在抒情的方忱聽到老喝喊他:當兵的,站住。方忱就真的站住了,看見是個流氓在喊他,方忱覺得自己還是應該遠離流氓好一些,于是他又扭頭走了。結果后面的喊聲更響了,而且加上了辱罵。如果換作另一個人,老喝當時可能就會知道隨便罵人是不對的,但方忱卻沒有向老喝多作說明,他雖然很生氣很傷心,但只是很被動地在老喝的罵聲中快速逃回到班里。
從來沒有人在外面受了欺侮之后回到班里還會說,或者從來都沒有人在外面受到過欺侮。雖然后來有人說方忱那天是因為失戀而讓腦筋壞掉了,但他確實破壞了偵察連的這種傳統(tǒng),他涕淚交流,好半天才讓人弄明白,他是受了流氓的欺侮。高班長高云浩覺得很奇怪,高班長問他,是不是你先惹毛了人家?方忱還是嚶嚶地哭,后來大家都說他那種小孩子一樣的哭法完全與老喝無關,而是一個少女給他的禮物。
高班長很生氣,大喝—聲,別他媽哭了,好好地把事情說一遍。方忱果然就令行禁止地停住了哭。
高班長于是拉起方忱,一邊往外走,一邊說,我看看是誰咋這么膽肥,我就不信有人這么膽肥。其他人想跟著去,都讓高班長攔下來了。高班長說,干嗎去呀,流氓打仗去呀。
高班長和方忱到了海邊,老喝居然還沒有走,看到來了兩個軍人,他不但沒有絲毫收斂,反而笑起來,對高班長說:你是他班長吧,你這個兵可真夠熊的,只會搬救兵。
老喝批評得很對,但他顯然不是在本著救病治人的原則在和高班長說話,特別是他竟然還笑。他在嘲笑誰呢?他嘲笑方忱就是嘲笑高班長。高班長說他當時真的是特別的氣憤,但他仍然還是問老喝:他惹了你沒有?你為什么要罵他?
老喝還是那樣笑笑說,啥叫惹,啥叫不惹?他走在我們的沙灘上,我喊他他干嗎不吱聲,他又不是聾子,我不罵他我罵誰去。
高班長說:他干嗎要吱聲?你是什么人?喊他他就得吱聲,就算他不吱聲,你也不能出口就傷人,對不對?
老喝突然間有些不耐煩了,一擺手說,對個屁呀,對不對,全讓你說了,我哪知道對不對呀?
高班長說:你什么意思,你找茬是不是?
老喝說:是呀,大爺我跟什么人都練過,就是沒有跟臭大兵練過呢,今天我就是想和你們這幫臭大兵練一練。
你跟我說話嘴干凈點兒,高班長說,我不會慣你毛病的。
老喝的脾氣似乎很火爆,他聽高班長說不慣他毛病,立即又破口罵了起來。老喝一直是坐在沙灘遠處一棵樹下的,據說他穿著一件黑色的很光滑的短袖襯衣,下身穿著牛仔褲,頭發(fā)打了大卷往后梳著,鼻梁上還有一副不大不小的變色鏡。一直不說話的方忱和一直和他講道理的高班長就站在他的面前,直到他罵高班長的時候,才一邊罵,一邊站起身來。他站起身來,就是要撲起來進攻。
據高班長說,他當時是想抓住老喝沖過來的拳頭,追其投降的,沒有想到的是鼻涕眼淚剛剛被海風吹干的方忱突然來了勇氣。方忱說他當時看見老喝沖拳過來,怕班長一直在講道理反應不過來,就想替班長擋一拳,本來他是打算是用胸脯擋的,但老喝卻打中了他的鼻子。
老喝一拳打得方忱的鼻血比眼淚的流量要大出來很多,高班長早已經是怒不可遏了,他一把抓住老喝的頭發(fā),一使勁就把老喝甩了一個大跟頭,變色鏡也遠遠地被甩到了一邊。
老喝被甩到一邊,高班長從口袋里掏出一小卷手紙來扔給方忱,當時方忱正坐在地上,看血從鼻孔里一滴一滴往下滴呢。高班長喊,別看了,快點塞起來。
這邊,老喝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再次向高班長發(fā)起攻擊,高班長說,他一轉身就看見老喝的手里抓的沙土了,所以當老喝距他差不多兩米的地方剛剛揚起手來的時候,他就開始瞅準目標,騰身起來往前踹過去,并把一只腳踹在老喝的黑胸脯上。這一腳踹得不輕,老喝再次倒在地上,半天也沒有爬起來。
高班長走過去,問捂著胸口的老喝,還練不練了?老喝仍然是罵,說,老子先歇一會兒,一會兒再跟你練。
高班長說,你別跟我嘴硬,你現在給我的兵賠個禮道個歉就算了。老喝還是罵。
高班長把老喝的腰帶抽下來,一只腳踩著老喝的臉又把他的黑色的短袖襯衣給脫了下來。老喝除了罵,還威脅高班長,你也不打聽打聽我老喝是什么人,你今天踹我一腳,明天你就得挨十腳。
高班長說,正是老喝的這一句話,他決定把老喝的牛仔褲也脫了下來。長褲脫下來后,高班長用老喝的腰帶把只穿著褲衩的老喝手腳全捆在背后,雖然臉被高班長用腳踩著,但老喝一直在掙扎,所以高班長把老喝捆好以后,出了不少的汗。但高班長還是一鼓作氣地把捆得結結實實的老喝給滾到了驕陽下的炙熱沙灘上之后,才重新回到樹旁,看方忱的傷勢,并喘一口氣。
方忱的鼻血已經止住。高班長和方忱一塊兒到毒太陽下的沙灘上看老喝,高班長告訴老喝:我給你一個小時時間,讓你考慮到底道不道歉。高班長和方忱回到班里,把情況大致和大家說了一下,大家都覺得十分振奮,但也有的人認為高班長過于仁慈,應該再折一支柳條,把老喝的屁股抽得皮開肉綻后再放到沙灘上。但高班長卻告訴方忱:一個小時后,你去把他松了,如果他想跟你練,你就再打他一頓,如果你還打不過他,你就跳海算了。
但一個小時后,方忱到沙灘上沒有找到老喝,高班長一聽沒有找到老喝,十分緊張,問:是不是漲潮了?方忱說,沒有,現在是千潮。
當天晚上,連長從家里趕到連隊,帶來喜訊,他得了一個大胖兒子。全班為老喝的擔心就因為這個喜訊的到來而煙消云散,就連高班長都在那天晚上點名以后沖涼的時候哼起了快活的歌曲。他可是從來都不在沖涼的時候哼歌的。
到了夜里,高班長卻怎么也睡不著了,他不斷地埋怨蚊子太多、天氣太熱。那天晚上的天氣也確實熱,我們好像不是睡在房東家的涼炕上,而是睡在炊事班的大鍋里。高班長起來整過好幾次被褥,有一次,還把燈拉開了,方忱幫他整,說褥子都讓他的身體給搓成一根繩了。
第二天,我們還沒有起床的時候,就下起了大雨,大家都說好呀,又可以歇一天了。但吃早飯的時候,老喝卻帶著人來到了連隊,老喝是一個長相并不出眾的人,你看不出他有什么特點,而且那天早晨我們看到的老喝頭發(fā)也被淋濕了,貼在臉上,牛仔褲雖然還穿著,但上衣卻是一件白襯衣,看上去還一臉的樸實相。老喝給連長提的要求是,打他的人必須給他道歉,并賠償他的醫(yī)藥費五百元。五百元當時不是一個小數目,那時的撲熱息痛才兩分錢一片。好在連長沒有答應老喝,而是給村長打了一個電話。后來不知怎么回事,村長帶著派出所長到了連隊,老喝被趕走,還有人傳說派出所長想給高班長請功,但連隊沒有同意。
又過了一天,高班長就被送下山回連隊去了,他走的那天,很多老百姓都到村口看熱鬧的,對他指指點點的,說這個兵可真是了不起。
責任編輯劉登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