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 卓
保定城的馬步先生是個有上進(jìn)心的男人,是個壯志在懷,要憑真槍實彈把握命運(yùn)抓取幸福體現(xiàn)價值最好還能耀祖光宗的人。馬步一方面志比天高戰(zhàn)旗獵獵,一方面又卑卑怯怯總覺得低人一等。因為各種條件都不如人,看家境,爹媽是給人挨家挨戶拉車送煤,風(fēng)天一身黑雪天黑一身的貧窮百姓;論長相,瘦矮枯干尖嘴猴腮鼻梁扁平耳朵扇風(fēng),要不是眼珠子還算炯炯有神就整個一困難戶了。馬步自謀富貴的氣概是被強(qiáng)烈的自卑情緒壓榨出來的,窮人的孩子是彈簧。
馬步在木器廠上班,國營企業(yè),那時候還沒有私營工廠。上了十年班,手藝是專心致志學(xué)到家了,可討老婆的人生大事還荒擱著呢,年紀(jì)都已三十一啦。馬步想打光棍,并不是因為沒遇著意中人,而是意中人對他沒感覺,換句詞兒,是意中人在他的眼里太明耀。蘇蘭就是他的意中人。
蘇蘭小鼻子小眼兒細(xì)眉毛,白胳膊白腿兒白臉皮兒,如果再稍微瘦一點(diǎn)就挺像紅樓夢里的林黛玉。這么個美人兒不知被多少男人“意中”著,馬步絕對排不上號。馬步很自知之明,但退出意中者之列也不是他的性格,馬步很欣賞美女愛英雄的格言。夢里常常一蹴而就成為形形色色的英雄。馬步不甘心蘇蘭歸屬在別人的膝下,因此就設(shè)定了無數(shù)的情敵,隨日轉(zhuǎn)星移。情敵逐漸縮量。再日轉(zhuǎn)再星移就只剩了個胡光啟。
就在胡光啟圖謀將要得逞之即,天不滅曹,工廠里發(fā)生了一場沖天大火,愛廠如家的蘇蘭跟工友們一道奮不顧身與烈焰交戰(zhàn)。被一根垮塌的房梁砸趴在了地上。脊椎受損,被人背出火場送進(jìn)醫(yī)院。醫(yī)生無回春之術(shù),蘇蘭的一條大腿就蔫蔥似地永遠(yuǎn)耷拉了下來,人殘了,蘇蘭和胡光啟的關(guān)系也隨之而殘。胡光啟很痛苦,完整的蘇蘭他愛。殘缺的蘇蘭他也愛,愛的熱度雖然不如完整的那么高,卻也不忍割舍,但胡光啟是個大孝子,他從小喪父,母親正癱在床上,娶媳婦理當(dāng)照料老人,若把缺腿的蘇蘭抱回家去。對老人來說就是雪上加霜,蘇蘭也知情明理。兩人就揮淚惜別。馬步便一個箭步?jīng)_了上來。馬步?jīng)_這個箭步之前沒作太多的考慮,他太喜歡蘇蘭了,機(jī)不可失,當(dāng)機(jī)立斷。待身殘志堅姣美恬綿的蘇蘭別無選擇地依偎在了他狹窄的胸膛上的時候,才突然有些喜憂參半的情緒在他的心中生長出來。
馬步與蘇蘭的結(jié)合也可以用一個箭步來形容。渾然無覺的蘇蘭畢竟已經(jīng)在馬步波瀾起伏的心中顛簸了足有三年。馬步置辦的結(jié)婚物品中最貴重的當(dāng)是這只光澤熠熠的金屬輪椅,它是蘇蘭的馬匹。幾日歡樂的床第云雨之后,馬步把輪椅上的妻子推到了鳥語花香的公園,推到了綠堤環(huán)繞明凈幽藍(lán)的湖水邊。蘇蘭是個愛水的女孩。望著朵朵悠悠綻開的漣漪,枯寂干燥的心窩就飄人了爽爽的霏霏細(xì)雨。馬步也是愛水的男人。體會的到這微雨潛入的幸福,同蘇蘭一樣地流連忘返了。西天的彩霞在水面上跳起了西班牙斗牛士的舞蹈,陶醉了的蘇蘭攥緊了馬步的手,說,多好啊。馬步被這柔曼的音色和絢麗的湖景感動著,說,這不算什么,我要在不久的將來帶你去看白洋淀,那才是人間仙境。白洋淀有荷花蓮耦,有葦蕩野鴨,是雁翎隊和小兵張嘎戰(zhàn)斗過的地方,那才有個看頭,跟白洋淀比,這里不過是一個小水洼。馬步講得高興了,放聲唱起了雁翎隊之歌:白洋淀呀魚米鄉(xiāng),水連天呀歌滿倉。自從來了日本鬼,人民百姓遭禍殃,共產(chǎn)黨象太陽。神兵天降蘆花蕩……蘇蘭被這激越豪邁的歌聲感染著,心中珍藏起了白洋淀這顆熱熱乎乎的小太陽。她想,不久的將來,會是什么時候呢?一年,兩年?
馬步為未來的幸福日奔夜忙,業(yè)有所成,三年間從普通一兵晉升成了領(lǐng)導(dǎo)十四五號人的小組長,而休養(yǎng)在家百無聊賴的蘇蘭夢里夢外心馳神往著白洋淀的扁舟水浪。三年過去了,家里也積存了一些鈔票,蘇蘭提醒疲憊不堪的丈夫說。不要總這么累自己了。該歇就歇歇吧。馬步微笑著對柔情似水的妻說,不累,不累,為了我們?nèi)蘸蟮男腋#褪抢埸c(diǎn)也心甘情愿。蘇蘭也微笑著說,我們該去看看白洋淀了。馬步撫摸著愛妻的長發(fā)。深情地說,白洋淀有什么看頭,不久的將來我要帶你去游覽北戴河,知道嗎,北戴河,那是個多么壯美的地方啊,你聽我給你唱一唱那里的景色: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島外打漁船,一片汪洋都不見,一片汪洋都不見,知向誰邊……蘇蘭被這浩瀚的歌聲熏酥了,摟緊了馬步的脖頸說,我們一定要去北戴河,一言為定。什么時候能實現(xiàn)呢?馬步說。不久的將來,等我當(dāng)上了車間主任。
馬步越來越忙。小臉也越來越黃,五年過去,車間主任的交椅坐上了,結(jié)婚八周年的日期也翩然而至了。蘇蘭親熱地?fù)ё∷募?xì)長的脖頸,嫵媚地說,你的宏愿實現(xiàn)了,該歇一歇了吧。我們是不是該去游一游北戴河了呢?馬步吃力地睜開睡眼,說,北戴河?此戴河有什么意思,一片汪洋,有什么意思?我們應(yīng)該有遠(yuǎn)大的理想,要跨出省份,放眼全國,到江南去。聽說過么,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我們?yōu)槭裁床坏轿髯雍?,那里有白沙長堤有三潭印月有柳浪聞鶯,我們要到人間天堂去享受一下。這才不枉活一生。聽過這首歌嗎?馬步開唱: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西子湖上靜悄悄,彈起我心愛的土瑟琶,唱起那動人的歌謠……蘇蘭默不作聲,有幾滴淚水浸掛在眼角。馬步說,你不想去西子湖么?蘇蘭仍不作聲。馬步說,你不喜歡江南的風(fēng)光么?蘇蘭還不說話。馬步說。你怎么了?蘇蘭說,看著你總這么沒日沒夜地操勞,得不到一刻的放松,我擔(dān)心你的身體……馬步悶重地吐了一口濁氣,說,沒問題,挺得住。等我當(dāng)了工會主席,一定好好休息休息,我們?nèi)ノ髯雍?,玩他個冬去春來。蘇蘭說,工會主席那么重要么?馬步說,當(dāng)然重要嘍,工會主席是副廠級干部,你知道。這里頭有多少隱形收入呢,權(quán)這東西,無價之寶啊。蘇蘭抹掉了眼淚,說,我是怕你累著。馬步說,為了你。為了咱這個家,苦點(diǎn)累點(diǎn)又有什么?蘇蘭還想說些什么,卻聽到馬步的喉嚨里鼾聲大作了。
馬步離主席的目標(biāo)還有一步之遙,工廠因管理不善垮散了,職工們下崗的下崗,轉(zhuǎn)行的轉(zhuǎn)行。馬步也得自己找飯碗了。失魂落魄的痛苦在馬步這兒的過程比較簡短,馬步有打柜櫥造沙發(fā)的本事,有吃苦耐勞的精神,自已干!馬步把自家院落弄成了家俱廠,拉大鋸,扯大鋸,自擔(dān)主角唱大戲,馬步頭腦靈活手藝精湛。做出的東西樣美質(zhì)優(yōu),市場廣闊無邊。數(shù)年過后已成為倉廩實銀庫滿不虛不假的小老板。
似有謙虛之嫌的馬步只承認(rèn)自己是個小老板,盡管外朋內(nèi)友都言出肺腑地稱他大老板。馬步對蘇蘭說,我這叫大?那人家霍英東李嘉誠還怎么叫,我也就是人家牛蹄縫里的一根毛。(不知馬步為什么不說牛尾巴,不說牛脊梁而說牛蹄縫,蹄縫里有毛么?)蘇蘭瞅著臉色蠟黃頭發(fā)灰白仍懷揣鴻鵠之志的丈夫心頭陣陣發(fā)酸,說,夠可以的了,夠可以的了,超過小康不少倍了。你不能再這么猛拼了,身體是本錢呀。馬步對妻子的肯定和關(guān)懷甚感欣慰,更上一層樓的決心在胸中激蕩。蘇蘭接著說。悠著點(diǎn)勁兒吧,道兒還長著
呢。該喘口氣了。不是早就說過到西湖去住住嗎,春暖花開了,咱們?nèi)グ?。馬步用手壓了壓隱隱作痛的肝臟,深沉地說,為了我們永久而廣大的幸福,我還得加緊做下去,我要擴(kuò)大再生產(chǎn)。建立連鎖店,把品牌做到省外去,西湖當(dāng)然是要去的,但不是現(xiàn)在,西湖算不得什么,它不過是我們腳底下的一澤濃妝艷抹的大水坑。我首先要帶你到遙遠(yuǎn)的伏爾加河去看一看,伏爾加,那才叫粗獷氣派,那是外國的河流。俄羅斯的母親河,我們要走出國門去,放眼全世界,你不愿意么?蘇蘭憂郁地說,可我這樣的身體狀況,怎么能走得那么遠(yuǎn)呢。馬步說,有我呢,坐在輪椅上一樣可以出國嘛,綠色通道暢行無阻的。蘇蘭依然憂郁,說??赡愕纳眢w……馬步拍了拍干癟的胸脯說,沒問題的。我才四十九歲,人們不是六十歲退休么?我五十八就退。那時我們有金山銀海做保障,去了伏爾加,再逛地中?!R步情不自禁放響了歌喉: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河面上跑著三套車——第三句記不住了,哼哼著捎帶過去,接唱下一句:唱歌的是那趕車的人……蘇蘭覺得馬步的歌音格外混濁,里面包含著黃疸和濃痰。
馬步為他的金山銀海拼搏得不辨東西,蘇蘭寂寞得心生蒿草。蘇蘭駕馭著電動椅外出閑蕩,在街心花園遇見了打太極拳的老友胡光啟。光啟說,您老公可是發(fā)大財啦。蘇蘭微笑著不語。光啟說,你真是嫁了個好人家。有福氣。蘇蘭就顯出了得意。光啟說。身子骨還不錯吧。蘇蘭說,可以,還可以。光啟說,有空到我家去吧,我住新華街34號。電話是2023333。蘇蘭說,夫人做什么工作?光啟說,啥夫人,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蘇蘭驚訝道,你獨(dú)自一人?光啟說,我這心里是誰也進(jìn)不來了。蘇蘭說,那又何必。光啟說,沒什么何必不何必的,就這樣了。幾天后蘇蘭見到馬步,把瞧見胡光啟的事跟他說了。馬步優(yōu)越無限嗤之以鼻說了句,窮光蛋。
馬步?jīng)]來及趕到五十八,就提前打早地躺在了醫(yī)院里?,F(xiàn)在的馬步頭頂上僅稀疏地飄零著幾根軟發(fā),眼珠里汪著黃湯。皮皺得像一塊老姜。病得很是不輕。蘇蘭守候在床邊,淚水漣漣。
馬步依然強(qiáng)悍,說,哭什么,我們有的是錢。蘇蘭就把目光推向遼遠(yuǎn)的窗外,馬步從她的目光中似乎看到了什么。馬步再一次從昏睡中醒來,攥緊蘇蘭的手,說,伏爾加河我可能去不了了,但西子湖還是可以去的,等我的病好起來,我們馬上就行動。在白沙堤上從早走到晚,在柳浪聞鶯從黑坐到明……馬步的舌唇劇烈顛動了,大概是想唱上兩口,卻沒能響出詞兒來。
馬步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嚴(yán)重。窗外綠意吵鬧的枝頭覆上了晶瑩的白雪。夜晚,馬步呆呆地遙望星空,悲切對蘇蘭說,西子湖怕也是去不了,北戴河只有一天的路程,等我好一些了一定前往北戴河。去看那里的白浪和幽燕。我多想看看那里的白浪和幽燕呀……馬步唇舌翕動,想唱上一唱,詞兒已經(jīng)忘光了。
天地間又是個枝繁葉茂的場面了。馬步已枯槁成一斷木頭。他的眸子中似乎依然跳動著一份美好的憧憬,他把麥秸一樣的手臂從被窩伸張出來,比比劃劃,畫得是一個飽滿的圓圈。只有蘇蘭懂得其中的意思,那是一團(tuán)水泊。馬步終于攢足了一股精神,似唱似說,白洋淀呀魚米鄉(xiāng)……
馬步是愛水的。仁者愛山智者愛水。馬步是智者呀,他空拳白手闖蕩商海,取得了多大的成功啊,非智者能行么?在馬步生命最后的階段,蘇蘭請人把他包裹在一張輪椅上,與他一起來到了競秀公園,這是二十多年前他們結(jié)婚時來過的地方,水波蕩蕩,垂柳搖搖,天是好天,景是好景,蘇蘭卻突然鼻翼一酸。淚如泉涌。
干枯的馬步到底消逝在了迷茫的遠(yuǎn)方。蘇蘭寂寞如暗夜里的一條燭影,闊大的新房里新添了兩只名貴的花貓,晝?nèi)ヒ箒?,保姆睡了,貓們兒也睡了,蘇蘭無困無眠,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水浪。
這天。蘇蘭撥打了2023333。胡光啟接了電話。蘇蘭說,你想去北戴河么?拳不離手的胡光啟聲宏氣足,說,做夢都想。蘇蘭說,我們一起去一趟好么?胡光啟說。我辦退休了。有的是時間。怎么去呢?蘇蘭說,我家有輛凱美瑞,開車去。光啟說,太好了。蘇蘭說,啥時動身?光啟品牌迫不及待,說,馬上,馬上就走吧。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身臨其境的胡光啟引吭高歌。光啟唱歌的天賦不如馬步。調(diào)子里有一股羊膻味。蘇蘭卻聽的很入神。歡快的海浪聲中,蘇蘭算計了一下馬步留下的遺產(chǎn)。光零頭去十趟地中海都用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