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峰
摘 要:本文所分析的“鑒別性顯著特征方音對照法”與黎新第先生(2000)《20世紀<中原音韻>音系研究進程與方法回顧》中所提到的“方言參證法”在利用方音來求證古音這一點上是一致的。在對該術語的界定上本提法較之黎氏略顯周全,更能體現(xiàn)出此法的真正含義。運用此法借助方音來討論韻書的基礎方音、語音特征的演變規(guī)律等問題,大有可倡之處,劉淑學先生對《中原音韻》基礎方音的論斷正可見此法的功用。
關鍵詞:鑒別性顯著特征方音對照法 《中原音韻》 理論依據(jù)
一、 引言
《中原音韻》是古代韻書發(fā)展史上一部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著作,對現(xiàn)在研究漢語史或詞曲史,特別是研究普通話語音發(fā)展史具有極其重要的參考價值。目前用來分析《中原音韻》的方法主要有八種(詳見黎新第《20世紀<中原音韻>音系研究進程與方法回顧》重慶師院學報哲社版,2000年第1期)。這些在近代漢語語音領域內(nèi)有一定普遍意義的研究方法是眾多學者在研究《中原音韻》過程中總結出來的,都不同程度地對近代語音的研究做出了重要貢獻。
劉淑學研究河北方言,辛苦多年,成績顯著,《中古入聲字在河北方言中的讀音研究》便是她多年辛勤勞動的杰作。她在該書的第四章用了大量的材料來說明處于河北中西部順平、唐縣方言“入派三聲”,入聲舒化后文白異讀及與陰聲韻合流的情況,都跟《中原音韻》完全吻合。
劉淑學認為:“《中原音韻》音系,可以作為鑒別標記的特征,除了‘平分陰陽,入派三聲外,還有咸攝、山攝、深攝、臻攝、曾攝三等(莊組之外),梗攝三、四等,通攝一等入聲韻與陰聲韻的合流疊置的特點。它們成為我們鑒定《中原音韻》基礎方言的根據(jù)?!盵1]她在對《中原音韻》基礎方言進行的論證中,可以說正是運用了本文所述及的“鑒別性顯著特征方音對照法”,她將韻書中有鑒別性標記的音系特征拿來與許多方言點的現(xiàn)有語音特征進行逐一比較,進而排除那些不可能的論斷。論證過程中,她抓住了學者們在研究《中原音韻》時多有忽略的“入聲韻與陰聲韻的合流疊置情況”,得出了《中原音韻》基礎方言為河北順平、唐縣一帶方言的很有見地的結論。
方法對于研究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好方法便值得推廣。本文主要結合劉淑學在其專著《中古入聲字在河北方言中的讀音研究》中對《中原音韻》的基礎方音進行論證時所采用的方法,分析何謂“鑒別性顯著特征方音對照法”及其理論依據(jù)。
二、“鑒別性顯著特征方音對照法”的界定
周祖謨(1989)“《中原音韻》的音系基礎是什么?有人說周德清根據(jù)的是中州音,有的說是大都音,究竟如何定論?”[2]至今眾說紛紜,莫衷一是。①因為他們都能找到很多依據(jù)來論證自己的觀點,所以在短時間內(nèi)沒有孰是孰非的評議。就此田業(yè)政在《安康師專學報》2004年第2期上發(fā)表了《從桓歡韻看<中原音韻>的基礎方言》一文,認為觀點紛呈這一事實本身就意味著《中原音韻》的語音基礎并非某一點。他通過桓歡韻得出《中原音韻》反映的是當時天下之通語——通行于南北方的共同語的觀點。對此觀點我們不贊成,因為這與周德清“正語之本,變雅之端”(《中原音韻》虞集序)[3]的初衷不符,也與“四方之音,萬有不同,惟中州為得其正,入于正音之中……”(書《中原音韻》后,訥菴書)[4]的描述相抵牾,所以我們相信周氏《中原音韻》描寫的不是大而廣之的地域,應該是有所限制的某地之音。
對于《中原音韻》基礎方言存有多種說法,我們不妨做個分類:(一)代表大的區(qū)域,如十三四世紀的北方語音、河北中南部一帶的方音、膠遼官話等;(二)代表較大區(qū)域的,如大都話(即現(xiàn)在北京市)、洛陽、豫東音(商丘)(宋逸民);(三)代表較小區(qū)域,如順平、唐縣(劉淑學)。在范圍上呈現(xiàn)出逐漸縮小的態(tài)勢,不能不令我們產(chǎn)生思考。
我們認為這與他們所采用的研究方法不無關系。結合他們各自的研究方法,差不多能得出這樣的結論:在對《中原音韻》的研究中,應用“鑒別性顯著特征方音對照法”能直接縮小基礎方言的所指范圍,在此基礎上所做出的推斷就日益科學合理,更合于周氏作此韻書“欲作樂府,必正言語;欲正言語,必宗中原”(周德清自序)[5]之目的。
那么,什么是“鑒別性顯著特征方音對照法”呢?下面以圖解的形式做個表述。
(說明:圖中的方言A、B、C、D、E等分別表示600多年后與《中原音韻》有關的現(xiàn)代話的方言,有●表示《中原音韻》中的可用于鑒別的顯著性標記特征在此方言中存在,且此符號越多,表示該方言保持的《中原音韻》中的特征越多,代表其基礎方音的可能性就越大,無此標記的則表示該方言中已經(jīng)不存在此特征了。如圖示,方言C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是《中原音韻》的基礎方言,方言B存在《中原音韻》中的可用于鑒別的顯著性標記特征,但較之方言C,只能算與其具有淵源關系的周邊方言。圖中的箭頭表示方言間的相互影響。)
“鑒別”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5版)中解釋為:辨別(真假好壞)。體現(xiàn)在對韻書(特別是近代韻書)的研究中,首先它是把韻書中眾多語音特征挖掘出來,按其主次一一考究,嚴格鑒別,把那些顯著性的標記特征突顯出來,并以時代為序考其歷變;其次,是指拿韻書中所保留著的這些具有顯著特征的語言成分或要素(內(nèi)在)按其語音變化的規(guī)律去尋找能與之較為吻合的相關方言點,然后再結合其外在的證據(jù)(所謂文化社會因素)來論斷所要解決的問題。運用此法,自始自終都在做著用兩個標準(一個韻書中可用作鑒別性的顯著特征,一個是所選方音本身存在的語音特征)來進行對映式“對號入座”的工作。在這個過程中,一方面印證了韻書中所存在的特征成分;另一方面又給所據(jù)方音的特點找到了它的所謂源流。所以說,此方法能將古今兩方面的材料最終轉化到對于多個語音特征源流演變史的研究中去,對考察各地方音史很有益處。
選取方音調(diào)查點最好選取那些相對較偏僻,但人口又較集中的地區(qū),因為這樣的地區(qū)向來與外界接觸少,易保留其古老的語音特征。例如筆者曾在貴州省平壩縣天龍鎮(zhèn)作過方言調(diào)查,之所以選擇此地就是出于該鎮(zhèn)地處偏僻的山坳,鮮與外界交往的考慮。再如劉淑學在對《中原音韻》的基礎方音作研究的時候,最后部分在談及唐縣、順平一帶的地理概貌時也有此方面的交代。
三、“鑒別性顯著特征方音對照法”在《中原音韻》研究中的理論依據(jù)
方言地理學的興起、語言變化的有規(guī)律和自身發(fā)展的不平衡性為我們應用“鑒別性顯著特征方音對照法”研究《中原音韻》等近代韻書提供了有力的理論支撐。
現(xiàn)代許多方言都是從古語傳下來的,所以考訂古音而用現(xiàn)代方言作為參考,意思是在“溫新而知故”。從紙上材料我們只能求出古語的音類,性質(zhì)只如一些代數(shù)式子。至于他們的數(shù)值,是要在現(xiàn)代方言中求得的。[6]
現(xiàn)代漢語方言是研究古音的活材料,特別是那些能夠較好地保存古語特點的方言,研究《中原音韻》更是如此。19世紀80年代興起方言地理學(或語言地理學),19世紀中葉,語言學家開始糾正過去的偏向——過分重視語言的歷史材料而輕視或忽視活的方言口語(這種偏見至今并未絕跡)。繼而德國、法國等國通過調(diào)查,各自繪制了方言地圖。方言地圖使語言發(fā)展的現(xiàn)階段的空間分布一覽無遺地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并且由于語言分化和發(fā)展的不平衡性,現(xiàn)代語言現(xiàn)象的地理分布往往能夠透露語言發(fā)展過程中的許多情況——歷史文獻里所找不到的情況。[7]方言地理學揭示了一個重要的語言事實就是每一個方言特征(不論語音、詞匯或語法方面的)都有一定的分布區(qū)域,不同的方言特征可以有或者往往有不同的分布區(qū)域,即方言差異在空間上的體現(xiàn)。同時,同言線和方言區(qū)的劃分這些事實本身就可以清楚地說明語音的發(fā)展是有規(guī)律的,并不是人們的幻想和虛構。
徐通鏘先生曾經(jīng)說到語言演變的兩種方式:一為“變化”,即A變?yōu)锽,變化前后的兩種形式有繼承關系,體現(xiàn)了語言在時間變化上的古今演變;二為“競爭”,與“變化”不同,它是A和B同時共存,互相競爭,強的一方戰(zhàn)勝弱的一方,最后完成取而代之的演變過程,體現(xiàn)了語言在空間上的橫向演變。[8]
語言的變化是有規(guī)律的,同一地區(qū)的同一語音現(xiàn)象在相同的條件下會發(fā)生相同的變化,據(jù)此我們可以理清某一方言變化的具體痕跡。語言的發(fā)展是不平衡的,原來相同的語音現(xiàn)象在不同的地區(qū)可能會產(chǎn)生不同的變化??傊窖蚤g的地區(qū)差異反映了方言變化的不同軌跡。語言的變化有音類分合的變化,有音值上的變化;有涉及語音體系方面的大變化,有只涉及局部的小變化。[9]
方言地圖的劃分肯定了方言的整體性或方言區(qū)的存在。語言變化的有規(guī)律性和發(fā)展的不平衡性給我們應用“鑒別性顯著特征方音對照法”進行諸如《中原音韻》等近代韻書的研究提供了理論上的可能性與可靠性。我們在考察《中原音韻》基礎方言的時候,對于那些關乎語音體系大變化的音類的分合和音值上的變化因素應著重考察。
四、結語
“科學上的是非不決定于主觀上是否‘言之成理,而決定于是否符合實際?!盵10]劉淑學先生在論證《中原音韻》的基礎方言上,于材料求充分,于方法講科學,有理有據(jù),所做的論斷是極有說服力的,是合乎實際的一種科學論證。
“在漢語音韻學里,今音與古音有同樣的價值。研究今音若不知古音,則不能得今音的系統(tǒng);研究古音若不知現(xiàn)代方音,則不能推求古代的音值。”[11]我們要充分利用方音,尤其要利用那些瀕臨消失的方音資料來幫助研究《中原音韻》等韻書?;蛟S正是前輩對方音的重視,才使得我們有可能理清普通話的源頭等重要問題。除此之外,我們認為利用“鑒別性顯著特征方音對照法”還有利于借助各地可見韻書為建立各地方音史服務,這是很有意義的工作。
不過,對于通過此方法來研究韻書所可能產(chǎn)生的問題,前輩早有論述,認為“鑒別性顯著特征方音對照法”難以解決歷時久遠的韻書研究問題,正如錢曾怡先生在給《中古入聲字在河北方言中的讀音研究》一書所作的序里說的那樣:“語言總是不斷發(fā)展的,要探討一部韻書的基礎方言,何況像《中原音韻》這樣距今已有600多年歷史的韻書,僅僅找出方言跟韻書的共同點能否就可以成為定論,自然還待進一步的研究和討論?!盵12]古代語音學家雖不能如我們當今記錄語音所使用的手段這么高明,但他們也總能憑其語感各恃其音理常識對時音進行不失其度的分析,似乎也能將當時語音概貌記覽無余。正如《切韻》作者對書中音類的劃分,“剖析毫釐,分別黍累”,極盡其力。況且周氏“通音律,善樂府……故能審聲以知音,審音以類字。而其說則皆本于自然,非有所安排布置而為之也。”(《中原音韻》李祁序)[13]我們認為,古代韻書的顯著語音特征是都涵蓋其中的,憑借適當方法,將其中的顯著特征鑒別出來,還是很有可能的。這為借助“鑒別性顯著特征方音對照法”進行歷史上音變的研究提供了可能。活的方言口語提供了歷史文獻所不能提供的珍貴資料。所以,我們大可深信使用“鑒別性顯著特征方音對照法”來研究古韻書的可靠性了。
但是,使用“鑒別性顯著特征方音對照法”是慢功夫,所以必須謹慎從事,且不可圖快圖省,更不要希望寄一日之勞即可得出正確的結論!“我們既然選擇了這樣的生存方式:煮字謀溫飽,以有涯隨無涯。”②對于一個以音韻研究為樂趣的人就應當踏踏實實地做學問[14]。
以上是筆者據(jù)“以蠡測?!敝R妄談所知,求方家指教。
注釋:
①有的人認為,它代表了十三四世紀的北方語音,如楊耐思、平山
久雄、羅常培;有的認為它代表了當時的元大都話,如寧繼福、王力、薛鳯生、趙遐秋和曾慶瑞等;有的認為并不代表元大都音,認為代表了河北中南部一帶的方音,如陸志韋、邵榮芬等;有的認為它代表了河南洛陽一帶的方音,如李新魁;有的認為它代表了河南商丘一帶的方音,即“豫東音”,如宋逸民;有的認為代表了河北順平一帶的方音,如劉淑學;有的認為代表了膠遼官話,如俞敏等。
②引自何九盈先生《音韻叢稿》序言里的一句話。
參考文獻:
[1][9][12]劉淑學.中古入聲字在河北方言中的讀音研究[M].保定:
河北大學出版社,2000.
[2]梁惠陵.《中原音韻》新論[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
[3][5][元]周德清.中原音韻[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
[4][13]寧繼福.《中原音韻》表稿[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5.
[6]董同龢.中國語音史[M].臺灣:華岡出版公司,1954.
[7]袁家驊.漢語方言概要[M].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89.
[8]徐通鏘.歷史語言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1.
[10]張世祿.怎樣在語言學界貫徹“百花齊放 百家爭鳴”的方針[J].
中國語文,1961,(4).
[11]王力.漢語音韻學[M].北京:中華書局,1956.
[14]何九盈.音韻叢稿[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
(宋峰 徐州師范大學語言科學學院221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