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云
散文之“道”
孫犁說,明清筆記大多不足觀。這話對我有過誤導(dǎo),以至于在很長時間內(nèi),除了《閱微草堂筆記》等寥寥幾部,再不想多加涉及?,F(xiàn)在看來。在讀書作文這件事上。不管是誰的意見,只能拿來參考,決不可迷信。一旦迷信,最終受害的只能是自己。
最近受一位高人點撥,讀了幾部“默默無聞”的清代筆記,馮班的《鈍吟雜錄》、郝懿行的《曬書堂集》等,竟然有了意想不到的收獲。
《鈍吟雜錄·家戒上》中說:“士人讀書學(xué)吉,不免要作文字。切忌勿作論。”這里的“論”,指的是“放言高論”。為什么“勿作論”呢?原因是:“古人遠(yuǎn)矣。目前之事猶有不審,況在百世之下,而欲懸定其是非乎?”
我一下子想到今天的散文界,“放言高論”多矣。所謂“文化散文”,多數(shù)都以“放言高論”為主。至于作家的名字,這里就不說了,那是一支很長的隊伍,而且這支隊伍還有繼續(xù)加長的趨勢。他們的文章,也往往都在散文類雜志上扮演重要角色。可以這樣說,“放言高論”,已經(jīng)成為當(dāng)下散文界的“主旋律”。
據(jù)說,宋代文士是喜歡作“論”的,什么《漢高祖論》之類。還是據(jù)說。這種風(fēng)氣跟科舉制度有關(guān)。不會“論”,就得不了高分,會影響升官發(fā)財,所以大伙兒都拼命地論來論去。那么,當(dāng)下的“放言高論”之風(fēng)又是從哪里刮起來的呢?為什么會刮起來呢?
我對當(dāng)下散文的“放言高論”有點不以為然。早期還有興趣看看,現(xiàn)在連看到標(biāo)題都覺得礙眼。為什么呢?我覺得,馮班的一段話。完全可以替我作答?!垛g吟雜錄·讀古淺說》中說:“余生僅六十年,上自朝廷,下至閭里,其間風(fēng)氣是非,少時所見與今日已迥然不同,況古人之事遠(yuǎn)者數(shù)千年,近者猶百年,一以今日所見定其是非,非愚則誣也。宋人作論多俗。只坐此病?!?/p>
“一以今日所見定其是非,非愚則誣也?!边@句話說到要害上了。大概就是緣于此,馮班才把“切忌勿作論”作為“家戒”吧。管不了別人,管管自己的兒孫還不行么?我看行。
周作人在隨筆《本色》中。對“放言高論”也深有感觸。他說,“作論之弊素?zé)o人知。禍延文壇,至于今日”。這話是他在七十三年前說的,可聽起來很像是針對當(dāng)下散文創(chuàng)作的發(fā)言。想想,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如果說“至于今日”,“作論之弊”還是“素?zé)o人知”。我是不會相信的??隙ㄓ腥酥?。但知道的人,要么不肯說,要么“人微言輕”,即便說出來,也會被別的聲音淹沒,而已。
關(guān)于真正的散文之“道”,前人早有論述。周作人說:“寫文章沒有別的訣竅,只有一字日簡單?!边@句話稍微有點別扭,“簡單”明明是兩個字。怎么偏說是“一字”?拋開此處的“別扭”。意思還是清楚的。鄭振鐸說:“好的作品,都是心里想什么,便寫什么的。”照這句話去寫,其實還是“簡單”。郝懿行在《曬書堂集》中也談到這個問題。他先是引用一個故事:一個僧人請“文潞公”為竹園命名,“公欣然許之”,苦思冥想了半年之后,才好不容易把名字起好,題為“竹軒”。在這個故事之后。郝懿行感嘆道:“余謂當(dāng)公思佳名未得。度其胸中亦不過綠筠瀟碧等字,思量半載,方得真詮,千古文章事業(yè)同作是觀?!边@里所說的“真詮”是什么?我覺得就是周作人所說的“簡單”。當(dāng)然,在這“簡單”的背后,應(yīng)該蘊含著平靜和自在,也應(yīng)該蘊含著通達和智慧。
郝懿行的話里。其實還點到了當(dāng)下散文創(chuàng)作的另一種流弊,就是把簡單的“竹軒”,用看起來頗有文采的“綠筠瀟碧”之類的字眼去表達。
寫散文寫到“簡單”的境界,并不容易。在我看來。當(dāng)代作家中,只有晚年的孫犁、楊絳、汪曾祺等為數(shù)不多的人,才算是邁過了“綠筠瀟碧”的籬笆,走進了“竹軒”。即便是提倡“簡單”的周作人,其實也沒有完全做到。汪曾祺在一篇短文中,對周作人給廢名小說《莫須有先生傳》寫的序言提出了批評,說“有幾句寫得比較吃力。不像他別的文章那么自然”,比如“灌注瀠涸”和“披拂撫弄”,都“著力太過”。我覺得汪曾祺的批評是很有見識的。“有意求好,反不能好,雖在周作人亦不能免”,何況我等才疏學(xué)淺之輩乎?
老年文章
我喜歡老年人寫的文章。我不太相信有一種人,能夠“提筆就老”。老。是一步步走出來的。對于某些人來說,老境也是化境。進入化境。才能寫出好文章。
不能說所有的老年文章,都是好的?;呈且詫庫o為前提的。諸葛先生的話,“非寧靜無以致遠(yuǎn)”,說對了。這個“遠(yuǎn)”,也可以理解為“高”。不寧靜的人,即便活到老,也還是個“憤青”?!皯嵡唷?,罵娘是高手,寫文童不行。
我說的“文章”,指的是散文隨筆。小說是不是文章呢?當(dāng)然也是。但小說不是老年人的專長。詩是青年人的文體。這話大概不錯。小說,是中年人的文體。這話大概也不錯。汪曾祺的隨筆《散文應(yīng)該是精品》中有這樣的話:“說散文是老年人的文體,有一定道理。老年人閱歷較多,感慨深遠(yuǎn)。老年人讀的書也比較多,文章有較高的文化氣息……老年人文筆大都比較干凈,不賣弄,少做作?!蓖衾系倪@番話,我是非常信服的。
“不賣弄,少做作”,是好文章的標(biāo)志之一。
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在讀孫犁,讀汪曾祺,讀楊絳。我覺得他們寫得好。不是全部,是他們的老年文章寫得好。
孫犁的《亡人逸事》,讓我愛不釋手。有深厚的古典文學(xué)功底。有《史記》的風(fēng)骨,非常簡潔。借用宋人對一首詩的評價,“墨光四射,無字處皆有字”。能做到這一點,文童才有可能簡潔。簡潔,并不容易。當(dāng)下有很多作家,動輒下筆萬言。不能說下筆萬言就不好。文章的長短,由“天命”主宰?!坝性拕t長,無話則短?!边@里的“有話”。是恰當(dāng)?shù)脑?,是不得不說的話,不是瞎咧咧。問題是,我讀到的很多萬言長文,或多或少,都有瞎咧咧的成分。為什么會這樣?是作者不懂得“不言之妙”的道理。寫得少,傳達的信息多,暗示的東西多,才是真正的行家。
我從《亡人逸事》中得出一個結(jié)論,寫文章,創(chuàng)新不如復(fù)古。當(dāng)然,復(fù)古。并不是讓大家用文言文寫作。我覺得很有必要再來一次“古文運動”。
《亡人逸事》寫于一九八二年。那一年,孫犁六十九歲。
在我眼里,孫犁的好文童。大多是老年的作品。《歐陽修的散文》《耕堂讀書記》《報紙的故事》《父親的記憶》等等,都是。
汪曾祺的好文章,都是六十歲以后寫的。《國子監(jiān)》《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lián)大》《跑警報》。以及被我奉為教材的創(chuàng)作隨筆集《晚翠文談》,無一例外。奇怪的是,汪老的小說名篇《受戒》、《大淖記事》和《陳小手》,也是六十歲以后寫的,按前后順序,分別寫于六十歲、六十一歲、六十三歲。這三篇作品,是他的“晚飯花”。此后。他再也沒有小說名篇
出現(xiàn)。他的散文隨筆,卻保持了同等的水準(zhǔn)。
我非常喜歡楊絳的文耄。楊絳是文壇外的高手。她的散文集《雜憶與雜寫》,曾經(jīng)讓我徹夜不眠。其中的《老王》和《林奶奶》,是七十三歲寫的。《第一次觀禮》是七十七歲寫的?!栋⒏:桶㈧`》《記楊必》是七十九歲寫的。在《自序》中。楊絳說:“長長短短,共二十篇,依寫作年月為序。其中六篇曾在報刊發(fā)表?!边@說明,這本散文集中的大多數(shù)文章,沒有在報刊發(fā)表過。她只是想寫,于是就寫了?!白怨派礁栊闹谐觥?,好文章如同山歌,都是抒發(fā)胸臆,跟發(fā)表沒有關(guān)系,跟獲獎似乎也沒有關(guān)系。
九十二歲,楊繹完成了回憶錄《我們仨》。我手中的這一本,是第七次印刷的,發(fā)行量達到二十多萬冊。以后是不是又重印過。不得而知?;貞涗浭巧⑽捏w,散文體的書籍能發(fā)行到這個數(shù)字,在當(dāng)下,近乎奇跡。
九十六歲,楊繹完成了新著《走到人生邊上》。這本書又給了我一個不眠的夜晚。
讀過這么多老年文章之后,再審視自己的作品,不免臉紅心跳。但最終還是原諒了自己。心說,好好練筆吧,等到老年的時候,爭取也能寫出幾篇像樣的文章。不求多,僅僅幾篇,就足夠了。
好文章像好人一樣,不能大片大片地出現(xiàn)。能大片出現(xiàn)的,是玉米和高梁。
前不久,我給一個遠(yuǎn)方的文友打電話。談了自己對老年文章的看法。文友比我年長,已經(jīng)過了退休的年齡,我們算是忘年交。文友對我的看法予以充分肯定,這讓我有遭遇知音之感。我們談了很長時間,都是圍繞老年文章。
最后,文友說:“你讀過周作人的《知堂回想錄》沒有?”
很慚愧,我沒有讀過。
文友說:“我讀過。我讀的時候,心里時不時嘀咕,活著真好,能讀到這樣的好文章?!?/p>
我吃了一驚。我覺得這是對一篇文章或者一本書所能做出的最高評價。
文友沒有勸我去讀《知堂回想錄》,但我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我從網(wǎng)上找到它,趕緊下了訂單。現(xiàn)在這本書還沒有寄來。我很著急。
愛書人說
前幾天收到一封信。是一位作家朋友寫來的。河南駐馬店人,叫王奎山。他擅長寫短文。在“圈子”之內(nèi)。大名鼎鼎。他的文學(xué)修養(yǎng),讓我敬佩。他退休了,在家讀書,有時也寫文章。幾個月前他告訴我,他對千字散文著了迷。我很想看看他的千字散文,他不寄給我看,卻寫了一封信。這是一封珍貴的信。我活了四十多年,還從來沒收到過這樣的信,主要內(nèi)容是談?wù)摃?。信的開頭說:
電話里說不清楚,只好寫信。我所說的宋代筆記是以下幾種:一,《東坡志林》,蘇軾著。二,《老學(xué)庵筆記》,陸游著。三,《能改齋漫錄》,吳曾著。四,《容齋隨筆》,洪邁著。五,《齊東野語》,周密著。六,《鶴林玉露》,羅大經(jīng)著。這幾種筆記,除《容齋隨筆》外,我均沒有見過,你可在網(wǎng)上搜索一下,有消息告我?!秾O犁文集·續(xù)二》關(guān)于《史記》的一段話,我深有同感。讀書,讀書,一個人一輩子能讀多少好書呢?原已決定,如今更加確認(rèn)的是:從此以后,再也不讀活人的書了。讀了大半輩子的垃圾,也該停止了。特別是前幾年……等等,每天差不多要讀十萬字,你算算我讀了多少文字垃圾!
這段文字我需要簡單地解釋一下。關(guān)于“宋代筆記”,我跟他在電話談過好幾次。不光是宋代。還談過明清筆記。這兩年。我跟他在讀書方面,常常有共同的愛好。我買書,大多是通過網(wǎng)上書店。他呢,既不會用電腦,更不懂電子郵件,想買的書,都是讓我先在網(wǎng)上查詢,有了消息,再把書店的地址、電話等轉(zhuǎn)告他。他依此跟對方聯(lián)系購買。近來,我們通過這種方式,共同郵購了《孫犁文集》和《知堂回想錄》。關(guān)于“再也不讀活人的書了”,他在電話里也說過。這次,算是舊話重提。
王奎山是一個愛書的人。在電話里,他曾經(jīng)向我轉(zhuǎn)述日本古典作家吉田兼好的話:“獨坐燈下,披卷誦讀,與古為友,是最上的慰安。”他的意思我聽出來了,他是想當(dāng)中國的吉田兼好。
我也算是一個愛書的人。我的看法跟王奎山有相同之處,也有稍微不同的地方。我也覺得自己讀過很多“垃圾”。我的興趣,大部分轉(zhuǎn)移到古人的筆記之類,也就是“雜書”。但對“活人的書”。我不是絕對不讀。我讀,但只讀少數(shù)“老年文章”,也就是我喜歡的作家在六十歲以后寫的書。其它的,有時也翻翻。但那不能叫“讀”,只能叫“掃”,用目光掃掃,像秋風(fēng)掃落葉一樣。總的來說,我跟大多數(shù)當(dāng)代作品“感情不和”,已經(jīng)“離了”。
我對“雜書”感興趣,或多或少是受了汪曾祺的影響。汪曾棋說:“我在大學(xué)念的是中文系,但是課余時間看的多是中國的當(dāng)代文學(xué)和外國文學(xué)的譯本?!蔽蚁?,可能絕大多數(shù)作家都是這樣“走”過來的。到了晚年,汪曾棋“看雜書所用的時間比看文學(xué)作品和評論的要多得多。”他認(rèn)為讀雜書有三種好處。一是“很好的休息”。二是“可以增長知識,認(rèn)識世界”。我認(rèn)為第三條最重要?!翱梢詫W(xué)習(xí)語言。雜書的文字都寫得比較隨便,比較自然,不是正襟危坐??桃鉃槲?,但自有情致,而且接近口語?!?/p>
我喜歡雜書,也在于“文字都寫得比較隨便”。讀起來不累,像家常話一樣,真好。一本書我能不能讀下去,首先看文字。文字不好的書不讀。讀古文,我最怕的是“嗚呼”,陰陽怪氣的,干嗎呀?偶爾來一下還行,老是“嗚呼”,絕對受不了。而雜書基本上都心平氣和,很少“嗚呼”。
但雜書尋找起來很費勁。我要找的幾本清代筆記,傅山的《雜記》。劉青園的《常談》,馬平泉的《樸麗子》,等等,在網(wǎng)上百般搜尋,就是不見蹤影??赡軒资觊g根本就沒出版過。偶爾出現(xiàn),也是根據(jù)古本影印的“資料”。這種“資料”。讀起來也很費勁。前輩作家喜歡說“淘書”。我覺得“淘”字用得很準(zhǔn)。雖說現(xiàn)在圖書市場不景氣??墒堑綍昕纯矗瑫€是像沙子一樣多。要想從沙堆里“淘”出幾粒金子,談何容易。
說周作人是一個愛書的人,大概不會有異議。他對雜書也感興趣。也在“淘”,也“淘”得很苦。在《老年的書》一文中,他說“近來只找點筆記看”,當(dāng)然是指古人筆記?!皡s極不容易”。隔了幾行。又說?!罢視娲箅y”。到文童結(jié)尾。又重復(fù)說,“我近來想讀書,卻深感覺好書之不易得”。這篇文章,讓周作人給寫“壞”了。同樣的意思,不斷重復(fù),顯得層次混亂。但從另外的角度,我覺得出現(xiàn)這種情況也在情理之中。那是“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問題出在,“吐”一次,沒吐干凈,只好再“吐”再“吐”。這樣接二連三的,更像是“咳嗽”??粗茏魅嗽谀抢铩翱人浴?,我這心里呀,唉,還真是不落忍。
我并不后悔讀過那么多“垃圾”。沒有它們墊底,我的眼界,大概也不可能“高”起來。我是站在“垃圾”堆上看風(fēng)景,也挺好。我有
一個體會,在讀書這件事上,不要聽信“謠言”。所謂“定論”,有好多其實是“謠言”。
我贊同汪曾祺的說法:“從古人學(xué)語言,與其苦讀《昭明文選》、‘唐宋八大家,不如多看雜書?!边@是肺腑之言,也是經(jīng)驗之談。
“言外之意”
我最喜歡的一首唐詩,是朱慶馀的《閨意獻張水部》:
洞房昨夜停紅燭,
待曉窗前拜舅姑。
妝罷低聲問夫婿,
畫眉深淺入時無?
汪曾祺也很喜歡這首詩,在不同的文章里多次議論它。他說。一個人,一輩子,能寫出這樣一首詩,就可以不朽了。
這首詩的奇妙處,在于詩里詩外都“打點”得很好。先說“詩外”。眼瞅著要舉行科舉考試了,誰不想考個進士呀,能考個狀元才好呢??稍娙诵睦餂]底,就寫了這首詩,給負(fù)責(zé)考試的官員看看,探探口氣,掂掂斤兩?!皬埶俊?。可以理解成“張部長”。汪曾祺說這首詩有“言外之意”,指的就是這層意思。朱慶馀可真是會說話,把自己比作小媳婦,“妝罷低聲問夫婿”,我的眉毛描得好不好呀?能不能趕上潮流呀?他這一問,“張部長”的心都化了。趕緊回了一首詩,大概的意思是,你有這么大的才華,還擔(dān)心什么呢?再說“詩里”。嗨。寫到這個份上。還有什么可說的!這首詩迷倒過很多人,宋人在詩話里說,這首詩里的小媳婦,一定是個絕色的美女。你看看,他都想到哪兒去了?
寫詩應(yīng)該追求“言外之意”。寫文章也一樣。
《汪曾棋文集·文論卷》里,有一篇文章叫《錄音壓鳥》。寫北京人養(yǎng)鳥的瑣事。讓鳥學(xué)習(xí)各種各樣的叫聲,比如讓畫眉學(xué)習(xí)布谷鳥的叫聲,就叫“壓鳥”。這篇文童通篇都在說壓鳥,明明是一篇散文嘛,怎么說是“文論”?是作者搞錯了,還是編者搞錯了?我想了想,覺得誰都沒錯。這的確是一篇“文論”??雌饋碚f的是“壓鳥”,“言外之意”卻指向了文學(xué)。文章的結(jié)尾說:
也許畫眉天生就有學(xué)這些聲音的習(xí)性。不過,我認(rèn)為還是讓畫眉“自覺自愿”地學(xué)習(xí),不要灌輸,甚至強迫。我擔(dān)心畫眉忙著學(xué)這些聲音。會把它自己本來的聲音忘了。畫眉本來的鳴聲是很好聽的。讓畫眉自由地唱它自己的歌吧!
在文中,汪曾祺還提到,畫眉一旦學(xué)會了“臟口”,也就是警車的尖叫之類,養(yǎng)畫眉的會把它摔死。由此說來。他對文學(xué)中的“臟口”。是很不滿意的。
汪曾祺的“這一手”,我覺得是從西班牙作家阿索林那里來的。阿索林有一篇奇怪的文章,《塞萬提斯的未婚妻》。寫的是作者對塞萬提斯故鄉(xiāng)的一次訪問。汪曾棋分析說,這篇文章其實是對塞萬提斯的“小小的研究”。這個觀點,我同意。
孫犁的文章,也常常有“言外之意”?!秾O犁散文選集》中有一篇《黃鸝》,是比較典型的。其中的一個段落,孫犁說在他養(yǎng)病期間,看見一個人用獵槍打黃鸝,心里很不舒服,“但愿他的槍法不準(zhǔn)”。接下來,他又說:
有一天我去逛鳥市。那地方賣鳥兒的很少了,現(xiàn)在是生產(chǎn)第一,游閑事務(wù),相應(yīng)減少,是很自然的。在一處轉(zhuǎn)角地方,有一個賣鳥籠的老頭兒,坐在一條板覺上,手里玩弄著一只黃鸝。黃鸝系在一根木棍上,一會兒懸空吊著,一會兒被拉上來。我站住了,我望著黃鸝,忽然覺得它的焦黃的羽毛,它的嘴眼和爪子,都帶著一種凄慘的神氣。
“你要嗎?多好玩兒!”老頭兒望望我問了。
“我不要?!蔽肄D(zhuǎn)身走開了。
我想,這種鳥兒是不能飼養(yǎng)的,它不久會被折磨死的。這種鳥兒,即使在動物園里,也不能從容地生活下去吧,它需要的天地太寬了。
從此,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再想起黃鸝。第二年春季,我到了太湖,在江南,我才理解了“雜花生樹,群鶯亂飛”這兩句文章的好處。
是的,這里的湖光山色,密柳長堤;這里的茂林修竹,桑田葦泊;這里的乍雨乍晴的天氣,使我看到了黃鸝的全部美麗,這是一種極致。
我像周作人一樣,賣力地做“文抄公”,本意就是想把話說清楚。跟汪曾祺拿畫眉說事異曲同工。孫犁是把黃鸝比喻成作家、藝術(shù)家。用獵槍打,當(dāng)然不行。在手里“玩弄”,或者在籠子里養(yǎng)著,也不行。即使是放在動物園?!耙膊荒軓娜莸鼗钕氯グ伞薄V挥性趶V闊的天地之間。才能展示全部的“美麗”。這篇文童寫于上個世紀(jì)六十年代初期,聯(lián)系到當(dāng)時國內(nèi)的政治背景和文藝界現(xiàn)狀??梢哉f是“別有用心”??蓢@的是,孫犁把所有的事實都說中了。作家、藝術(shù)家被“獵槍”打過,被“人”玩弄過,在“籠子”里養(yǎng)過,后來是在“動物園”里養(yǎng)過。這些都成了史實。
孫犁說《黃鸝》是一篇雜文。我覺得也是。他還說,這篇文章寫完之后,放了好多年,直到“文革”結(jié)束,才敢拿出去發(fā)表。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吧。
我羅羅嗦嗦說了這么多。其實就一個意思:不管是詩,還是文。有了“言外之意”,才籽粒飽滿,吃到嘴里,才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