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心金蘭——張恨水與張友鸞

說張友鸞是張恨水最親密的友人，不應該存在什么疑問。香港一家報紙曾言張恨水與張友鸞為親兄弟，盡管屬于誤會，卻頗能說明他倆的關系如何。

張友鸞，1904年生，較張恨水小9歲，畢業(yè)于北京平民大學新聞系，曾師從于著名報人邵飄萍，是該校3名知名學子即“平大三鳥”（因為這三位學生每人的名字里都帶有一種鳥的字樣）之一。1925年夏秋之交，尚未邁出校門的張友鸞走進了世界晚報杜，與“久聞大名，如雷貫耳”的張恨水會面。

張友鸞進入世界晚報社，與張恨水的一起辭職事件有關。

按道理，張恨水既是當家編輯，又幾乎是白盡義務為報館寫連載小說，額外的獎勵沒有，基本工資總該發(fā)吧？不，由于資金周轉(zhuǎn)不暢，社方拖欠員工薪水的事簡直是家常便飯。張恨水不能餓著肚子干活，憤然辭職。

成舍我臨危不亂，一面悄悄派手下邀請張友鸞接辦副刊《明珠》，一面親自出馬，上張恨水家做說客。張恨水抵擋不住老板的三寸不爛之舌，重新返回崗位。

張友鸞剛就業(yè)便失業(yè)，他覺得被人耍弄了，好不窩火，奮筆疾書，大罵了成舍我一通，指責成舍我言而無信，是個反復無常的小人。成舍我也真能忍，不怒反喜，贊嘆：“走筆犀利，文采燦爛，這家伙是個人才呀！”他迅速通知張友鸞，請這位大學生第二天來報到，接替即將離職的陳大悲編社會版。

張友鸞生性放逸不羈，肝膽照人；此兄平素幽默健談，三杯酒下肚，更是天南地北，論古話今，妙語連珠；他筆頭功力深厚，善撰散文，也創(chuàng)作過長篇小說。張友鸞的這一切都挺對張恨水口味，二人一個大門出入，不成為忘形友倒是件怪事。據(jù)說1926年張友鸞與同學崔伯萍完婚時，張恨水抓住他倆與《西廂記》中張君瑞和崔鶯鶯姓氏上的巧合，填出一闕詞，內(nèi)有“銀紅燭下雙雙拜，今生完了西廂債”之句，暗切得天衣無縫，傳誦一時。

結束世界日報報系的合作后，張恨水與張友鸞又一起赴上?！读蟆啡温?，張友鸞干總編輯，張恨水主持副刊，一同住在德鄰公寓。他倆早先都抱的是打短工的主意，不料過了兩三個月，北方形勢動蕩，北平已經(jīng)回不去，便去了南京。張友鸞建議道：“恨水兄，咱們在這里自己辦家報館吧？也可以暫避風頭?！睆埡匏斚峦?，承諾由自己出資。不想張友鸞前思后想了一番，又找到張恨水，說世事多變，辦報前途未卜，擔心經(jīng)營不好出現(xiàn)虧損，也害怕沒有足夠的資金維持日后的運轉(zhuǎn)。張恨水手頭的現(xiàn)錢并不多，也躊躇起來。恰好胡秋霞在座，笑道：“前怕狼后怕虎，辦不成大事。我拿出自己的私房錢和首飾支持你們辦報！”

1936年4月，《南京人報》正式問世。張恨水自任社長，張友鸞擔當副社長兼經(jīng)理和總編輯。日常事務，由張友鸞處理，提綱契領的大事，才向張恨水請示，為的是保證社長有足夠的寫作時間。雖然如此，考慮到吸引讀者，張恨水仍主編有一個綜合性副刊，取名《南華經(jīng)》。后來報館發(fā)生經(jīng)濟危機，張恨水又不得不和張友鸞一起，絞盡腦汁操心財經(jīng)問題。該報日出四開一張，問世伊始，就以主張抗日、注重副刊和社會新聞、講究編排技巧受到中下層市民歡迎，銷量名列金陵各報前茅。

1937年底，日寇進逼南京，《南京人報》停刊。次年初，張友鸞與張恨水一前一后到達重慶。張友鸞見內(nèi)地撤退至山城的新聞界人士極多，不難組織一個辦報班子，就問張恨水是否有復刊《南京人報》的計劃，表示愿與他在巴蜀重打江山。張恨水聽罷，長嘆一口氣，說：“我對此厭倦了，想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創(chuàng)作上?！毙?，張友鸞介紹張恨水與陳銘德相識，拉張恨水加入《新民報》。

重慶《新民報》是繼世界日報報系、《立報》、《南京人報》后二張之間的第四次友好合作。張恨水一如既往，辦他的副刊，張友鸞負責新聞版的編輯工作。《新民報》天天與讀者見面的專欄中，既有張恨水主筆的連載小說和雜談《上下古今談》、《最后關頭》，也有張友鸞操縱的社論《山城夜曲》。據(jù)張友鸞回憶，重慶《新民報》那“居中偏左，遇礁即避”（即主觀上希望居國共兩黨中間，偏向共產(chǎn)黨；遇到國民黨高壓時，就暫時避一避）的方針是由他和張恨水率先共同提出的。

張恨水所在的經(jīng)理部在七星崗，張友鸞所在的編輯部在大田灣，隔得較遠，但二人不時由于工作上的需要相互走動。1938年5月初，他倆又聚在一處，聊起報紙上剛剛刊出的國民政府教育部向各省教育廳發(fā)布的一項通令。通令內(nèi)容如下：“今日一般青年，往往為求一時之便利，率多廢棄毛筆，習修鋼筆。殊不知中國之筆宜于中國之紙，中國之紙宜于中國之字……”要求全國中小學生一律用毛筆寫字。張恨水譏諷道：“中小學生用毛筆寫字，我不反對；但眼下是抗戰(zhàn)年代，教育部要做的事情很多，何必忙著干這種小事？縱然把全中國的中小學生都練得會一筆顏柳歐蘇，也嚇不倒日本鬼子吧？”張友鸞也嗤笑道：“這通令的文筆別具一格，不可不‘打油一番，權且狗尾續(xù)貂，和上幾句：‘不知陳立夫先生之才，宜于中國之教育部長；中國之教育部長，宜于中國之教育，中國之抗戰(zhàn)教育……”張恨水大笑不止，遂執(zhí)筆寫下一篇《教育部訓令頌》，將他與張友鸞的所感所言公布于《最后關頭》。

張友鸞在重慶的住宅恰似一頂打滿補丁的氈帽，張恨水賜屋名為“慘廬”?！皯K廬”內(nèi)有一間小書房，小到僅能容納一桌一椅一凳的程度，來了兩位客人，主人便必須站立，而且其中一位客人必須等到關上房門才能在小凳上落座，可見生活環(huán)境之惡劣。張友鸞的一位朋友在重慶政府社會局任局長，要拉他去當主任秘書，位不高，缺甚肥。張恨水聽說，心急如焚，一天去了3趟“慘廬”。最后一次去時，他帶上了剛作好的一幅青山仙松圖，還題寫七絕一首贈予主人，意思是勸好友不要涉足官場追逐名利，應當做一位超脫凡塵的神仙。張友鸞笑著告訴客人：“你不必再費心了，我已經(jīng)剛剛回絕了那位局長朋友，甘心淡泊自守一世?！睆埡匏玑屩刎摚e話了幾句，取回贈畫，便要告辭。張友鸞一把奪下畫來，笑道：“你對小弟如此勖勉，正見交情，還是留下來做個紀念吧?！?/p>

1944年5月，經(jīng)張友鸞倡議，《新民報》成都、重慶兩分社準備聯(lián)合舉辦張恨水50壽辰暨創(chuàng)作生涯30周年慶祝活動。張恨水怕造成浪費，拒不接受，說：“誰要是和我做生日，誰就是罵我?！贝蠡锏拇饛透敲睿骸澳俏覀兙土R你一次。”在張友鸞的號召和組織下，祝壽活動簡樸而熱烈，但他并不滿足，又提請張恨水創(chuàng)作一部自傳，對廣大讀者有個詳盡的交代。張恨水太忙，沒應允，熱心的張友鸞便決定由自己完成一部《張恨水論》，計劃對從張恨水的家世、經(jīng)歷、思想等方面入手，寫下一部煌煌巨著。他剛寫成頭一節(jié)，就因為旁的事務糾纏，停住筆。直到近40年后，張友鸞才在《新文學史料》1982年第1 期上發(fā)表出約兩萬字的評述文章《章回小說大師張恨水》?！氨痹馈卑娴摹稄埡匏吩恼盏橇嗽撟?，附錄入《春明外史》一書。另外，安徽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張恨水選集》也將該文章稍加修改后作為全書的序言。而且，張伍的《憶父親張恨水先生》出版之際，張友鸞的女兒張鈺特意寫下了跋，說是父債女還。顯然，短短一篇《章回小說大師張恨水》，是無法彌補《張恨水論》夭折帶來的遺憾的。

抗戰(zhàn)結束，張友鸞和張恨水相繼回歸南京。張恨水還要北上，為報答數(shù)十年來結下的友誼，他慷慨地把《南京人報》轉(zhuǎn)讓給張友鸞去經(jīng)營，即將原《南京人報》全部制版、印刷設備無償轉(zhuǎn)交給張友鸞。如此一來，二張從上世紀40年代中期到50年代初，是一南一北，處于分離狀況。

新中國成立伊始，張友鸞來北京開會，抽空問候了半身不遂的張恨水。為了重新與老友們團聚，張友鸞1953年放棄了南京的工作，返京任人民文學出版社古典文學小說、戲劇組組長。該社出版的70回本《水滸傳》、《關漢卿戲曲五種》等名著是由他整理、校注的，有一本風靡一時的《不怕鬼的故事》也是他選譯的。另外，張友鸞一生還寫有《秦淮粉墨圖》、《白門秋柳記》、《沈萬山》等16部中長篇小說和《戰(zhàn)時新聞紙》、《湯顯祖及其〈牡丹亭〉》等多種新聞學、文藝研究專著，也屬于一位著作等身的作家。

上世紀50年代中期，張恨水恢復創(chuàng)作生涯。受中風后遺癥困擾，他此時的寫作完全屬于強弩之末。他對張友鸞講：“以前語言辭匯，搖筆即來，如今尋思半晌，卻還得不到一個適當?shù)摹！甭犝呱钌钔锵Ю嫌训乃ネ?，勸道：“你別太勉強自己，身體要緊，寫稿子別過于費心力。”

1954年8月，北京通俗文藝出版社計劃再版《八十一夢》，按慣例希望作者寫篇自序。張恨水對新時期的文藝理論說不清個“子丑寅卯”，于是想起了這方面的內(nèi)行張友鸞。張友鸞慨然應允，代替朋友完成了這篇《〈八十一夢〉前記》。文章與張恨水的文風大相徑庭，詞句甚是慷慨激昂，如“忿怒的火焰燃燒著我，我就寫”，又如“這些威脅總算沒有嚇倒我，隨著這些威脅而來的，反而是增加了我更大的忿怒”，等等，明顯帶有時代烙印。

近些年問世的各種涉及張恨水的專著和文章內(nèi)，均言他在1957年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中三緘其口，明哲保身。然而，我卻在當年的《文藝報》第11號上發(fā)掘到了一篇令人震驚的文章。文章指出，在這一年夏天中國作協(xié)黨組召開的黨外作家、翻譯家座談會上，張恨水慷慨陳詞：“除我以外（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再沒有章回小說家了?！鐝堄邀[，他的學問各方面都很好，為什么不請他入會呢？……我看作家協(xié)會有保守思想。過去有人說章回小說是下流氓，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F(xiàn)在章回小說家在北京的很少，改行的改行了，這是值得注意的問題。”呵呵，為了給老友爭取應有的待遇，他居然也“炮轟”了作協(xié)一回。

張友鸞的后半生有很長一段時間居住在北京北新橋白米倉7號這座平房小院內(nèi)。張恨水雖行動不方便，但偶爾也會去坐一坐。更多的時候，是包括張友鸞在內(nèi)的幾位朋友來他家看望。周南去世后，為減少張恨水的寂寞，他們拜訪得愈加勤了。老先生們只要聚在一起，非熱鬧好幾個鐘頭不可，話題自然離不開文學范疇。席間，張友鸞的嗓門最大，話也最多。張恨水很少發(fā)言，只是注意地聽別人爭鳴，耳聞精彩言論，便把右腳輕輕一頓，“嘿嘿”一笑。因為相聚時間長，中間必須用餐飯，考慮到張家沒有主婦，張友鸞等人每次來都會各帶一盤菜肴，實行如今頗流行的AA制，以免給張恨水添麻煩。

1967年2月29日，受國內(nèi)大形勢影響，半年之久不敢出外串門的張友鸞前來探望張恨水，卻發(fā)現(xiàn)老友已于4天前仙逝。張友鸞垂淚頓足，懊悔不迭，“唉，早來幾天就好了。”張恨水的兒女哽咽著告訴他：“父親幾次吩咐我們每樣年菜都留一點兒，說要和幾位老叔把酒話新春?？上В先思覜]盼到……”

1990年，張友鸞也離開了人間。他去世的前兩天，一反終年臥床的衰疲狀態(tài)，掙扎起床，下地走動。他失明的眼睛也忽然明亮起來，時而喃喃自語，時而捻須大笑，斷斷續(xù)續(xù)吐出“新聞”、“發(fā)稿”等詞匯，講不出連貫的句子，好像是在用別人聽不懂的語言向即將在另一個世界重逢的張恨水、張慧劍等老友打招呼……

（選自《張恨水情歸何處》/宋海東 著/新華出版社/2008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