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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造飛機零件的軍工廠,到房地產(chǎn)商即將炒賣的樓盤,《二十四城記》講述的雖然是這個時代司空見慣的故事,然而它卻提供了豐富的可供詮釋和解讀的角度:比如從計劃經(jīng)濟到市場經(jīng)濟的變遷;比如“小世界”和外部世界的關(guān)系;比如由混合使用職業(yè)演員和真實的工人牽出的,關(guān)于真實和虛構(gòu)的界限問題,關(guān)于歷史如何寫就的問題;又或者,更普遍意義上的,時間的倏然流逝。
然而要說到《二十四城記》最特別的地方,我覺得在于它的影像所具有的疏離角度。沒錯,這種疏離的視角,來自其類似記錄片的訪談形式。尤其是,這種人物的訪談形式是如此徹底而純粹,鏡頭每分每秒始終盯牢講述者——即,鏡頭永遠只呈現(xiàn)講述者的面部表情、小動作、眼神,始終將他講述故事的方式呈現(xiàn)給觀眾——而沒有利用任何敘事性的影像(比如記錄片常用的“搬演”手法、或者干脆使用劇情片的方式)來描述他所講述的故事,提問者賈樟柯也始終只有畫外音,一次也沒出鏡。
換而言之,賈樟柯在一種以影像為主要特征的藝術(shù)媒介中完全摒棄了敘事性影像。這就迫使觀眾思索這另一種影像——畢竟,《二十四城記》并沒有極端到用白底黑字將講述者的話打印在銀幕上(那樣的話,電影就將變成小說,觀眾當然要造反退票了),而是用這“另一種”影像代替了慣常的、傳統(tǒng)意義上用以敘事的影像。
這另一種影像是什么呢?
(1)有時,它是元敘事的。如前所述,它是講述者講述故事的方式。而這講故事的方式,其實與故事本身一樣重要。它如同“作為作者的講述者”對于故事的某種注解,它使“作為觀眾的詮釋者”在大腦中上演這段故事時,既有了某種方向和指引,又具有了自由度?;蛘哌@樣說,對于講述者的故事,導演無論以怎樣的方式將其影像化,它總比不上觀眾自己在大腦中“拍攝”的畫面——我們常常說,小說之所以比電影厲害,在于它留下了想象的空間,所以對一段文本而言,每個讀者(觀眾)都是一個導演,電影導演與其不討好地拍出一個自己的版本(詮釋),不如回到文本的主人那兒,從外部疏離的角度給予想象以指引(即,干脆不拍電影了,拍一段電影主人的花絮)。
(2)黑屏。黑屏在《二十四城記》中有點像影像的“標點”,它有時是句號——用以隔開不同的講述者;有時是省略號——略去講述者的一段話語;有時則是頓號,只為了賦予影像一種節(jié)奏感。
(3)肖像式的攝影。肖像照式的攝影是一種動和靜的綜合。車間里兩個勾肩搭背撓癢癢逗樂的工友,一群不知如何是好、凝視著鏡頭、不時抽一口煙的拆房工人,都讓觀眾印象深刻。照片通常展現(xiàn)的是一個瞬間;而電影畫面展現(xiàn)的通常是一段時間。用這一段時間凝視這本來是一個瞬間的畫面,就好像時間的魔法,就好像在暗示,電影講述的變遷就發(fā)生在一瞬間;而這個一瞬間又好像被無限延長了。
(4)空鏡頭?!抖某怯洝酚性S多充滿詩意的空鏡頭,或者緩慢的、故事之外的僅僅展現(xiàn)美感的、補輟式的鏡頭。比如,“成發(fā)集團”招牌上的大字一個個拆下,緩慢地從空中吊到地面。近景。一個與“成”字相比格外渺小的工人正在拆除這最后一個字。比如,機器搬走了,車間里的一片狼藉。一塊石頭敲碎玻璃窗。沉默微漾。又復歸平靜。比如,車間拆除了一半時,那殘破的廢墟。賈樟柯就用這樣詩一樣的鏡頭(當然,還有好幾句詩)把本來喧囂的劇變拍得那樣安靜,那樣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