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農民父親

宓思恩

中秋放假回家，遠遠地望見家門居然開著，心中一喜，這次不用再為一家人的晚餐大費周折了?？赊D而一想，心底泛起一陣辛酸，我明白，父親失業(yè)了。雖說父親原本就沒有固定的工作，三天兩頭出門找活，但這次真的是無事可做了。天氣轉涼，水稻將收未收，他早早搬出了農具，家中一片零亂。如今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待。

等待是最痛苦的，特別是像父親這種閑不住的人。他默默地坐在床上，無心地翻著我的書，面無表情，我卻看出他一臉的落寞。父親說想上山看看今年新種的楊梅樹，砍去蔓延的柴草，卻逢陰雨，不能出行。“陪我下棋吧?！蔽逸p輕地說?！澳悴皇俏业膶κ郑€是去學習吧?！彼吐暬卮?，完全沒有興致?！霸诩依镄菹⒁餐冒?！”我抬起頭發(fā)現他正直直地盯著我，他帶著一絲苦笑說：“我休息了，我們以后靠什么吃飯？”我無語。雖然我知道家里收獲的糧食足以解決全家一年的吃飯問題，雖然我知道我們可以在地里種上青菜蘿卜馬鈴薯來減少購買食物的支出，可我不敢爭辯，不敢去撩撥他低落的心。我不清楚家中的資金財產問題，只知道一家人生活處處都很節(jié)儉，日子好像在獨木橋上搖晃。

睡覺時忽然看見父親的肩膀紅腫，仿佛一碰就會滴出血來。想起那時他說他在挑石頭，心底一酸，差點流下淚來。我從未想到父親會辛苦成這樣，從沒有見過他因勞動把堅實的肩膀磨得紅腫。我終于明白父親為什么總不讓我晚上看電視，為什么在校時不讓我在下晚自習后往家里打電話。我也常上山，我知道那山路的崎嶇。我不知道他每天要多早起床，強忍著肩上的疼痛挑起滿擔石頭……默默地注視著他，我說不出話，這是何苦呢，爸爸？

記得父親曾說用他的收入維持正常的生活，用媽媽的收入給我交學費。媽媽還計劃著，給自己和爸爸交養(yǎng)老保險。

但如今一切都被打亂了。秋日的一場風暴吹亂了許多人的生活，包括我們。媽媽笑著說沒關系，她技術嫻熟工作好找。我轉過頭看爸爸，他低著頭有些無奈有些愧疚。我輕輕嘆了口氣，爸爸老了，做了一輩子農民的他不大可能再去學技術，只能靠賣力氣賺錢。于是便天天往山上跑……終于連石頭也沒得挑了。

“爸爸你就好好休息吧！”他不聽，拖了條凳子，花了一個上午修好倒塌的葡萄架，盡管他嘴里念叨著竹架爛成這樣，修了也沒用。下午他說上山去看看新種的楊梅，出門不久便遇上一場大雨，他到家時狼狽不堪，悵然若失。

父親問我：“還要不要種楊梅呀？”“隨便你?！薄暗痊F在的楊梅樹長大了我也就老了，爬不上那么高的山了。你如果以后還想上山摘楊梅，我就種著；要是你以后不回來，我就不種了?！蔽衣犃擞行└袆樱\懇地點點頭：“種著吧，我還回來?！卑职炙朴行└吲d，嘴邊露出一絲微笑。

這是我給父親的一個承諾，雖然作為農民的父親不希望我將來也是農民，守著山，守著田。過來人的勸說打消不了年輕人的好奇心，于是便總有人重復相同的艱辛之路。我早早地熟識了那片田，那條山路。我想在未來證明：不做農民不是一個農民的兒子唯一的出路。能夠執(zhí)守一生的艱辛，我想父親是光榮的，我也將是光榮的。

父親說：“好好讀書，不要再做農民?！?/p>

這也許是傳承了幾代的愿望。而我卻更愿意繼續(xù)做一個農民。我不清楚父親不愿意做農民的原因，世界上總有那么多人去做農民……

父親依然無奈地等待著工作。他臉上陰云不散，家中也好像隨時有雨?！澳闳ゴ曷閷⒙铮　蔽业谝淮芜@樣慫恿他。他微微一笑，搖搖頭。沒有收入就不能拿錢去開玩笑，雖然他知道最多也就十幾塊。他不會吸煙，也極少喝酒，等待的日子就更顯漫長。父親零零碎碎地做著無關緊要的瑣事，打開電視不斷地換臺，換臺……

我想不久以后父親就能悠閑地做這些事了，農民也該有個“退休”的年齡。我還想那時他也會像爺爺一樣，靜靜地坐在橋邊搜集有關農業(yè)政策的信息，談論村里大大小小的事情。爺爺在那里一直聽到去世，爸爸也會如此，我，也希望如此。

想好好地讀書，好好地做一個農民，去走走被幾代人警告過的艱辛道路，然后再以過來人的身份教育下一代……讓他們永遠繼承一個農民的意志，永遠懷念他們的農民父親的人生。

（選自初航文學社《文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