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下雨了,夜?jié)窳恕?/p>
總是在這樣淅淅瀝瀝濕的雨夜中,伴隨著一兩聲驚雷,佇立窗前,任閃電刺亮我蒼白的臉色,我的思慮方能蘇醒,如同我蒼白的回憶。與其說自己喜歡這樣的雨夜,不如說是慶幸自己尚能有這樣涌動的情致,這樣起伏的狀態(tài),這樣靈魂的舊憶。哪怕只是過逝,只是澀苦,只是慨嘆,甚而悲愴,不平......我似乎太“忙”了,忙的沒有時間回到自己的靈魂深處去,或審視,或徜徉,回首看看自己過去的履印,和履印中哭哭笑笑的故事。盡管我需要這樣的顧眸來凈拂心海,卻也只能借助雨,風,雪等等這樣自然的載體來橋通我的過去和現(xiàn)在。我知道,大自然的點化最能教人用心來靜思自我。
今夜,這樣的自然之雨,像時空的使者,又一次用一根情愫之繩把我重新遣返,回至我記憶中的過往,并在過往中一幕幕刺一般碰觸那曾經(jīng)現(xiàn)實的生活,曾經(jīng)鮮活的生命。這樣的碰觸,是一次重新和重復理解中的感悟,是用了自我繼續(xù)向前行進中歲月的變化和漸次趨于成熟的心魂來解讀。盡管心碎了,且碎的心,總是在愈來愈遠的流年逝影中愈來愈碎。但我明白,過去的,總是完整的,也只能是完整的。我的生命尚未完結,也必將或遲早成為完結者,一個完整的完結者。只是生息尚存,至少有雨,有夜,有雷電把我碎的心帶到天的另一邊,讓我回頭。而這一回頭,我就看見了奶奶,爺爺,還有爸爸......
是的,人在世,如同人在旅,是需要回頭看的,這樣,對景色的理解便愈深刻。
濕的夜,濕的記憶。
之二
大哥的新房終于完工了,這是一件大事。正好要送媽媽回老家,順當看看大哥的新房。新房兩層,坐北朝南,是在老院的基地上蓋起來的,當然老房是被拆掉了,還有偏房。年久失修的老房未拆前已經(jīng)地基下陷,不能住人,只堆放著一些舊家什,瓦罐,織布機,鋤耙等等,相互不相干的舊家什之間掛滿了蜘蛛網(wǎng),在微風中顫動。以前回到老家,一個人的時候,我總是要進去看看,每每拉開門閂,除了一聲沉重的木門“吱唔”聲外,陰黑的屋內(nèi)幾乎沒有落腳之地,偶爾會從亂紙堆里發(fā)現(xiàn)一兩張發(fā)黃的老照片。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每次回來總想到老屋轉轉,我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么,又能找到什么,除了我的泛黃的回憶。門外的那架風箱倚墻歪著,奶奶一手拉風箱,一手持炭鍬給爐內(nèi)加煤,身子有節(jié)奏的一仰一合,“呼啦,呼啦”的聲響似乎還在耳畔,風箱邊的大鍋里似乎依然飄起濃濃的煮苞米香氣,或是蒸饅頭的甜味。夕陽西下的時候,最后的一縷陽光投在老屋東窗戶下的那輛自行車上。車子老了,那種自身不能支撐的樣子半倒在窗戶下,車把、車身、車胎扭曲著一種難受,滿身的銹斑,駁起的漆皮在夕陽的光耀下呈現(xiàn)出血一般的銹紅,車胎邊,幾根枯黃的野草抖動著風的顫栗,顯示著它曾經(jīng)從磚縫中崛起的牢牢的根系。
“二子,放學啦!”我聽見奶奶坐在風箱前扭頭對我說。
像夢。幾十年一眨眼的夢,幻化成了一縷縷或有或無的弱弱的氣息。老屋的殘落和破舊無聲地詮釋著這長長的夢,我站在夢里,想繼續(xù)從奶奶手里接過熱熱的大饅頭,想繼續(xù)躺在奶奶的懷里數(shù)天上眨眼的星星。我無從看見這樣的氣息,我只能感受,只能冥冥中企望這氣息仍然可以飄蕩在老屋的周遭,讓我在空空中有一份寄懷。......
大哥說,拆老房的時候,房梁上有一堆舊黃的廢紙,他用布條扎住,沒扔。“你是文化人,看看有用沒用!”大哥說著,從院子里磚跺邊的一個柳條筐里拎出來一捆紙,用力抖了抖塵土,隨手從地下?lián)炝藗€塑料袋,裝好,遞給了我。
之三
似乎是淡忘了,這一包紙被我從農(nóng)家老屋帶到遙遠的我的家,放在書房的屜里,實誠的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又一個細雨綿綿的夜晚,在雨的如故心境中,我突然想起大哥給我的那個塑料袋,那包紙。打開塑料袋,輕輕解開布條,塵土如煙,徐徐而落,溲然桌面。我的濡染了舊塵的雙手慢慢一頁頁撫弄這一堆皺巴著,蜷縮著,像老漢額頭皺紋般的紙張,小心翼翼的打開,展平,拂去塵埃,就像是打開了被揉皺了的過去。這過去,更像是未被誦吟的經(jīng)卷,經(jīng)在,心就在。舊黃的老色默默浸透著時間無言的威力和白駒過隙般的流逝。借據(jù),信箋,存根,保單,任命書等等,等等。打開它,就是打開了歷史的塵封,故事的揭示和生活的復原。是啊,歷史是舊黃色的,回憶也就是舊黃色的,如同黃色的塵埃,黃色的土地,百千年來,深刻著,沉淀著,埋葬著,又衍生著一切可能的遺忘。這一刻,沉沉的心也成了黃色。
我抬眼,看到了書架上爸爸的遺像,爸爸也正在看我。
之四
這其中,我找到了爸爸媽媽的結婚證。結婚證有A3紙大小,幾乎像一張舊年畫,正上方六桿打結的鮮紅的五星紅旗,像布置的會場,正文上寫著:“寧興華,魏靈巧自愿結婚,經(jīng)審查合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關于結婚的規(guī)定,發(fā)給此證?!甭淇钍恰澳衔缜坂l(xiāng)人民委員會”;領證時間是一九五八年元月十七日;正文的周邊鑲嵌著麥穗、石榴、月季花等圖案,彰顯出對于結婚喜事的象征性祝福和人為綰結的自然之語。
我知道,如果爸爸在世,今年應該是他和媽媽的金婚之年。五十年的日子已然過去,如今捧著這張結婚證的,是爸爸的兒子和爸爸兒子的思念。我無從想象爸爸媽媽結婚時的境狀,是熱鬧還是清靜。但爸爸是獨門獨子,媽媽也是當時少有的識字女青年,雖然家境貧瘠,柴門寒窯,依爺爺和奶奶的個性,亦要勉強撐起門面來。按照老家的習俗,紅事多在臘冬,查了萬年歷,一九五八年元月十七日爸爸媽媽領取結婚證的日子,是舊歷一九五七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正是寒冬。老家鄉(xiāng)人重視的是結婚請客的儀式,叫做“辦事”,辦事的日子需請陰陽先生依八字測定,又叫做“看日子”。日子定了,風俗就來了,盼頭也就來了。那個被看定的日子,我家暖暖的土窯洞一定貼上了紅紅的喜聯(lián),熱熱的炕上圍坐了嘰嘰喳喳笑盈盈的婆子嬸子嫂子們,貓耳朵一個個從靈巧的手中滾落在箅子上,像一個個豎著耳朵的小精靈;淡黃色的哨子面齊整整在刀下碼開,切完了,拎起來散開,勻稱細長的面條在手中飛舞;窯洞前盤好的大爐灶上架著一口大鐵鍋,一根根粗壯的劈柴送進去,漾出來旺旺的火苗和誘人的菜香,爐灶邊的大師傅肯定是村里的漢子,腰上一塊白布,脖子上一條白毛巾,手中一個長把的炒勺,掌管著親朋好友的口味咸淡,嘴邊的油漬多寡和事家的囑咐,家當?shù)囊髮嵑?。是啊,家寒,人情不能寒;錢少,熱情不能少。
我不知道,那一天,是否有飄飄雪花冉冉輕舞,或是燦燦紅日耀然心綻,我只希望,那就是一個惟獨不缺少詩意的日子,這樣的詩意,是天之所賜。因為在那樣的年代里,或許除了這樣的難以為人所關注的詩意,還能有什么呢?
當然,我想,一定是請了“樂班子”,村里人叫做“吹王八”,或者“王八班子”。鄉(xiāng)里辦事,無論紅事(婚嫁)白事(喪事),都離不開王八班子,惟根據(jù)紅事白事之別而所吹的曲子亦不同而已。一個王八班子一般也就四五人的組合,一鼓,一鐃,三兩把嗩吶。記憶中幾乎所有的王八班子都有一個瞎子吹手,不緊不慢的步伐,搖頭搖身,如癡如醉,煞是賣力。到村子中央或是十字巷口,會有人攔住,喊:“來一段!”于是所有的迎親隊伍都停下來,王八班子就勢圍成一圈,鼓點緊密起來,調子急促起來,嗩吶口高揚起來,來一段最拿手的調子,調子和家鄉(xiāng)戲蒲劇的曲牌相似,高低曲回,悠揚深沉,難離一份黃土高原獨具的細膩或粗曠。或在段子結尾處一直拉長了尾音,鼓足了腮幫子,彎腰使勁,直到漲紅了臉色,聽到期待的掌聲;或是換個花樣,頂水碗,用鼻孔吹,等等,求得彩喝。小孩子們,總是把腦袋擠在大人們身子中間,或是從大人的褲襠中鉆過去,站到前排看熱鬧。簡易的樂具,地方戲的調子,黃土地的民風,就在所有人的血液中流淌。我總覺得,瞎子吹手似乎在用身世和淡然的生計之求吹奏著這世間一樣的幸福和痛苦。甚而,口水從嗩吶口流出來,結成了細細的冰條。待一段吹完,有人又喊:“好了,好了!”,于是迎親隊伍繼續(xù)緩慢前行,巷口的眼光追隨著遠去的隊伍和漸稀漸無的樂聲,在扭頭中散去。
我于朦朦中傾聽著王八班子生動的樂聲,坐下來,繼續(xù)仔細端詳這一張年畫般的結婚證,我才知道,媽媽叫做魏靈巧。我立刻想到,在我厚如籍冊的個人檔案中,我一直用了各種深淺不同的顏色在家庭關系欄目中寫著“魏都巧”三個字。一字之誤,讓我感受到了從來沒有過的怪怪的心情,我愧然不知所然中我試圖想象一種畫面,在一個沒有時間的時間,媽媽坐在老家門前的石墩上,手中一針一線穿梭于千層底的布鞋,我在媽媽的膝邊,托臉仰看著媽媽,張口啟齒問問媽媽叫什么名字。我只是強烈的期望,媽媽膝邊的我不知道多大歲數(shù)。他只是一個我,一個想問清楚媽媽名字的我,一個代號而已,因為我不知道我該在我哪個年齡段去問媽媽這樣的問題,而讓媽媽不感到難受,也讓自己不感到難堪。十幾年前,我成了沒有爸爸的孩子,十幾年后,爸爸媽媽的金婚之年,我找到了他們的結婚證,我卻成了一個不知道媽媽名字的孩子?;蛟S這就是天意,我想。我不知道該不該對天邊的爸爸和身邊的媽媽表示我的祝福,亦不知如何表達。我只能輕輕的疊好這一張比我年齡還要大好多的年畫般的結婚證,像是疊好了爸爸的一生,疊好了我的愧疚,放在了一本大開本的辭典里,慢慢合上。
之五
甚至,奶奶的名字我也不知道。鄉(xiāng)社鄰里,借鹽送醋,進屋敲門,對奶奶的稱呼都是直呼爸爸的小名。從小在奶奶身邊長大,聽慣了窯洞院子想起“荒亂,荒亂在屋嗎?”的叫喊聲,荒亂是爸爸的小名,大概爸爸出生的時候,正值兵荒馬亂,遂取其意。惟從一只奶奶遺留下來的銀質酒壺上知道奶奶是“崔”姓,奶奶的真名或許永遠不為人所知了。
還有,就是這堆紙中爸爸上學時的習字,爺爺?shù)娜蚊鼤捅kU單。我從不知道,爸爸的毛筆字如此娟秀,內(nèi)斂,工整,有力;我從不知道,爺爺早在一九五二年就給全村五十八頭牲畜上了牲畜保險,不識字的爺爺曾被縣檢察院聘為檢察通訊員。那一年,學校開始上晚自習,家居村邊,距校較遠,偶有野獸出沒,為了安全,爺爺親眼盯著鐵匠師傅打了一把鐮刀頭,又從山上砍了柴木修好了鐮刀把,敦敦實實的裝好,連同一掛馬燈交給我,說:“好好學”。之后的日子一直到我離開家鄉(xiāng),一把鐮刀別在腰間,身背書包,手持馬燈的我,就成了爺爺奶奶永遠的牽掛。奶奶不識字,更談不到有鐘表,但只要我下學走到距離家門口約一里地的地方,一定能聽到奶奶高聲呼喊我的名字,風中一條圍巾,雨中一把羊皮傘,從未間斷過。奶奶說,怕孩子害怕,只要應話就沒事了。
......
我所不知道的太多太多。他們的名字,他們的生日,他們的喜好,他們的祭日,他們的生命歷程等等。除此而外,一定還有我所不知悉的給予我的愛,給予他人的愛。對于他們,爸爸媽媽的養(yǎng)育,奶奶爺爺?shù)奶蹛?,甚至于師之教誨,友之規(guī)示,知悉太少,是因為我關注太少,到他們平凡的生命在無聲無息中消無,他們只成了我年輪中的印痕,記憶中的影像,一個曾經(jīng)活著和活過的符號。留下來的,都是愛,都是情。而愛,而情,是沒有名字的,是不需要名份的。這世界,我們總是把感恩掛在浮躁的心上,把摒棄烙上創(chuàng)新的名號;這世界,如果沒有了一個“愛”字,一個“情”字,我們還有什么資格可以站在這個地球上指手畫腳呢?
老家,老宅,老人,老日子,老記憶。他們是我逢年過節(jié)回到老家的所有理由,一切老的印記都在漸次消失,只有爺爺,奶奶,爸爸的遺像在祖先牌位前并排擺著。奶奶的嫻靜,爺爺?shù)臉酚^,爸爸的沉穩(wěn)都明確的寫在他們的遺像上,不同的表情,一樣的黑白,每次站在他們面前,我總是無以名狀的沉重,有淚潸然。他們都是我的至親,他們曾經(jīng)給予我的都是天愛,大愛,至愛。
這世界,是個淡忘的世界,人人都在淡忘,時時都在淡忘。于淡忘中,我逐漸明白,原來我一直在找的和一直要找的,就是我自己。因為淡忘,就有了空白,太多的空白......
之六
雨驟,故人來兮?
之七
濕的記憶,濕的心。
作者簡介:
寧鵬程,山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散文集《飄的自諭》,作品散見于《十月》、《北京文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