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邦良
朱東潤先生是我國著名的文學史家。他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高校度過,教育生涯構成了他這部自傳的重要內(nèi)容。朱東潤先生不僅桃李遍天下,而且有大量重要著作問世。在這本書中,朱先生也向我們揭示了一個觸目驚心的現(xiàn)象:高校內(nèi)部的派系紛爭。
1929年,朱東潤應聘赴武漢大學任教。當時,武漢大學的校長為王世杰、教務長為王星拱。校中設四個學院:文學院,院長聞一多;法學院,院長皮宗石;理學院,院長王星拱;工學院,院長石瑛。每院中又有實權派人物,如文學院的陳通伯,法學院的周鯁生、楊端六,工學院的趙師梅等。由于法學院是武漢大學的重心,而法學院的幾位重要教授都是湖南人,所以他們成了武漢大學的重要一派:湘軍。
聞一多雖為院長,但非湘軍嫡系,難免不被排擠。他不得不辭職。這對武大來說,不能不是一個重要的損失。
不久,王世杰出任教育部部長,教務長王星拱擔任校長。王星拱出身安徽,他提拔了一批安徽人擔任要職。這樣一來,武大內(nèi)淮軍崛起,湘軍的力量被削弱。由此,派系爭斗趨于激烈,學校開始走下坡路。朱東潤如此感慨:“這一切雖沒有表面化,內(nèi)部的斗爭已經(jīng)把這所大學的發(fā)展前途搞垮了。一座新興的大學由于內(nèi)部斗爭終于變得生氣索然?!?/p>
因戰(zhàn)火蔓延,武大遷到四川樂山,校中的“湘軍”與“淮軍”已由暗斗走向明爭。溫文爾雅的“金德孟”(紳士的英語音譯)變成了你撕我咬的“尖頭鰻”。兩派不僅在學術觀點上針鋒相對。就是住處也各據(jù)一方,呈“割據(jù)”狀態(tài):“那時淮軍的地盤主要在鼓樓街、半壁街,湘軍的地盤在玉堂街、丁東街。當然這是指的將士們的所在,主帥是深居簡出的?!?/p>
為了不卷入派系紛爭中,朱東潤只得找了個“既不偏東,又不偏西,既不太左,又不太右”的地方住下,可謂用心良苦。
陳通伯推薦葉圣陶去武大做教授,淮軍便將其目為眼中釘。中文系的劉主任特意安排自己的得意門生做葉的助教,其實是變相監(jiān)督葉。這位助教也很“敬業(yè)”,把葉圣陶授課時的口誤一一記錄在案,再交給中文系劉主任,作為葉學問“不通”的證據(jù)。
葉圣陶的日子越來越難過了。劉主任想方設法對其排擠,一學期給他排了三個班的大一國文,另外兩個教師卻完全賦閑。葉圣陶氣不過,就問劉主任:“新來的黃先生、徐先生為什么不排大一國文課?”劉主任答:“這哪能比啊?人家是專家啊!”
派系紛爭必然會殃及學生。
大一入學后半學期,要安排一次摸底考試。那年劉主任出的考題是,將柳宗元的《佩韋賦》譯成恒言。葉圣陶、朱東潤等中文老師一看卷子,就明白這分明是“殺雞給猴看”。因為,不要說學生,就是他們這些國文老師也不知道什么叫“恒言”。結(jié)果是學生要么干瞪眼。交白卷;要么胡亂答一氣。這一回,葉圣陶等人忍無可忍,拒絕閱卷,以示抗議。由于處處受到不公正的待遇,葉圣陶辭職了,結(jié)算薪水時,校長王星拱又克扣了他一個月的薪水。葉去信追問,得到的回答是:“不能以公帑為饋物也?!比~寫信力爭,并將信先給朱東潤過目。朱要葉在信里補充兩句:“不獨不望先生以公帑為饋物,并望先生之不以公帑為饋物也。”朱東潤是以此譏刺王星拱虛偽、無恥。因為,對上峰、對親信,王星拱不知道干了多少回“以公帑為饋物”的勾當。
將葉圣陶排擠出局,劉主任就可以放手重用自己的親信了。那位所謂的專家徐教授一直無課可代,恰好當時的重慶教育部頒布新章,提倡在大學中文系開傳記研究。中文系劉主任是專門研究《說文解字》的,對“傳記”似懂非懂,又恥于下問,竟想當然地認為傳記在古文范圍內(nèi),便讓那位徐專家開設傳記研究課,從韓愈、柳宗元講起,自然是大鬧笑話。
因為不能在派系斗爭中占上風,文學院院長陳通伯黯然下臺。中文系劉主任和外文系方主任爭著補這個缺,結(jié)果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最后是教育系的高主任做了院長。高某剛上任,外文系方主任的夫人就放出話來,說:“反對陳通伯是中文、外文系的功勞,高某只不過是在旁邊湊湊熱鬧,現(xiàn)在文學院長給了他,那不行。”高某聞聽此言,很快走人。
派系紛爭對高校極具殺傷力,最終的結(jié)果往往是兩敗俱傷,教師不能正常上課,學生學業(yè)難以完成。正如朱東潤在書中說:“平心講,王星拱在武大的一切,一大半是由一些人搞對立的結(jié)果,以致武大初上軌道,隨即形成內(nèi)部斗爭,學校受了最大的影響,這是值得惋惜的?!?/p>
解放后,朱東潤進了復旦中文系。早在抗戰(zhàn)時期,復旦中文系就分為兩派,一為公館派,一為《文摘》派。公館派,是指常在校長公館走動的;《文摘》派是指在《文摘》刊物上活動的。進入新社會,兩派“名”雖不存,“實”卻未亡。外文系的孫大雨就是因為不服公館派人物任系主任而遭致厄運的。
新中國初期,復旦領導對孫大雨還是比較重視的,在思想改造運動中讓他當了小組長。但不久后,他與領導越來越疏離甚至對立?!皸钬M深與前校長章益關系密切,時常出入章公館,被指責為‘公館派,現(xiàn)在卻做了外文系系主任;而孫大雨自己呢,則被冷落在一邊。他受不了這種不公正的待遇,認為都是黨委書記李正文搞的鬼,所以就情緒對立起來。”(《海上學人》,吳中杰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p94)孫大雨屢屢挨整,是他不肯與“公館派”為伍的結(jié)果。
在高校,學術爭鳴是正常的必然的。然而在當時的復旦,學術觀點的不同則會導致教師之間的隔閡和對立?!逗I蠈W人》中,有這樣一段文字:
“在一個座談會上。大家談到陳寅恪的《柳如是別傳》,有一位老先生對此書頗不以為然,認為不值得花那么多精力為一個妓女立傳。蓋因這位老先生一向認為,傳記文學應能激勵士氣,故傳主應選擇愛國志士和社會實干家。當然,陳寅恪寫《柳如是別傳》又別有一番深意,這本是可以討論,值得爭鳴的問題。但蔣先生一聽到對于他所敬愛的老師有所非難,即引用了《論語》里的一句話說‘其辭枝,不愿再多談了?!?/p>
蔣先生是復旦教授蔣天樞。蔣先生尊重自己的老師,無可厚非,但聽不得別人對自己老師的批評,就不妥了。畢竟。門戶之見太深,就會變得狹隘。對學術觀點不同的同行。蔣先生“不愿再多談了”,對和自己觀點相左的學生,蔣先生就更不能容忍了。
三年級學生洪某某,寫了一篇評論《詩經(jīng)》的論文,該生的指導老師是蔣天樞。蔣老師發(fā)現(xiàn)論文的觀點與己相左,就提起朱筆,將論文全盤否定了。學生不服,將論文送到系辦公室,讓系領導定奪。當時的系主任劉大杰讓副主任朱東潤解決這個難題。朱東潤苦思冥想后終得良策,他對劉大杰說:“這事不能由教研組討論,一討論就僵了。乾嘉學派是推崇《毛傳》、《鄭箋》和朱熹《詩集傳》的,你、我和陳子展是相信三家詩的。把相信三家詩的論文交乾嘉學派,大筆涂抹原在意中。不過你我都在教課,和天樞常見面,我看不如讓洪某某重新謄過,送給陳子展評閱。子展不開課,指導一篇論文,不會拒絕。這樣
做,洪某某的問題解決了,子展和天樞平素不見面,也不會發(fā)生問題。”
正是門戶之見和派別紛爭讓系主任大傷腦筋。
余英時在新亞書院學習時,曾發(fā)憤攻讀錢穆的著作《國史大綱》,為加深印象,余英時邊讀邊做筆記,把書中精要之處摘錄下來。當余英時把筆記本呈老師過目,請老師指教時,錢穆說了這樣一番話:“你做這種筆記的工夫是一種訓練,但是你最好在筆記本上留下一半空頁,將來讀到別人的史著而見解有不同時,可以寫在空頁上,以備比較和進一步的研究?!卞X穆這番話對余英時產(chǎn)生很大的啟示,他由此知道了錢穆對學問的態(tài)度:《國史大綱》是他對歷史的系統(tǒng)見解,但他不認為這是唯一的看法,而是允許別人從不同角度得出不同的結(jié)論。余英時因此懂得,學問的系統(tǒng)應該是開放的而不是封閉的。他說:“從此以后,我便常常警惕自己不能武斷,約束自己在讀別人的論著——特別是自己不欣賞的觀點——時,盡量虛懷體會作者的用心和立論的根據(jù)?!?/p>
對學者而言,“盡量虛懷體會”他人的“用心和立論的根據(jù)”非常重要,然而,卻有很多人甚至一些學問大家都很難或不愿做到這一點。
“1960年代初,語言學界有‘語法與‘文法之爭,因為陳望道校長是‘文法學派的首領,所以復旦有許多原來主張用‘語法二字來表述的人,都紛紛放棄己見,投到‘文法學派的旗下,只有張世祿先生仍舊堅持‘語法的稱謂。陳望道為了統(tǒng)一復旦語言學界,形成一個完整的復旦學派,特地登門拜訪,——這是1949年以來,陳望道唯一的一次登上張家之門,目的是要張世祿先生同意‘文法的提法。但是,張先生就是不肯答應?!?《海上學人》P58)
本來。校長屈尊拜訪一位老師,倒是有幾分禮賢下士之風,不過,倘若拜訪的目的是為了說服對方放棄自己的學術觀點,就讓人不知道該說啥好了。這件事卻讓我想起李曉小說《繼續(xù)操練》里一個情節(jié),某大學兩位教授因?qū)Α爸弊钟胁煌慕忉尪Y(jié)下梁子。
“別客氣?!蔽宜退介T口,“沒本的生意,想舒暢盡管來找我。順便請教一下,劉柳二老是怎么成了對烏眼雞的?”
“據(jù)說事出五十年前。當時他們對《尚書·盤庚》里的一個‘之字的釋義起了分歧。劉老訓是,柳老訓適,先是人前人后地爭辯,后又在書上報上論駁,一發(fā)而不可收。其實兩老都沒對,按目前公認的解釋,那字是文章虛詞,沒有實義?!?/p>
派系紛爭是一種內(nèi)耗,內(nèi)耗的范圍既包括人與人之間無謂糾纏和猜忌,還包括一些重大項目的流產(chǎn)。
復旦的鮑正鵠教授晚年曾準備修訂《中國近代文學史稿》,已組建了工作班子,申請到了項目經(jīng)費。因為年老體弱,他想請吳中杰教授協(xié)助他工作,吳教授婉言拒絕,任鮑教授再三勸說,他也不肯出手相助。原因是什么?多年后,吳中杰才吐露了實情:
其實,我對近代文學是很感興趣的,而且還曾想把近代、現(xiàn)代、當代三段文學史連起來研究,能在鮑先生指導下研究近代文學,就像當初在他指導下從事魯迅研究一樣,收獲一定很大。但是,他的工作班子已經(jīng)組成,由于某種人事關系,我進去之后也無法開展工作,而這情況又不便在老師面前直言,——我想,那時即使講了,他也未必會相信,所以只好借口我正在撰寫《中國現(xiàn)代文藝思潮史》,而加以推諉。(《海上學人》P116)
由于害怕陷入人事糾紛中,擔心不好開展工作,吳中杰違心也狠心地拒絕了恩師的求助,不僅開罪了老師,最終還導致這個項目因人手不夠而被拖垮了。派系紛爭,耗費了多少人力物力財力!
高校內(nèi)為何派系林立,紛爭不休呢?朱東潤先生在其自傳中有這樣的剖析:
知識分子,特別是高級知識分子之中。派系觀點特別嚴重。舊社會的中文系是派系斗爭的場所,這是無可懷疑的。一經(jīng)進入新社會,即使社會制度完全變了,在大學工作的只是一般工作人員,一張工作證可以保障人的一生衣食,不蔫要聘書了,不需要每年每學期為聘書而擔心了。但是一切都有惰性,聘書沒有了,不等于為聘書而產(chǎn)生的擔心就沒有了。我在武漢大學后期,聘書是照發(fā)的,但是系主任的擠壓、刁難,使我時時感到非及時離職不可。所以盡管大家都有了工作證,不等于每個人都可以安心工作。還有核心小組,還有這派那派。你不屬于核心小組么?不屬于這派那派么?很好,你自己努力吧,看看你是不是可以通過時代的難關。
正因派系紛爭根深蒂固,朱先生在自傳里發(fā)出這樣的呼吁:
所以最好的系主任,應當在系內(nèi)打破一切派系,使大家安心工作,了解到只要努力工作就可以為人民服務,就可以做人民需要的人。工作證是給我們的一個工作目標、一個奮斗目標,不是給我們開的吃飯門票。
倘若人人都這樣想,派系自會消亡,紛爭也就停息,則善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