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 冰
畫兒壇從京城來這兒才半個月,一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輩就語出驚人:畫兒壇若習武功必冠絕天下。
于是人們開始注意畫兒壇了,發(fā)現(xiàn)他果然神秘。夜深人靜,他房子里隱隱傳出山呼海嘯之聲,似錢塘江大潮涌動,令人驚心動魄??傻饶阕呓?,卻是月白風清,什么也沒發(fā)生。
左鄰右合都想到畫兒壇的房子里去看看,可是他房高門矮,門口還掛了一塊牌子,上面寫著:三尺以上成人,謝絕入內(nèi)。而鎮(zhèn)子里,低于三尺的人,除了他,絕無僅有。
一天夜晚,終于有金面的紫衫人,無聲無息地進了畫兒壇的房子。他一進來,屋里便彌漫了一股冷氣、一股逼人殺氣。
“你怎么進來了?你看見門口的牌子嗎?”正在作畫的畫兒壇冷冷地問。
“看見了,三尺以上,謝絕入內(nèi)。”蒙面人也冷冷地說。
“看見了為何……”畫兒壇抬起頭來瞅了來人一眼,咧了咧嘴,后半句沒說出來。蒙面人從頭到腳,頂多也就二尺九寸,也是頭大腰寬手小,倒挺像他的同胞兄弟。
“你來干什么?”畫兒壇咽了口吐沫,翻著眼珠問。
蒙面人袖袍一拂,拂起一股巨風,將桌案上的筆、墨、畫紙全拂得飛揚起來,就連沉甸甸的石硯也在案上旋了幾旋,掉在地上斷為兩半。
“用這樣的劣品作畫,你不覺得寒酸嗎?”蒙面人怪笑兩聲,袖袍又是一抖,抖出四樣?xùn)|西。他用力極巧,四樣?xùn)|西重量不一,卻都輕輕地飄飛過去,穩(wěn)穩(wěn)地落在桌案上。
畫兒壇看了眼睛一亮,那四樣?xùn)|西雖也是筆、墨、紙、硯,但不同凡響,都是上品中的上品。
“你可識得這些東西?”蒙面人眼光怪怪的。
畫兒壇隨手將桌上東西——拿起,不假思索道:“這硯為端硯,產(chǎn)于廣東肇慶東的端溪,顏色凝重大方,質(zhì)地濕潤細膩,花紋隱約沉浮:這墨為微墨,產(chǎn)于安徽歙縣,不黏不澀,不滯不滑,研起來清香四溢:這紙則為宣紙,產(chǎn)于安徽宣州,拉力強,潤墨好,極耐老化,有紙壽千年之稱:這筆則為湖筆,產(chǎn)于浙江湖州,種類繁多,有狼毫、羊毫、兼毫、紫毫,素有‘毛穎之技甲天下之稱?!碑媰簤秸f越快,直說得搖頭晃腦,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好,好,好,先生說的極是?!泵擅嫒诉B連點頭,神情極是恭維。然而,他的手卻握住了腰間的劍柄,眼里閃出一線精光,他的袍袖已獵獵飄起,渾身充滿了殺氣?!跋壬媸呛醚哿?。”蒙面人又一字一句地說,目光如刀,死死盯住畫兒壇的后脖頸,他的劍鞘已“瞠啷瞠啷”作響。
“我真是好眼力嗎?”畫兒壇回過頭來望著蒙面人嬉笑道。“你別蒙我,我可有師傅。你帶來的這些東西是不是真貨,我?guī)煾狄豢淳椭婕??!闭f著,他隨手一拍桌案上的樹根筆筒,笑道,“師傅,出來。”
只聽“咕嚕?!币宦曧懀P筒里蹦出一個二寸多高的小猴來。這小猴長得非常好玩,全身漆黑如墨,一雙小眼兒滴溜溜亂轉(zhuǎn)。它“吱吱”叫了兩聲,在筆筒上連翻兩個跟頭,落到蒙面人帶來的文房四寶前,用小腳一挑,毛筆已到了它手中,它掰開筆尖的毫毛看看,突然變爪為掌,使出“八卦金刀掌”,“噗噗噗,,連劈,眨眼間將一桿毛筆劈成了十數(shù)根細竹簽。小墨猴又將那硯臺豎起,身形凌空,一個“銅頭撞鐘”將那硯臺撞成兩段。
“哈哈,你這端硯也是假的?!碑媰簤氖钟中τ纸?。話音未落,小墨猴又將那徽墨啃下一口,放入嘴里嚼動。只見它齜牙咧嘴,面露惱怒,“噗”地一口啐出,不知它用的什么手法,墨渣從它嘴里出來,竟成了一團黑霧,隱隱透出一股臭味。
“哈哈,你這徽墨也是假貨。”畫兒壇縱聲大笑。
這當兒,小墨猴已抓起宣紙,兩爪連環(huán)抖動,無數(shù)雪花般碎片,旋轉(zhuǎn)飛向蒙面人,這又是“摘花飛葉”的上乘武功,不想這小猴也會。
“好?!泵擅嫒宋⑽⒁恍Γ眯渑蹖⑺榧埰魃涞酱皺羯?。他目光炯炯地盯著畫兒壇問,“看來你是真的畫兒壇了?”
畫兒壇笑嘻嘻道:“你以為我是假的?”
“你若是假的,我就要取你的首級了。誰都知道唯有真的畫兒壇才能慧眼識貨。在下此次前來,有件東西想請教先生?!泵擅嫒四抗饫淅洌瑥纳砗竽抑腥〕鲆痪懋嬢S,小心翼翼地打開,這是一卷“山高水遠圖”,畫中有山、水、溪、瀑、松、云,雄奇險峻。
“這是先生的手筆吧?”蒙面人目光閃動。
“何以見得?”畫兒壇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畫。
“這樣的佳作,恐怕除了先生,天下再無二人。況且,這上面還有先生的印章和題字呢?!?/p>
“不錯,這畫與我過去畫的‘山高水遠圖十分相似?!碑媰簤⑽Ⅻc頭,突然話鋒一轉(zhuǎn),神采飛揚道,“但模仿得再真也還是有破綻的。你沒聽說過?凡是我的畫,都有防偽標志——我的印章。這可是天下獨一無二、任何人也無法仿造的?!?/p>
“什么印章?竟會無法仿造?”蒙面人哼了一聲。
“印章過來。”畫兒壇向小墨猴叫一聲,這會兒,小猴子不知怎的又成了他的印章了。小墨猴聽這一叫,扭身往旁邊一躥,畫兒壇似早已料到,手一抓,已將小墨猴握在掌中,往墨上一蘸,再將它屁股向桌案上一□,暢快地叫:“看我的印章。”拿起來一看。白紙上什么也沒印上。畫兒壇“咦”了一聲,將手里的“活印章”又向桌上連□兩□,他使的力極大,竟然將小墨猴的半個身子都□進桌面里,拿起來一看,還是什么也沒印上。再一看,小墨猴正攥拳吸腹挺胸、凝氣運力,似乎在使反勁兒。
“好哇,是你這個小滑頭,故意搗亂,在屁股上使出‘金鐘罩鐵布衫的功夫?!碑媰簤弥割^點著小墨猴的鼻子尖,恍然大悟道,“看我怎么治你!”他“嚓”的一聲,燃著了一支火煤子唱道:“我可要叫你猴屁股著火了。”
這下子,小墨猴著了慌,不等畫兒壇吩咐,屁股已在桌案上一氣猛蹾,眨眼問已在白紙上蹾出一串清晰的屁股印來。那屁股印紋絡(luò)細密、變化繁復(fù),而且力透紙背。這樣的印章確實誰也仿造不了。
“你拿的這畫有這樣的印章嗎?”畫兒壇神氣活現(xiàn)地問。
“沒有??磥磉@畫也是假的了。它若要是真的,你就又要必死無疑了?!泵擅嫒苏f著,用手將畫扯成碎片。
“我怎么又要必死無疑呢?”畫兒壇奇怪地問。
蒙面人并不搭言,大踏步走至桌邊,抓起桌上的硯臺一仰臉,將漆黑的墨汁倒入口中。畫兒壇正看得發(fā)愣,蒙面人“噗”地將墨汁噴出,全噴在一張白紙上。好像鬼使神差,他噴出的墨在白紙上竟成了一幅畫,畫的是一個蟒袍玉帶、相貌丑陋的人。
“咦?你會用噴墨作畫?”畫兒壇大為驚奇,他歪著腦袋看畫,舔嘴咂舌道,“畫得雖然稚嫩,但細看也還有些靈氣。只是畫得不太像?!币徽撈甬媮?,畫兒壇的呆氣又來了。
“你可看出我畫的是誰?”蒙面人問。
畫兒壇憤然道:“這種大奸大惡之人,我豈能不認識?這不就是那把持朝政、禍國殃民的相爺嗎?”
蒙面人道:“剛才被我撕碎的畫就是從他那里拿來的。我還以為你在為那個奸賊作畫呢!我還聽說,為了這幅畫,他賞了你三萬兩白銀和二品官位。”
畫兒壇勃然變色:“這等奸賊,天下人恨不能剝皮食肉,我
豈能為他作畫!哼,休想,休想!”
蒙面人微笑道:“先生可以放心了。在下昨夜已潛入相府,要了那相爺?shù)哪X袋。”說罷轉(zhuǎn)身就走。
“大俠留步?!碑媰簤鋈唤械馈C擅嫒祟D住腳步。
畫兒壇傲然道:“你可聽說過,那老奸賊千方百計要我的面,我卻偏不給他;我還說過,誰殺了老賊,我的壇畫就給誰!”
“壇畫?”蒙面人思索著自語。
“沒聽說過嗎?”畫兒壇笑說,“你那噴畫雖也算得一技之長,但比我這壇畫卻又差得遠了?!闭f著走到墻邊畫柜中,取出一個古色古香的壇子,將清水注入壇中,又放入各種顏料,然后將手探入壇中。只見他凝神聚力,全身一動不動,仿佛靈魂出竅,不知到哪里神游去了,連蹲在他肩頭的小墨猴也中了魔似的,如泥塑木雕。壇內(nèi)隱隱有聲,從遠處傳來,似流泉、似飛瀑、似云海、似松濤……山呼海嘯,好像整個大千世界都被包容在這小壇中了。一會兒嘯聲遠去,一切復(fù)歸于靜。畫兒壇從壇中抽出手來,已是大汗淋漓。
蒙面人看呆了,不由自主伸出雙手,蹲在畫兒壇肩上的小墨猴正眼珠瞪得溜圓,死死盯住他,突然“吱”地叫了一聲,蒙面人驟然縮手。小墨猴卻似站立不穩(wěn),一個跟頭栽進壇內(nèi)。畫兒壇急忙伸手入壇,摸索了一陣,把小墨猴撈出來。他用布封住壇口,再看小墨猴,渾身水淋淋,肚皮圓鼓鼓。畫兒壇急忙為它按腹吐水。嘴里叫道:“你怎么如此淘氣,這回又要拉稀跑肚了?!?/p>
等畫兒壇回過頭來看時,才發(fā)現(xiàn),蒙面人和桌子上的壇都不見了。
第二日,京城相府,張燈結(jié)彩,賓客如云。那位奸相爺并沒有死,而是大擺宴席。席間,相爺命人從后面抬出一個壇子,放在大廳當中的錦案上。相爺?shù)靡鈸P揚笑道:“老夫今日不再為別事,只因為那畫兒壇看老夫日夜為民操勞,特將他的驚人絕技獻給老夫?!闭f罷,兩個侍從上前將壇上的封布打開,壇中立刻響起濤聲。眾人吃驚。侍從又將白絲綢緩緩放入壇中,壇中隱有山呼海嘯。過了片刻,再將絲綢從壇中緩緩取出,眾人頓時目瞪口呆。那白絲綢上竟是一幅水墨畫,或山高水遠,或飛瀑流泉,或奇松怪石。大廳里頓時燦爛生輝,眾人都仿佛置身于山野之中,聞到了清新的大自然氣息。靜寂中,贊美聲四起:“連畫兒壇這樣的怪人都投靠相爺,足見相爺?shù)赂咄?,萬民歸附?!?/p>
相爺捻著胡須,得意地狂笑。忽然,他聳了一下鼻頭,仔細一聽,滿廳響起了一片吸鼻之聲。終于相爺耐不住了:“咦?怎么有股臊味?”
“唔,是有一股臊味。”眾人一見相爺開口,也都說出口來。但聞那臊味正從絲綢畫上飄出,越來越濃。眾人忍不住掩口吃吃偷笑。相爺?shù)哪槄s漲得像豬肝,大叫:“快,快摘下來?!?/p>
千里之外,山間的一間小房里,畫兒壇正愛撫那瀉了兩天肚、蔫頭耷腦的小墨猴,感慨地說:“幸虧你識破了那假大俠的陰謀,往那壇中足足撒了一泡猴尿,才使我沒上當。只是,你這猴尿怎么這般腥臊?竟能臊氣熏天!難道那里面也發(fā)了內(nèi)力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