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思潦
列車黃昏時候駛出北京西站,農(nóng)舍,果園,黃土,煙樹……我下鋪兩個男子談?wù)撝鴽]完沒了的無聊話題。廣播放的是《當(dāng)你孤單你會想起誰》。車廂里空氣太渾濁了,我頭疼得厲害,感覺自己在海上漂泊。一夜無眠,又似乎昏死多時?;旎煦玢?,再看窗外,終點站撲入眼簾。像一場超現(xiàn)實主義的電影,西安到了。
我此行的目的地卻是咸陽。咸陽,西安,還有那個叫長安的地名,此刻在我腦海中洇成一片,分不清彼此。那些記憶與詩句,紛紛跳將出來。秦皇收天下兵器,聚之咸陽;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咸陽游俠多少年;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嘶。很多東西,不是兩個城市的距離了。這里,只和時間有關(guān)。
我第一次如此近地看到真正的城墻,想象著北京的影子。應(yīng)該去看看大雁塔??蓪W(xué)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的人都會念這么一句:有關(guān)大雁塔,我們又能知道些什么?西安是個讓人感到溫暖又有點落寞的城市,我沒有足夠的度量把它放在歷史的長河中來看。人們熱火朝天忙著生活的樣子,讓我想起1997年的北京。你看,我丟失的記憶在這里重新覓回,確實溫暖又是落寞的。
開往咸陽的大巴上,滿是關(guān)中口音。秦腔也是如此嗎?或許再加上些細(xì)膩跳躍的歡快和蕩氣回腸的蒼涼。
我下了車,具體位置不得而知,但我走過的橋下,應(yīng)該是渭河??菟?,沒有水的腥氣。水只是流著,陽光倒是稠密,仿佛勝過河水的流淌。
咸陽,咸陽。我走在安靜的街道上,行人,路上的貓貓狗狗,這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至此,咸陽不再是歷史記憶和腦海中的文化想象,它直接和我的生命產(chǎn)生了聯(lián)系。很宿命似的,我走過一條叫做思源南路的街,它平易近人的感覺,好似一個老友站在那里等候我多時。
行人閑散,但我急著找要去面試的那個學(xué)校。也許是被那些匝密的游魂擋住了視線,明明按著路線走著,卻怎么都找不到。一個蹬三輪車的老人問我:姑娘,去哪里?我送你!我坐在車?yán)锬菈K僅有的木板上,慢悠悠地經(jīng)過陌生的城市。我油膩的頭發(fā)疲憊的神情,非常不合時宜。到了學(xué)院,我問:多少錢?老人說:一塊!我被秦人的淳樸實在感動了,給了他一塊硬幣。沒想他一下子惱怒起來:怎么給我這個錢,打發(fā)叫花子?我趕緊掏出荷包,打算給他更多的錢,錢遞過去,沒想到,他還是吼:要這么多錢?一塊就行!你把這硬幣給我換成紙的!我又驚嚇得不行,那一刻,我覺得他是秦始皇。
學(xué)院招待所太貴了。我七拐八拐,找了家小旅館。有天井,有棗樹和盆花。店主看我的身份證,困惑了一下,問:京族就住在北京嗎?我說不是。集店主和伙計于一身的他給了我房間鑰匙,告訴我在哪里刷牙,廁所在何處,只是,澡堂在一條街道以外。這對我來說也沒有任何的不方便,我像一個真正的當(dāng)?shù)厝耍哌^一個個店面。有的檐角翹起,有的木牌素雅。而我在一家有黑黑的桌椅和白白的熱氣的小店吃了肉夾饃和豆腐腦。
一個很一般的學(xué)校,卻吸引了全國各地的求職者,看來競爭是無處不在的。我講的是香港文學(xué)。中文系的系主任問我專業(yè)i司題后,說,你一個南方女子,怎么想到大西北來呢。我說我喜歡那種和我的文化背景相去甚遠(yuǎn)的地方,另外,它讓我想起過去。呵呵,這個回答能讓多少人信服呢。午后的陽光暖洋洋照下來。黑板的粉塵顆粒細(xì)碎地飛揚,窗外刺槐呼哧呼哧地長,我的聲音回蕩在教室里。所有這一切,也很荒誕,像我童年的某個午后醒來的情景。
吃了晚飯,我終于可以閑散地在小城里瞎逛了。入夜,電影院一帶,算是比較繁華的地帶。看到衣著時髦的女子踩著高跟鞋過去。一群大老爺們高聲談?wù)撝?,互相招呼著吃飯去。那條整齊劃一的大道,是咸陽的面子工程,但我覺得和全國任何一個城市一個樣,因此退了回來。我只是走著,憑著感覺走著。人們敲著梆子鼓,或者別的什么鼓,或跳或唱或舞,像極了影視媒體里拍的“中國印象”之類的宣傳片。是的,這就是中國腹地,這就是八百里秦川的一隅,這就是幾千年中國的腳跡。我就這么感慨著,發(fā)著一些酸腐的懷舊氣息。在這樣的人群里,我的形單影只,默然無語,引起了行人的一些側(cè)目,我應(yīng)該收拾起心情了。拐進(jìn)二條僻靜的街,能聽到自已的鞋跟敲在路面的聲音。路燈把我孤單的身影拉得好長。突然間,看到自己的身影后面多了個弓著的影子。我嚇得魂飛魄散,猛一轉(zhuǎn)身,只見一個年輕男子正專注地在掏我風(fēng)衣的口袋,這一轉(zhuǎn)身,也把他嚇了一跳。“你想干嗎?”我厲聲問道。也許我這一問太白癡了,他反而放松了,還振振有詞:“你說我想干嗎?神經(jīng)病!”我看他年輕清秀的臉,那副文質(zhì)彬彬的眼鏡,如果是在人群中,我絕對想不到他是小偷。也許他的祖先是哪位銀鞍白馬度春風(fēng),笑入胡姬酒肆中的五陵子弟?這么想著,逃離現(xiàn)場,倒少了些恐懼。
回到旅館,躺下,手機(jī)響起了,家人的聲音從遙遠(yuǎn)的南方傳來。還好嗎?面試如何?還是回家吧,咸陽也就一縣級市……家鄉(xiāng)在千里之外,我突然想回去了。室外隱約的燈光,照著我床頭貼的希告:要注意保管隨身物品。渭城區(qū)派出所。1988年5月1日。這是怎樣的時間交錯呢。1988年的5月,我的童年,勞動節(jié)應(yīng)該像個勤勞的小蜜蜂一樣干活才是。記憶如潮水,個人的歷史不過一瞬。這座幾千年的古都啊,思想和實物,都打上了時光的印記,你不能停止懷想,如同你不能停止呼吸。
成陽的黑夜如墨如漆,狗吠聲聲入夢來。那些繁華風(fēng)流哪里去了呢。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樂游原上清秋節(jié),咸陽古道音塵絕……梆子戲依然咿咿呀呀響著,卻有多少兵馬過去了,改了多少朝代,換了多少天地。時光的流轉(zhuǎn)里,換了人間。時間的車輪滾滾碾過,再后來,再后來,記憶的潮水汩汩流著,陵縣,游俠,千戶侯,始皇帝,漢唐盛世……所有的一切,都沒入了意識深處,和遙遠(yuǎn)的故鄉(xiāng)一起,漸漸逃逸遁去了。
責(zé)任編輯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