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車生死劫

呂浩峰

這是一個發(fā)生在上世紀(jì)80年代的真實(shí)故事。

我當(dāng)時(shí)剛二十歲，是一個長途臥鋪客車的售票員，車主兼著司機(jī)，是我二大爺。二大爺以領(lǐng)先時(shí)代的眼光買了輛豪華臥鋪大客車，從河南南陽跑到江蘇鹽城，一趟下來，通常要跑近三十個小時(shí)。

那是二大爺開大客車的第三個大年初二，我這時(shí)才跟著跑了幾個月車。大客車跑到漯河，才上了一半的人，二大爺有些著急，如果接下來的路程還是這樣，這一趟就賺不了多少錢了。

傍晚，車到了一個縣城的郊外，在那里有家小飯店，是我們固定休息的點(diǎn)。二大爺早年喪偶，一直是一個人過，他和飯店的女老板關(guān)系很不錯。女老板做的飯菜特別好吃，我?guī)滋觳怀跃拖氲没?。二大爺告訴我說，女人飯菜做得好是聰明的表現(xiàn)，聰明的女人才能自己開一個飯店而不靠男人。二大爺還說，女人開飯店，如果飯菜做得不好，她就需要做更多其他的事。

吃完晚飯，二大爺和往常一樣小睡一覺，而我沒什么困意，就溜達(dá)著回到車?yán)铩?/p>

車?yán)锖芏嗳硕妓?，那時(shí)候的人出門在外，基本上都不舍得花錢到飯店吃飯。盡管我們這車是當(dāng)時(shí)最豪華的大客車，車?yán)镒囊膊⒉蝗谴罂?。車子前排的兩個小伙子，看上去也就二十來歲，像是兄弟倆，這會正在啃涼饅頭呢；后排四個江蘇口音的，像是做生意的，正就著窗外飯店的燈光打撲克；一對小夫妻輪換抱著他們的孩子，在哼不知名的搖籃曲；最后一排的幾個乘客，全都蒙著頭蓋著被子睡了。

我沿著車?yán)锏淖叩?，?xí)慣性地走到車尾再走回來，忽然發(fā)現(xiàn)車?yán)锒嗔藥讉€人。我記得加上孩子是十七個人，怎么數(shù)出二十三個人？于是我又仔細(xì)數(shù)了一遍，沒錯，是二十三個人，于是我抬高嗓門，問：“哪位是剛上車的？”

車尾有個北方口音的人“唔”了一聲，說：“那啥，多少錢??？俺們六個人。”我一陣狂喜，心想這下二大爺可要高興壞了，車子跑了一半了，又上來六個人，這不是白撿錢嗎？那人也沒怎么講價(jià)，把錢給了我，就自顧自蒙頭睡了，其他五個人也睡得鼾聲四起。

我悄悄走回車前，想等二大爺睡起來給他個驚喜。我這么坐在車?yán)锏劝〉?，竟然迷迷糊糊睡著了。忽然，我聽見車子發(fā)動起來了，一睜眼就看見二大爺笑瞇瞇地正看著我。我高興地說：“二大爺，剛剛上來六個人，也沒怎么講價(jià),就把錢給了，哈哈！”

二大爺一愣，悄聲問我：“他們?nèi)ツ模俊蔽艺f：“去鹽城啊，怎么了？”

二大爺皺了皺眉，又悄悄問：“他們要票了沒有？”我說：“就一個給錢的醒著，其他五個都睡著了沒說話，沒要票，付錢可爽快呢！”

二大爺呆了一呆，自言自語地說：“六個人，半路上來，都睡著了沒說話，沒講價(jià)，也沒要票……”

二大爺沉吟了片刻，臉色漸漸變了，顯得很蒼白，我奇怪地問：“二大爺，你怎么了？”

二大爺看了看我，眼角一瞇，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小子，你不說我都忘了，今兒是我生日??！”他抬高嗓門說，“你去咱吃飯的小飯店買兩捆啤酒，今天我生日，在我車上的就是一家人，咱們這大年初二的都不在家過，我請大家喝酒，大伙兒一塊高興高興?！?/p>

我一愣，二大爺眼一瞪：“快去！”我剛下車，二大爺又在車?yán)锖拔遥骸靶∽?，跟老板娘說記賬啊，我下趟車還賬?！?/p>

我跑進(jìn)飯店，跟老板娘說：“嬸，給我來兩捆啤酒?！崩习迥镄χf：“都上車了，誰又要你回來買這么多酒？”我說：“今兒二大爺過生日，剛才又新上來幾個客人，二大爺一高興，就要請客，說記賬，下趟給錢?！?/p>

老板娘死盯著我，看了好一會，才問：“車上新上來客人了？你二大爺過生日？他說的？”我點(diǎn)點(diǎn)頭，老板娘搬出啤酒，又問了一句：“你二大爺說這酒賒賬？”

我顧不上回話，點(diǎn)點(diǎn)頭，一手提著一捆啤酒，一路小跑上了車。二大爺把車門關(guān)上，說：“一人一瓶，都得喝，你們誰不喝，就是不愿坐我的車，哈哈！”說著話他從工具盒里拿出兩把大尖頭螺絲刀，遞給我一把，讓我把捆啤酒的繩子捅斷，自己一手拎兩瓶啤酒，一手拿螺絲刀，從前往后發(fā)給車?yán)锏娜恕?/p>

車上睡著的人迷迷糊糊被吵醒了，小夫妻的孩子也醒了，哇哇哭起來。二大爺哈哈笑著說：“孩子他媽媽這瓶酒不喝就拿著，回去給孩子他爺爺姥爺喝，大過年的，都喜慶喜慶！”坐車的人從沒見過車主請乘客喝酒的，紛紛高興起來，二大爺見酒分得差不多了，大聲地模仿著電影里的日本話吼著：“開路—馬斯！”油門“轟轟轟轟”踩了十幾腳，車子上路了。透過車窗，我看到老板娘跑到飯店門口，默默地目送我們的車子離去……

地上還有幾瓶沒分完的酒，因?yàn)楹笈判律系哪橇鶄€人一直在睡覺，所以沒喝上。二大爺看來心情很好，一邊開車，一邊從后視鏡里看誰喝了酒、誰沒喝。結(jié)果那兩個像是兄弟的年輕人說，他們今年剛評上優(yōu)秀大學(xué)生，實(shí)在不太會喝酒。二大爺不依不饒，堅(jiān)持要他們一人喝兩瓶，還板起臉來說，不喝就把他們從車上扔下去。兩人沒辦法，皺著眉頭每人勉強(qiáng)喝下一瓶半，眼看就要吐了，二大爺才罷休，逗得那四個江蘇生意人哈哈大笑。

車子快到徐州時(shí)，已經(jīng)凌晨一點(diǎn)多鐘，大學(xué)生兄弟中有一個突然“哇”的一聲吐了，嘔吐的氣味瞬間傳遍全車。二大爺把車門打開，讓他倆下車。不少乘客被驚醒了，二大爺就問誰跟他一起下車撒泡尿。喝了啤酒的乘客們早就憋得慌了，三三兩兩地下了車。車子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地停在路邊，二大爺和八九個乘客跑到幾十米外的一個玉米秸稈堆，背著風(fēng)撒尿。風(fēng)像刀子一樣地刮，二大爺和那八九個乘客去了好幾分鐘，回來后都凍得瑟瑟發(fā)抖。

車子在夜色中開得飛快，二大爺看來一點(diǎn)兒也不困。凌晨三點(diǎn)多，我也憋不住了，就跟二大爺說要撒尿。沒想到二大爺火了，大聲吼道：“尿什么尿，這車?yán)镉悬c(diǎn)熱氣都讓你給放沒了！”

這時(shí)，最后一排一直沒說話的那個北方人突然搭腔說：“師傅，你就停停車吧，正好我們也要撒。”

我和三個后排新上車的人一起下了車，站成一排朝著黑夜撒尿。這時(shí)地上已經(jīng)蓋了薄薄一層雪花，這三個人撒尿撒了足足有3分鐘，我都上車了他們還沒撒完。撒完尿回來，雪花慢慢大了起來，二大爺減慢了車速，眼看天快亮了，快到江蘇宿遷了，我困得不停地打盹，二大爺卻有一搭沒一搭，不住跟我找話說。這時(shí)，一個北方口音在車子后面大聲喊：“停車！”

二大爺用更大的聲音猛吼了一嗓子：“你們還有完沒完？”北方口音說：“你他媽的跟誰說話呢？再不停車，他媽的剁了你！”

我一下子嚇醒了，二大爺把車停住，猛地拉開車門，緊接著，把車?yán)锏臒粢踩蜷_了。冷風(fēng)“嗖”的一聲灌滿了車廂，車?yán)镆幌伦恿寥绨讜儯嚾硕夹蚜?。只見車子后面的過道上站著高高矮矮的六個人，臉上都蒙著面罩，每人手里都拿著一把或長或短的刀。

我咽了口唾沫，心想：天啊，遇上搶劫的了！怪不得他們一直蒙著頭，不讓我看見他們的臉……

領(lǐng)頭的劫匪往前走了一步，對全車人說：“明人不做暗事，今天哥們就是要錢，有多少拿多少，要命的就別要錢，要錢的就別要命！”說完刀尖指著我說，“賣票的小屁孩，你包里有多少錢我有數(shù)，一會你要是敢藏起來，看我怎么收拾你?！?/p>

他后面跟著個瘦臉的小個兒，手里拿著一個大布包，也嘿嘿笑著說：“手表啊、金銀首飾啊啥的，也別擱家里憋壞了，換換風(fēng)水，大家都發(fā)財(cái)??！”

就在這時(shí)，二大爺從座位上站起來，他手里拿著那把老長的螺絲刀，我這才想起來，捅啤酒繩的時(shí)候，二大爺也給了我一把螺絲刀，就趕緊順手抄起來。二大爺站在車門前的寬闊地帶，眼睛瞪得像鈴鐺一樣，看著六個劫匪，吼了一聲：“酒瓶子伺候著！”

只見車?yán)锖衾怖舱酒饋戆司艂€手拿啤酒瓶的乘客，那四個江蘇人也在其中。二大爺從嚇呆了的大學(xué)生腳下抄起一個啤酒瓶子，手腕一擺，“啪”的一聲把啤酒瓶的底部砸在上下床的鐵欄桿上，砸爛的啤酒瓶頓時(shí)成了一件尖銳的武器。

一時(shí)間，車子過道中間響起了“噼里啪啦”的啤酒瓶子的撞擊聲，八九個乘客把手里的酒瓶全部擊碎在了床欄桿上，玻璃碴子滿車亂飛。兩個大學(xué)生這時(shí)也像明白了什么，都站起來，“啪啪”地?fù)羲榱藢儆谒麄兊娜齻€啤酒瓶子，玻璃的碎片扎到他們的手上，血無聲地流到了地板上。小夫妻里的丈夫也拿起一個空的啤酒瓶子，他怕碎玻璃濺到妻子和孩子身上，所以沒把空瓶子打碎，他用身體擋住身后抱著孩子的妻子，準(zhǔn)備做最后一搏。

一瞬間，車?yán)锏目諝馑坪跄塘?，時(shí)間就像停止了，只聽見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忽然，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了“嗚啊嗚啊”的警笛聲，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多年后，一個大年初二的晚上，當(dāng)我跟二大爺喝著二大媽給燙的老酒，說起這件往事，二大爺哭了。

二大爺說，這件事最讓他難忘的，不是車?yán)锬敲炊喑丝蛯λ男湃?；不是一夜成名的英雄臥鋪車給他帶來的滾滾財(cái)源；不是他從那以后娶了小飯店的老板娘，做了我的二大媽；而是他深深的后怕——二大爺說：“當(dāng)年小子你才二十歲，還沒結(jié)婚啊，那兩個小伙子是剛剛拿了獎學(xué)金的大學(xué)生啊，那對小夫妻剛有了孩子，要回家見他們的爹娘啊……”

“我把那兩個大學(xué)生灌醉，就是想讓他們吐的時(shí)候吵醒全車人，這樣我就能叫上大家一起下車撒尿，跟乘客們通個氣，大家心里都有數(shù)，早作準(zhǔn)備?！?/p>

“小子，我讓你憋著尿，是讓你別睡著了，沒想到那些劫匪也要撒尿，我只得停車啊。他們?nèi)齻€人下車撒尿，三個人在車上留著，這是他們動手的最好時(shí)機(jī)，你個小子，非要跟他們一起下車撒尿，還背著那個裝錢的包！我都快嚇?biāo)懒?，我不是?dān)心那些錢，我是擔(dān)心他們要對你動手啊……”

我已經(jīng)無數(shù)遍地聽二大爺說起這事的細(xì)節(jié)，但還是裝作疑惑地問：“二大爺，那他們車外三個、車?yán)锶齻€時(shí)怎么沒動手啊？”二大爺哈哈笑著說：“后來公安局審他們時(shí)，他們交代說，我開得太快了，他們下車撒尿，發(fā)現(xiàn)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動了手也沒地方跑，就決定上車，等快到下一個城市了再動手……哈哈，這就是你二大爺?shù)谋臼铝?，?dāng)時(shí)我不但開得快，還抄了近路，故意往荒村僻壤開……”

二大爺喝醉了，二大媽做的酒菜還像當(dāng)年一樣好吃。二大爺真有福氣，當(dāng)年沒有電話，二大媽在大年初二的晚上一口氣花了五個多鐘頭，跑了七十多里地，到縣公安局報(bào)案，要求警察出警，而她的證據(jù)就是：二大爺和她說過，他四年才過一個二月二十九的生日，出事前一年剛過了，怎么會第二年大年初二又過？還請坐車的人喝生日酒？再說二大爺從來都不賒賬，二大爺說過，一個女人家開飯店，做的飯菜又這么好吃，誰欠賬誰就是王八蛋，二大爺他是絕對不會當(dāng)王八蛋的。二大媽還說，二大爺愛車就像愛他的命一樣，沒事絕對不會使勁踩十幾腳油門，才把車開走。二大媽最后說，如果警察追上了二大爺?shù)能?，發(fā)現(xiàn)根本就沒事，她就把飯店賠給公安局，值班警察這才相信她，同意出警。

這時(shí)候，我想起一個多年來的疑問，就問二大媽：“其實(shí)二大爺懷疑那些人，也只是出于他的經(jīng)驗(yàn)和直覺，您就這么相信他，把飯店都押上了？”

二大媽笑了，說：“小子，其實(shí)那時(shí)候，我已經(jīng)喜歡上了你的二大爺。多虧了那次共患難，才讓我們捅破了那層窗戶紙……”

(題圖、插圖：劉斌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