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邦妮
上課的時候突然想起來,之前讀到過網上發(fā)布的楊德昌兩位妻子的公開信。
一封是蔡琴寫的,信的標題是《就讓他活在我的歌里吧》,信中說:“楊德昌就這么走了……這個時候,說什么也說不清楚我的五味雜陳!回想當初,當我確知彭鎧立和他的戀情,到決定當機立斷成全他們,再到辦完離婚手續(xù),甚至今天他去世……我深深地感謝上帝,讓我與他轟轟烈烈地愛過……細數(shù)他一生一共完成了八部電影,在我們生命聯(lián)系在一起的十年里,我竟見證了一半……作為一個女人,他給我的寂寞多過甜蜜。作為一個觀眾,我們痛失一個銳利的記錄者。時間會給他所有的作品一個公道!至于我們所有過往的點滴,我自己品嘗,就當做我活著時永遠的秘密,隨著他的逝去與世長辭?!?/p>
另外一封是彭鎧立的手書,標題是《楊德昌的最后七年》,寫的是:“楊德昌導演已于6月29日下午1時半于洛杉磯比華利山的家中辭世。2000年5月最后一部作品《———》于戛納獲大獎之后,楊導演即被診斷出腸癌。7月決定開刀,9月兒子出世。短暫休養(yǎng)之后,在2001年于戛納當評審之際決定下一部電影為劇情動畫之目標……2007年6月25日開始略顯昏迷,仍緊握鉛筆畫簿,呈現(xiàn)的畫已出現(xiàn)超現(xiàn)實的影像,如眾人搶搭火車之景……6月29日下午1時半于比華利山家中,于妻子相伴之下,安寧辭世?!?我對蔡琴以及彭鎧立的了解,并不比這兩封信多。如果我們相信,文字能讀出人來,那么我們確實可以看出這兩個女人的不同:蔡琴的文字煽情、敏感,感情豐富,結構凌亂。彭鎧立的文字冷靜、理智,稱呼亡夫為“楊導演”。劃分得很清楚。這兩個女人簡直就像兩個極端。蔡琴的熱和彭鎧立的冷,就像來自兩個世界的女人。
再讀這兩封信,就會讀出更多的東西。蔡琴和楊德昌“所有過往的點滴”并沒有“與世長辭”。起碼,在蔡琴的信中,她把恩怨說得很清楚,是她成全了他的婚外之情。一整段婚姻,她的寂寞多過甜蜜。這不是對死者的追憶,而是最后的控訴。她回憶起的,是他們的“最后”,而不是“最初”“最甜蜜”。她沒有錯,因為這些,也許對她來說,是記憶“最深刻”的部分。在文字的表層,她的姿態(tài)是很高雅的,情感是很真摯的,最后一切歸到“讓他活在我的歌里”,也順其自然。此后,她的歌中豐沛的感情更加豐沛了,因為有了亡靈的厚度。
彭鎧立的信中并沒有提到自己。但是她在這七年的時光中站立著。在這些文字中間隱約但是強大地站立著。她是最后的勝利者,因為她贏得了陪伴他死去的權利。她寫的是一個一直將電影的夢想堅持到最后一刻的楊德昌,一個了不起的楊德昌。在她的筆下,楊德昌是圓滿的,因為妻子陪伴,安寧辭世,更因為他從來不曾放棄過。她不是陪伴者,她是同志,是一起戰(zhàn)斗的戰(zhàn)友。她不是“見證”楊德昌的電影,她是“參與”。她不說時間給不給楊德昌作品一個公道,生命并沒有給他公道。文字中,她沒有怨氣和悲憤,只有堅強和平靜。在這種平靜之后,卻能感覺到更強大、更深沉的情感,和一顆更熱烈的心。
一個人的秘密,是不值得批判的。而一個人的感情,也是無法丈量的。感情沒有高下好壞,但是文字有。我同情蔡琴,但我欽佩彭鎧立。
(夏戀摘自《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