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德永直
譯李芒
我喜歡馬。
最使我感到親近的是馱東西的馬。
我討厭那種昂然作勢、貴公子騎乘的毛色漂亮、骨架好看的馬。因為它使我感到像是受了侮辱。
馬比別的動物有一對大得出奇的眼睛。馬的深藍(lán)色的瞳仁是很大的。
睫毛也長得能在瞳仁里照出影子來。當(dāng)疲憊不堪,或者要走很遠(yuǎn)的路程的時候,它把睫毛眨兩三次,大顆的淚珠就把瞳仁潤濕了。
看到馬哭,我也會跟著一道哭起來呢!
經(jīng)??偸俏腋赣H兩個人去干活,因為父親病倒了,所以只好由我跟弟弟兩個人牽著馬出去干活。
有一天,我們在夜里十點鐘左右,裝了滿滿一車冰鎮(zhèn)的魚,要趕到七里外一個叫“植木”的鎮(zhèn)上去。
我們的馬是一匹八歲的棗紅色小馬。我拉著韁繩。弟弟打著燈籠,一同趕路。
那是漆黑的夜晚,天上一顆星星也沒有。無邊無際的曠野,是那樣荒涼,住在城市的孩子無論怎樣,恐怕也不敢在這兒獨自走路的。我常常跟父親一道走過這里,所以并不覺得那么荒涼。
走了大約三里路,天陰了。似乎要落雨。我叫醒在車上不知什么時候好像睡著了的弟弟,把貨遮上了雨布。
我和弟弟擔(dān)心得不得了。前一天也下了雨,再下一場,金釘那道難關(guān)是不是走得過去呢?我們開始不安起來。
根據(jù)父親告訴我的經(jīng)驗,我想,這會是一場大雨。
弟弟的褂子,我的褂子一下子就濕得滴滴答答往下滴水了。雨衣,只有父親的一件。我把雨衣給弟弟披上了,他正抱著大燈籠,身子向前彎著,為的是不讓雨把燈籠淋滅。
雨瓢潑似的越下越大。
時候雖是初夏,可是正當(dāng)深更半夜,冷得沁人肌骨。
馬好像也累了,不停地把脖子和臉湊到我的臉上,腳步也遲鈍起來。
可是,這場雨也不像一兩個鐘頭就能停住的樣子,下得時間越長,金釘那道難關(guān)就越難過去,這樣一想,就不得不拼命拉著馬韁,氣喘吁吁地打馬趕路。
終于來到我們最怕的難關(guān)金釘了。
在離陡坡還有一百多公尺遠(yuǎn)的地方,我們把馬停住,歇了一氣。
“哥,不要緊嗎?”
弟弟滾了一身泥,抱著燈籠,仰起臉問我。
“沒什么……”
我給他打氣說。隨后從車子抽斗中取出鐮刀。借著燈籠的亮光,割了一點草,喂給馬吃。馬好像累得很厲害,只是叼了幾根草,呼呼地喘氣。
“哥,馬累得夠嗆哩!”
我摘下帽子從旁邊的水坑舀起一帽子渾水,拿來飲馬。
隨后,我們也坐到車上,吃了飯團(tuán)。腌蘿卜讓雨澆得水淋淋的,已經(jīng)一點味道也沒有了,可是我們還是吃得很香。
看到雨小了些,我又拿起韁繩來。弟弟撿來一根竹批,轉(zhuǎn)到馬的那面去。
“喂,加把勁啊!”
我拍打著馬脖子,馬仿佛點頭似的渾身抖擻一下,猛地邁出了前蹄。
“駕,駕!”
我也把韁繩綁到車轅上,再拉到肩頭,一同拉著。我想先把車?yán)隙钙轮虚g略平的地方。弟弟一面跟在車旁跑著,一面抽打著馬屁股。
路泥濘得厲害,幾乎一半車身都陷進(jìn)去了。狹窄而陡急的道路左面,稍微一拐,就是一個將近二丈深的懸崖,那下面是一片泥塘似的田。
“哎,再加把勁就行啦!”
話雖這樣說了,可是這時候,馬也好,弟弟也好,我也好,卻都累得幾乎動彈不得了。
“加油!”
馬拼命地拉,我使勁地喊??墒擒囎酉癖粻€泥吸住了似的,一動也不動。
車上載的魚,天亮以前送不到植木的魚店的話,就沒有用處了。
車子只動了一點點。
“駕,駕!”
弟弟哭哭咧咧地用竹批抽打著馬屁股。
“畜生!廢物!”
我發(fā)瘋似的揪住馬鬃,可是馬像死了似的,只是擺動了一下腦袋,而彎下的兩只前蹄卻再也沒有站起來的力氣了。
“哥,怎么辦?”
弟弟哭哭咧咧地抱著燈籠坐到泥里了。馬把脖子伸到燈籠的亮光底下,可以看見它那大眼睛里滿是眼淚。我忍不住跟弟弟兩個人抱住馬脖子抽抽搭搭哭了起來。
過了一個鐘頭左右,我們才得到也是往植木去的伙伴們的幫助,好容易越過了陡坡。
真的,再也沒有像馬這樣誠實的動物了。我現(xiàn)在看到拉貨車的馬,還打心眼里感到親近。
馬不光會哭,也常常笑??墒窃跂|京一帶,會笑的悠閑的馬似乎很少見。
(月月鳥摘自《沒有太陽的街》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