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清輝
鄧小平曾經說:抓中國的對外開放要靠明白人。在經濟問題上,我是個外行。鄧小平話中提到的這個抓細節(jié)和具體問題的“明白人”就是谷牧。正是改革開放最初十年,扮演著多個角色谷牧,勾勒出特區(qū)政策的輪廓
1978年,國門打開之時,4個經濟特區(qū)的建立,14個沿海城市和海南島以及珠三角、長三角的開放,谷牧是中央的決策者,也是一線的指揮員。就是這樣一位生于儒鄉(xiāng),深諳儒學,極具中庸之氣的老人,在歷史的關鍵時刻,帶領創(chuàng)傷后的中國殺出了一條經濟對外開放的血路。而自此,“特區(qū)”“開放”與谷牧的名字也就永久地聯(lián)系在一起了。
引進外資的肇始
1976年,“四人幫”被擒。谷牧一高興喝了將近一瓶的茅臺,一方面感到“慶父已除,國家將興”,另一方面又感到經歷十年浩劫,國民經濟千瘡百孔,重整河山,任務艱巨。
1978年初,擔任國務院副總理的谷牧,負責對外開放工作。5月,從來沒有出過國的谷牧帶團去西歐考察訪問,這次出訪是新中國成立之后,中央向西方國家派出的第一個政府經濟代表團。出發(fā)前,鄧小平指示說,什么都看,他們成功的要看,他們失敗的也看,看現(xiàn)在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世界。
一個多月的考察馬不停蹄,緊緊張張。第一次出國的谷牧,對當代資本主義世界有了實感。“不是我們從蘇聯(lián)列昂節(jié)夫《政治經濟學》上獲得的那些老概念了。”
聯(lián)想到國內的經濟技術水平,谷牧感嘆:“差距太大了,很有咄咄逼人的緊迫感。”
回國后,谷牧寫了一個很長的報告:《關于訪問歐洲五國的情況報告》。
“我們的上層建筑,很不適應發(fā)展對外貿易的要求。我們一個省市,比歐洲一些國家還大,可是省市管理經濟的權限卻很小,很少主動性,省市在計劃財政物資的管理上并沒有真正成為一級,許多事情都得跑北京來解決。而且,往往一個問題,跑幾個部門,等幾個月,還沒有結果。”
“這些國家資金過剩,技術要找市場,產品要找銷路,都很想同我們拉關系,做生意??紤]到歐洲一些國家對我比較友好,生意可做得更大一些。”
……
報告的內容就像谷牧本人,質樸而中肯,真實地反映了中國在文革結束后,一批計劃經濟時代成長起來的專家型干部在初次訪問歐洲發(fā)達國家時的真實觀感,以及出于強烈的責任心,給中央提出的一系列重要建議。
而這些想法和建議后來大多不斷被完善,逐漸被采納,并凝聚到當年12月召開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重大戰(zhàn)略決策中。
聽完匯報后,鄧小平表態(tài)說:引進這件事反正要做,重要的是爭取時間??梢越椟c錢,出點利息,這不要緊,早投產一年半載,就都賺回來了,下個決心不要怕欠賬。
不久,谷牧接到日本對華友好人士木村一三先生傳來的信息說,日本政府有一筆向發(fā)展中國家貸放的“海外協(xié)力基金”,利率低,擱置時間長,本息償還期長,中國可以長期使用,但是須由中國先張口。
經過幾輪磋商,當年9月1日,谷牧訪問日本。臨行前,谷牧的老母親很不解:“你去那個地方干啥?”因為老母親知道1941年谷牧在沂蒙山區(qū)與侵華日軍殊死搏斗時,在右胸留下了日本人的彈孔。
1914年出生,在山東榮成寧津東墩村農民家庭的谷牧,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拿起槍桿子參加了抗日斗爭,并曾在張學良的東北軍從事兵運工作,親歷了西安事變。
那次訪日,谷牧促成了中日第一筆為數500億日元的貸款協(xié)議,年利3%,還款期30年,打破了“不用西方國家政府貸款”的思想禁區(qū)?!拔夷棠淘陔娨暲锟吹搅?拿拐棍敲著地板說:漢奸,漢奸?!惫饶恋膬鹤觿h回憶說。
“雖然現(xiàn)在看來說不上是突破,但是在當時邁出了中國使用外國貸款的步子。”中國社會科學院金融研究所研究員易憲容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這是在改革開放的總調子下,中國邁出的一步,谷牧是具體的操作者?!?/p>
比使用外國政府貸款起步時間還早一點,谷牧就著手做了吸引境外客商直接投資的準備工作。1979年7月,《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外合資經營企業(yè)法》頒布施行,外國客商、海外僑商、港澳臺同胞在中國大陸投資舉辦企業(yè)從此開始。
原蛇口工業(yè)區(qū)副黨委書記彭順生,也就此向《中國新聞周刊》講述了一件當年引進外資的往事。
“1983年,日本的三洋公司在蛇口辦廠,按照當時的規(guī)定,三洋生產的電視機只能賣給廣東省的商業(yè)廳,然后由商業(yè)廳到國內市場進行銷售,但是三洋一直要求自己直接銷售?!睘榇?1986年,彭順生在中南海參加谷牧主持召開的《關于鼓勵外商投資的規(guī)定》會議時,向谷牧匯報此事,“他一聽特別不高興,說我們卡住了人家。”
“開完會總結的時候,他沒太批評我們,又說剛剛批評我的話有些重了。他是個很和善,做事特別實事求是的人。”彭順生說。
對于當年吸引外資的最初形勢,谷牧自己回憶說:剛開始全國總共才批準了6個合資項目,是餐館、養(yǎng)豬場、照相館等項目,協(xié)議外商投資金額才810萬美元。
如果從現(xiàn)在一年批準幾萬個項目來看,當年的數量似乎太少得可憐了,但它卻是以后星火燎原的第一步。
特區(qū)的艱難推進
中央創(chuàng)辦經濟特區(qū)的思想最早萌芽于1978年。年初,谷牧在準備西歐考察之前,委托國家計委和外經貿部組成經濟考察團到港澳調研,考察團的報告吸收了廣東省委的建議,提出借鑒港澳經驗,建設寶安縣(深圳特區(qū)前身)和珠??h的大膽構想。
這份報告獲得中央的肯定,與中央后來決定創(chuàng)辦深圳特區(qū)有直接的淵源。
對外開放的基本國策既定,如何具體實施,從哪里起步,這在當時是個很大的問題。1978年10月,袁庚任交通部香港招商局常務副董事長,上任伊始,他就作出不同尋常的舉動,搶先一步,建議策劃成立招商局蛇口工業(yè)區(qū)。
經李先念批示,2月初,谷牧召集國務院有關部委開會,決定給予大力支持。同意批給袁庚深圳東南部的蛇口2.14平方公里的土地,主管部門原則同意先劃出300畝,讓駐港企業(yè)進行開發(fā)、建設、經營,并給與地方納稅方面的“特殊政策”,享受“特殊待遇”。
與此同時,廣東省委于1979年1月下達文件,成立深圳市,并提出“三個建成”的奮斗目標。而這只是深圳在大辦特區(qū)之前的一個過渡性方略。
在中國最早的對外開放中,蛇口先行一步,其“蛇口模式”的諸多創(chuàng)舉屢屢獲得中央的高度評價。再加上一些歷史原因,深圳與蛇口在創(chuàng)建之初就發(fā)生了很多管理上的矛盾。
“袁庚和梁湘(原深圳市委書記)都坐不到一起,說著說著就吵起來?!迸眄樕颉吨袊侣勚芸坊貞浾f,“中央最早希望招商局在蛇口先殺出一條路,深圳卻想堵死蛇口,當時往蛇口拉一條水管都很難。但是谷牧對深圳市的態(tài)度非常堅決,必須要給蛇口一定的自主權,當時如果不是谷牧,誰也管不了這個事。”
彭順生就是袁庚從清華大學招去蛇口的第一批干部中的一員。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當時很多人勸他不要過去。那個時候的蛇口和深圳,是大片的荒山野地,荒涼的海灘上沒有人煙,“大部分都是水塘,后來水塘被我們填平了。根本見不到人,只能偶爾看到幾個來考察學習的人。”
在當年深圳和蛇口之爭中,谷牧發(fā)揮了重要的調解作用。他提出,蛇口是試點,可以先行一步,具有相對的獨立性、半獨立性。蛇口是深圳特區(qū)的一部分,要維護深圳特區(qū)對外的統(tǒng)一性。
1979年4月,中央工作會議召開前夕,廣東省委對在深圳、珠海、汕頭舉辦出口加工區(qū)的可行性已形成共識。鄧小平說:“中央沒有錢,可以給些政策,你們自己去搞?!?/p>
1979年5月,谷牧率領一個工作組,來到廣東、福建調查。20多天的調研結束后,谷牧勾勒出了特區(qū)政策的輪廓:經濟計劃以省為主;賦予這兩省較多的機動權;財政上劃分收支,新增收益較多地留給地方;在深圳、珠海、汕頭、廈門各劃出一定區(qū)域辦出口特區(qū),優(yōu)惠稅率,吸引外資,發(fā)展出口商品的生產。
按照這個思路,他幫助兩省起草了向中央請示的政策性報告。回京后,向鄧小平面報劃出辦區(qū)的四塊地方。鄧小平很贊成,談及如何命名時,他明確地說:還是叫特區(qū)好,陜甘寧開始時就叫特區(qū)嘛!
隨后,1979年7月15日中央以中發(fā)[1979]50號文件,批轉了那份報告:對廣東、福建兩省對外經濟活動實行特殊的政策和靈活措施,給地方以更多自主權。
“特區(qū)有更多的自主權,沒有谷牧的支持根本不可能。那個時候在深圳打電話要排隊,裝個長途電話都要中央領導來協(xié)調,”原蛇口工業(yè)區(qū)管委會主任王今貴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那時有什么困難他就當場解決,解決不了的,回中央報告完再來解決。他是當時中央和特區(qū)的橋梁?!?/p>
在很多人為興建特區(qū)而欣喜的時候,谷牧意識到,舉辦特區(qū)涉及面廣,政治性強,黨內外不少領導和群眾不理解甚至反對,國外投資者也有種種疑慮。因此,光靠有方針政策還不夠,必須得提請最高權力機關立法。1979年底,他就著手組織起草法律性文件,先后13次易其稿。
1980年8月26日,第五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五次會議,通過并公布了這個國務院提請審議的《廣東省經濟特區(qū)條例》,批準建立深圳、珠海、汕頭、廈門經濟特區(qū),隨即批準上述四個特區(qū)的位置和區(qū)域范圍。
至此,經濟特區(qū)從創(chuàng)意、構想,到黨的決定、政府法規(guī),最后到全國人大常委會立法,變成了儼然在望的現(xiàn)實。
陣痛中全面開放
20世紀80年代初,正是國內市場商品匱乏的時候,電視機、錄音機、計算器、優(yōu)質布料等等都是可望不可即的商品,而當時中國國內市場與國際市場又是兩個不同的價值體系。國門一開,相應的防范措施跟不上,久已存在的走私販私活動更加泛濫。
王今貴向《中國新聞周刊》介紹說:最嚴重的廣東、福建的幾個沿海漁港、漁鎮(zhèn),成了走私販私的大據點,私活蜂擁而進,私販絡繹于途。
1982年春,中共中央發(fā)出《緊急通知》,提出嚴厲打擊走私販私、貪污受賄等嚴重的違法犯罪行為,廣東首當其沖。國務院各部委在其他不少的文件上,也都加上了一句“廣東、福建不例外”。
彭順生對記者說,當時確有一場有關“租界”的風波。當時有人把特區(qū)比作是“國際資產階級的飛地”“香港市場上水貨之源”“走私的主要通道”,甚至比擬為“舊中國、上海的‘租界”。
谷牧后來回憶說:他在中央書記處討論批轉一個對外開放的報告時,曾經與一位大理論權威面對面發(fā)生過一次激烈的爭論。當時這位大理論家說轉發(fā)對外開放報告可以,但要附一個材料“上海租界的由來”。最終這個報告沒有批轉出去。
同年4月,某報又刊登《痛哉!〈租地章程〉》為題的文章。文章表面上告誡人們不要忘記歷史,實際上是懷疑甚至不贊成中國試辦經濟特區(qū)。而谷牧也被稱為是“李鴻章”,“洋務運動卷土重來”等說法接踵而至。
谷牧后來回憶說:他當時的壓力也很大,本該進入草木芳菲陽春季節(jié)的經濟特區(qū),卻有點風雨蕭瑟的味道。
在繼續(xù)推進特區(qū)發(fā)展過程中,谷牧與兩省負責同志多次交換意見,取得了這樣的共識:不爭辯,不解釋,埋頭工作,只要中央不明令撤銷原定決策,仍然照樣干,有些事辦起來有困難,暫時緩一緩,先辦能做的事。
在當時改革一線的人們看來,谷牧善于處理各種復雜的矛盾和關系,因為他熟稔中國國情與“和而不同”的儒家文化。
鄧穎超就曾經點將他做孔子基金會名譽會長,因為鄧穎超深知,在那個特殊時期,谷牧曾在周總理的領導下,在重重困難中維護和推動經濟運行,從來沒有偏激的行為,孔子的中庸之道在他身上有最好的體現(xiàn)。
凌孜,葉劍英元帥的二女兒也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真的是非他莫屬?!鼻澳?谷牧從病重監(jiān)護到寬松看護的時候,她曾經去醫(yī)院看過他,“他是個非常開朗的人,雖然病重,也保持著特別開朗的狀態(tài)。”
但是,對于80年代谷牧和葉帥曾經談及的經濟對外開放方面的事,凌孜保留著模糊的記憶,只記得:“那個時候,谷牧經常到家里和父親聊天,一聊就說很久。”
1983年4月,谷牧視察了廣東三個經濟特區(qū)后,去看望葉帥,葉帥說:如果你頂不住了,就來電話,我葉劍英立即調飛機飛回北京,旗幟鮮明地支持你搞改革開放!鄧小平說改革開放是摸著石頭過河。你就是偵察兵,要殺出一條血路。計劃經濟搞不通,也許你搞特區(qū)能給中國找到出路。
“當時我們不走這個路子,也很難說我們會走出一條什么別的路子來?!迸眄樕鷮Α吨袊侣勚芸氛f,建筑工程招標承包制、勞動用工實行合同制、使用干部采取聘用制、土地使用權有償出讓和轉讓等現(xiàn)在人們司空見慣的事物,都是從特區(qū)生根發(fā)芽,走向全國的。“當時不邁出這一步,體制還是會束縛在那個結上,還不知道會是什么樣的局面。”
同時,他還深有感觸地說:“辦這件事沒有經驗,能不能辦得成,沒有哪個人敢說有把握。谷牧當時是中央書記處書記、國務院副總理、兼特區(qū)辦主任,地位再低一點可能就做不成這個事了。”
1984年春,鄧小平視察了深圳、珠海,分別為兩個特區(qū)題詞,充分肯定試辦特區(qū)的決策是正確的,給那些有關興辦經濟特區(qū)的是是非非的議論,基本上畫上了句號。
至1988年,谷牧像當年在前線創(chuàng)辦其他四個特區(qū)一樣,主持籌辦了海南建省和建經濟特區(qū),并且探索到了除特區(qū)之外的沿海開放城市、沿海經濟開放區(qū)這些新的開放模式。
從1979年到1988年,谷牧窮十年之功,扮演多個角色,為中國經濟由故步自封轉向融入世界打下了基礎。在30年后的今天,谷牧老人離去之時,中國已經越來越同世界經濟融為一體,在國際社會發(fā)揮越來越重要作用。★
(本文部分內容參考了《谷牧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