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煒
春秋到戰(zhàn)國以及許多時期許多國家,總而言之是亂世多而治世少;其中的治世,又往往是虛假的上層的繁榮,是用中心城郭的熱鬧遮掩了大部分國土的凋敝。民眾的內部,最大面積和數(shù)量的勞動者,不僅不是這種繁榮昌盛的受益者,相反還是為這表面的盛局付出最多的不幸者。大面積的呻吟由于官衙重重,江河阻隔。巷深野遠,壓根兒就傳不到中心地區(qū)去,更不能影響到宮墻之內的生活。
可以想見,無論是春秋戰(zhàn)國的盛世還是衰世,都有一個與天下民眾沿不同軌跡運行著的集團。
這些集團中,即便是備受后來人贊譽的圣主和明君。也仍然是一場狂歡的主持人,是永久隔膜于民眾和理想的人。當年的理想是“仁政”。那時還沒有“理想”這個詞匯。除了主持者。還要有加入者,加入者通常是世襲的王公貴族,再就是有本事能辦事的群臣。總之任何時代的盛宴都要湊夠了人數(shù)才行,寥寥幾個人是成不了筵席的。由此也就再次說到了齊桓公和管仲,因為他們之間的關系頗能說明一些問題。顯而易見,齊桓公是主持者。而管仲是新加入者,因為他既不是世襲的貴族,又不是過去的近臣,而只是一個被舉薦的商人。管仲盡心盡力,為這個集團辦了許多事情,在相位上呆了四十多年,功勞首屈一指。他為當時的齊國更有后來歷代的治國人士。都提供了極其寶貴的經(jīng)驗。但如果有人將他當成了十全十美的榜樣,這就需要討論了。否認管仲的貢獻和精明細致,或者否認他的勤勉為政,都是錯誤和偏執(zhí)的。但是無論如何他是“家國”之相,是這個狂歡集團的一員,并且一生都參與了這場狂歡,這也是不容否認的一個事實。厘清了這個問題,其他的也就不難梳理了。
過去講事情論階級,現(xiàn)在說道理要講立場。管仲的立場說到底還是站在齊桓公的一邊。是站在這個君王的當世,而不是齊國的將來;是站在這個君王的宮墻之內。而不是民眾的陋巷里。他的一切勤勉與操勞,都是圍繞著這個出發(fā)點,而少有其他。他所付出的,齊桓公已經(jīng)一一回贈;甚至還在這些付出之前,就得到了對方豐厚驚人的賞賜。這就由不得管仲不盡心盡力了。
齊桓公推管仲為相,生怕他出身平民人微言輕,無法行使威權,就大出所料地封其為“仲父”,并當眾呼之;齊桓公給了他最高的名位,一切甚至遠超齊國的世襲上卿。而上卿是徐了齊國公室之外最顯赫的貴族。這樣一來管仲的地位也就僅僅次于齊桓公本人了。除了名位還有實利,齊桓公封給管仲七千五百戶的市租收入,后來的重賞又不計其數(shù),據(jù)史籍稱,管仲之富可以比之于齊國公室。而公室的收入是多少?是當時齊國賦稅的一半以上。除了管仲的巨富。齊桓公還重金賞賜了貴族和功臣,于是就這樣形成了一個極富的、高高在上的特權階層。即一個狂歡的集團。這個集團的種種奢靡享樂已被大書特書。這里就不必再來饒舌了。
既然如此,一般而言管仲又怎么會不去全力以赴地施政?正因為他的才華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fā)揮,齊國的財力物力也增加到了空前的境地。齊桓公除了“好色”,還像后來的盛世之主齊宣王一樣,極好物質財富,即“好貨”。人怎么能不“好貨”呢?管仲即把增加物質財富當成了最重要的、甚至是超越一切的現(xiàn)實目標?,F(xiàn)在看。他的功繢與缺陷幾乎全部糾集于此。一生致力于“仁政”的孟子對這種做法大不以為然,即便是后來極大地融合吸收了實用主義、培養(yǎng)了韓非和李斯這樣的所謂“法家”代表人物的荀子,也對管仲這種極端的實用主義給予了否定。荀子肯定了管仲的“上忠乎君,下愛百姓而不倦”,同時也說:“有大忠者,有次忠者,有國賊者。以德覆君而化之,大忠也;以德調君而輔之,次忠也;若管仲之于桓公,可謂次忠矣?!彼罱K對管仲的結論是:“管仲之為人。立功不力義,野人也,不可為天子大夫?!辈⒆罱K給管仲定了性。稱其為“小人之杰”。
這里的“小人”與“大人”對應。不是現(xiàn)在所理解的“狹促小人”、“奸佞小人”的意思。而是從人的器局境界處著眼的。通俗一點說,荀子認為他是一個過于實用主義的杰出人才。缺乏更高遠的理想,注重當世之“功”而不能胸懷長遠之“義”。荀子對于齊國滅亡的總結是頗為確切中肯的,認為其結癥即在于統(tǒng)治者“不修禮義”,惟利是圖,玩弄權謀,于是國家就沒有了未來。
這種狂歡其實就是一場物欲的燃燒,它從一個集團的內部開始燒起,逐漸燒成不可遏制的熊熊大火。燒成大地一片焦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