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帆
老魏不老,才五十多點。十多年前老魏的老婆得病去世,留下他和女兒?,F(xiàn)在,女兒香芹該讀的書都讀完了,不該讀的書她也不想讀了,是個懂事的姑娘。老魏跟老伙計們聊起這個女兒,口氣是愧疚的,當(dāng)年她媽媽撒手而去,所有家務(wù)事都落在八歲的香芹身上。飯菜煮得熟,衣服搓得干凈,而且成績好。香芹初中畢業(yè)前夕,她的班主任往她家跑了十多趟,想說服老魏讓她讀高中。所有的老師商量好了似的,都說魏香芹上個重點大學(xué)一點問題都沒有。說這樣的苗子可惜了可惜了。如果香芹不是成績好,學(xué)校減免些學(xué)雜費,那些年靠老魏煮菜得的幾個錢,香芹連初中都念不完。最終香芹自己拿主意去讀了師范。香芹還說她不嫁人,畢業(yè)后回家找份工,守著她爸爸過一輩子。老魏光是聽著,笑著。哪有閨女守著爸爸過的呢。當(dāng)年老魏也這么想過,就跟閨女兩個過,可現(xiàn)在還不是改變了想法。
老魏改變想法是一個緩慢的過程。女兒一天天大了。被窩卻空了。日子變長了,房子顯得大了,一日三餐沒滋味,腦子里老想些過去的事情。也可能是碰到了王花女,老魏才感到一個人的日子過到了頭。王花女比老魏小好幾歲,四川人,在農(nóng)貿(mào)市場擺個衣攤。老魏第一次在她那里買棉毛褲時。占了一塊五毛錢的便宜,后來買什么只尋她。此后從王花女那里買的東西比別處貴得不多,一般三五塊。香芹不清楚爸爸怎么還巴巴送上門去,抱回一堆他穿不著用不上的東西,還樂得直喘氣。后來香芹慢慢長大,就明白了。香芹再不攔著她爸爸了。路上遇到王花女,她不啐口水了,只假裝看不見,眼睛看著腳尖。王花女卻喜歡大嗓門叫她,香芹,香芹。她停下腳步,搓捏著香芹的衣角說,嘖嘖,越大越排場。她那只手上永遠夾個煙屁股,煙灰掉到香芹衣服上,她就給香芹撣,越撣越多。有時候煙咬在兩個門牙中間,看到香芹扯回衣角要走,她吐掉煙頭,沖香芹背影喊,搭個話給你老子,新到的棉背心,不暖不要錢!
王花女一張嘴能說會道,除老魏外還有好幾個老頭兒,沒事愛往她攤前湊。老魏就有了危機感。王花女的長相是看得過去的,個頭跟老魏差不多,屁股是屁股,腿是腿。頭發(fā)還那么黑,扎一個馬尾巴在腦袋后面晃蕩,說話的腔調(diào),就跟老頭兒們的女兒一樣,沒規(guī)沒矩,沙啞的笑聲擰得出花來。那是衣服賣得好的時候。平時她不怎么笑,看見老魏來尤其嚴肅。于是,老魏的手就多出來了,沒處放,只有放到攤位的衣服上揉一揉,搓一搓。往往這時候王花女臉上就有了笑影子。這一招屢試不爽,很靈。王花女從不跟老魏叫價,每次都說,看著給。老魏摳在口袋里的手指,就磨得要起泡。王花女說完就用似笑非笑的眼光看他,看得他腦子發(fā)漲,手指冰涼。鈔票往往就一路呼嘯著糾結(jié)著出來了。關(guān)于王花女的長相,老頭兒們有眾多說法,有說像王母娘娘的,有說像王熙鳳的,有的說一天不來聽聽她講話就渾身不舒坦。香芹卻說王花女一只鼻孔大,一只鼻孔小,原因是她抽煙時,噴出的兩條煙柱粗細不一。老魏倒覺得王花女那樣看他的時候,一只眼大,一只眼小。一只能殺人,一只能催眠??傊?,在老魏這里,王花女的魅力有著絕對的權(quán)威。王花女的鼻孔大或不大,是后來他在她睡著后看出來的。
王花女終于有一天在老魏的床上睡了。因為太困,整夜都沒醒來。這就給了老魏觀察她的機會。老魏也累了,于是他用一只胳膊撐著頭,半躺著打量王花女。老魏這個姿勢很休閑,自在,顯得這一夜過不完似的。其實老魏清楚這夜比任何一夜都短,所以他不能睡下。他得拉長這一夜,拉得跟巷口那家蘭州拉面那么長。想到拉面,老魏的肚子咕唧響了兩聲。他笑了。這夜像是回到了從前,年輕時的老魏經(jīng)常在半夜肚子餓。在外面干完活,傍晚,香芹的媽總是從家門口迎出來,在他抬腳進院門的一剎那,不早也不晚。她給他擦汗,遞水,下面條,燒熱水洗一個舒坦澡。這個只會讓別人舒坦的女人,駐扎在他們家的窗子前,眺望每天早上把他吞沒的那個路口,似乎是她一生中唯一的姿勢。香芹媽的模樣至今還在老魏腦子里晃,晃了這么多年,頂多是個夢里的日頭,一個帶點暖氣的符號罷了。而眼前這個活生生的女人,帶著響亮的鼻息,蓬勃的體溫,和不太流暢的線條,像個天上掉下的餡餅一樣攤在面前。她又是真實的、可觸摸的,她的肉堆了半張床。不一會兒,被子全給她卷了去,又如一只灌得飽飽的熱香腸。她的鼻孔,兩個都大,出氣時顯得怒氣沖沖,幾乎要把鼻翼掀掉。多么有生氣的女人。老魏咂吧著嘴巴,一點點濕潤了眼窩子。
王花女是來向他借錢,把自己借到他床上的。當(dāng)然兩人在親熱的時候,很說了些讓彼此動情的話。王花女說她用一只眼就看出了老魏的出眾,是可以依靠的人,說得老魏心里熱乎乎的。被窩里也熱乎乎。老魏的被窩多少年沒熱乎了。老魏為此很感激那幫搶光王花女錢的土匪。王花女在前不久一次打貨的輪船上,被一群湖匪劫去了貨款,正盤桓著回老家呢,被一群老頭兒問出端倪,就你一十我二十地湊,嚷著說走什么呀,走哪里也是死路一條,活路無數(shù)呀。王花女走到老魏門口,老魏肚子里已經(jīng)有了數(shù)目。絕不能少,最好不比他們加起來少。老魏意識到了,這是個機會。
老魏心里有錢,口袋里沒有。他就去找老板了。作為??碉埱f的大師傅,老魏不像別的大師傅那么能儲存油脂,他儲存別的。在人心里攢積多年的信譽,他不輕易支取,也因為把握不大。這回,老魏不得不試試運氣了。老板是個三十開外喜歡說話不喜歡笑的年輕人,沒人知道他什么時候出什么牌。所以老魏在他房門外兜了二十多個圈子。老魏耳聽里面敲打計算器的沉悶的聲音,心里七上八下。一只跟著他后頸飛舞的蒼蠅很快轉(zhuǎn)暈了頭,叮的一聲摔在窗上。老魏這才把心一橫,一腳踏死蒼蠅,推開房門。老板似乎沒搞懂老魏吭哧吭哧說了半天的話,提著耳邊的眼鏡不動聲色地看他。老魏越說越小聲,最后代替聲音出來的是一顆顆汗珠,它們結(jié)在他的額頭、頸窩、背心,熟透了。聲音越小,土匪這個詞在老魏嘴里出現(xiàn)得越急促,它本來是老魏用來突出和強調(diào)事情的凄慘的,但它卻湍急地歡快地奔瀉出來,模糊和淹沒了整個事情。土匪土匪土匪……但老板聽懂了。而且對這個詞表現(xiàn)出莫大的興趣和寬容,老板不但提前支付給他兩個月工資,還笑了笑,揚起聲調(diào)說,也想討個野蠻女友做老婆啦。老魏哎哎地應(yīng)著,臉蛋醬紅了兩團。他沒聽出野蠻女友的意思,但聽出了事情很順利的意思,心里感動又意外。煮熟的鴨子,也可能飛的哦。老板回憶起自己最近一次失敗的戀愛,看到老魏縮頭縮腦的樣子,深深為他擔(dān)憂起來。不會,不會。老魏應(yīng)著,錢往口袋里一塞,興沖沖跨出店門,就像一個毛頭小伙子??吹美习逍睦锷鹦┿皭?,這個老魏。
錢到王花女手里,她沒說什么,光是在手心掂掂。老魏心里忐忑,說,手頭就這么些,下回會多些。王花女沒再看錢,胡亂卷了蹭進褲袋,對著鏡子專心剔牙。老魏這天早早到家,專門做了幾個王花女愛吃的肉菜,王花女吃得十分滿意。飯后,老魏又想讓王花女給他熱被窩,王花女爽快地答應(yīng)了。這次她沒有像前次那樣睡死,睡一夜,而是很快套上了衣褲,跳下
地就走。老魏磨破了嘴皮都沒用。她說家里一堆貨,今晚不搞定不放心。老魏要跟去幫忙,王花女拿屁股擋他,說是讓房東知道不好。老魏送她到門口,有點賭氣地說,你有別的打算是不。王花女瞪起眼,說,誰告訴你的?老魏說不出來。這個人跟他很鐵,他叫他老鐘,雜貨鋪老鐘。老魏只好放她走。王花女走到樓道,回頭警告他說,不要亂聽人嚼舌根子,懂了嗎?老魏點點頭。門口空了好大一會兒,他心里還是融融的。你聽,她叫他不要聽人嚼舌頭——要相信她。
老魏每天下班就直接往農(nóng)貿(mào)市場竄了。他要把王花女接回家來,不僅僅是接到床上,而要讓她夜以繼日地呆在他家,千秋萬代地生根在他家。王花女對他照樣嚴肅,好像忘記了跟他不嚴肅過。她不向他介紹新進的衣服了,即使他扯起話頭,她也不接,懶懶地打手里的毛線。
生意好嗎?花女呀。
好,好死了。
那你該歡喜啊。
歡喜什么啊,正話反話都聽不出來,人老耳朵也昏。沒看到這半天一個人毛也沒有嗎?人都死哪兒去了。
花女啊,生意不好早點回家噦。
回家喝西北風(fēng)啊?;厥裁醇?。
她皺著眉,眼光陰翳地盯他一下,說,我說今天沒開張呢,都是你在這里晃,把人給嚇跑了。你快些走吧!
老魏張口結(jié)舌,很窘迫的樣子。他心里難過起來。默默看了一會兒地上,說,你今天不跟我回家嗎。
王花女從毛線上抬頭,暴起眼看了他一會兒,招手說,過來。她又喊一聲過來。老魏過來了。王花女讓他把背轉(zhuǎn)過來,她把打了半截的毛衣在他肩膀、腋下比比畫畫,手在他的肩膀上掀來掀去。老魏像個陀螺一樣旋轉(zhuǎn),張著兩手。不敢動彈。后來脖子麻了,才略微轉(zhuǎn)動一下,問,這,給誰打的毛衣?王花女說,還有誰?咋的,嫌顏色不好?式樣不好?她這么望他的時候,小的那只眼在笑,大的在發(fā)怒。老魏趕快說,好,好看。他希望王花女兩只眼睛都給他笑起來,然后跟他回家。王花女卻說,你先回,明后天打貨,多吐點貨吧。老魏點頭,花女啊,我在家等你吃飯。王花女看著他,眼里添了一抹溫情,老魏啊,你對我真不錯。
晚上,王花女告訴他,她在老家還有個兒子。兒子不像女兒,是要花許多錢的,花許多意想不到的錢,不多攢錢不行。王花女說起兒子,臉蛋紅紅的。眼睛也紅。王花女看著老魏,說,打貨的錢還在別人口袋里呢,不打貨可不行,全是老貨更沒人買啦。老魏說,就不能緩緩?王花女翻眼說,怎么緩。我剛才叫你緩緩,你怎么不緩。王花女發(fā)火了。老魏笑起來,這不是兩碼事嘛。我不是救火嘛。王花女吼,你個死不正經(jīng)的老頭兒還提拔成消防員了。你那是救火,我這邊也要救火。老魏笑得厲害,把瞌睡都笑沒了。
等不笑的時候,老魏就想起了心事。香芹今年畢業(yè),不久該回家了,花女住進家的事沒有跟她商量,不知道她想法是怎樣的。還有打貨的錢,難道還能再找老板??墒牵徽依习逵帜挠袆e的辦法。他叫王花女緩緩,她不緩,還給他取個外號叫消防員,又可樂又可氣。
這天下班,老魏還沒進老鐘的鋪子,老鐘就在窗子眼里沖他招手。老鐘跟他隔墻住了多年,開雜貨鋪賺了點錢,人就跟著鋪搬到胡同口去了。那里臨街,所以老鐘總顯得見多識廣,不管哪路的消息都靈通。老魏每天經(jīng)過老鐘的鋪子,都要被招進去,聽老鐘發(fā)表一些牢騷或見解。大多時候老鐘的牢騷就是見解,見解就是牢騷。老魏當(dāng)忠實聽眾有幾十年了,活生生由一個青年聽成了個糟老頭兒?,F(xiàn)在,老鐘把老花鏡探進老魏的衣領(lǐng),小聲道,你家來親戚了。老魏說,嗨,莫不是香芹回家了。老鐘說,什么香芹。香芹還能叫親戚。你這人什么概念都搞不清。香芹,她是你的直系親屬,懂嗎?直系親屬。老魏連連點頭。老鐘告訴他,一個矮矬子,在你家院子里守你一下午了。長得兇,不開口滿臉是胡子,一開口滿臉是牙齒。老魏眨巴著眼睛想,想不出來是誰。不過他只愣了幾秒鐘,忽然一拍大腿,喊起來了,我表哥來了!咳,好多年沒見了。老鐘狐疑地,是嗎?老魏笑道,那還有錯。表哥來一次不容易,借我兩個錢打酒吧。老鐘一聽,馬上收了表情,木然地望向房梁。老魏說,老哥。你知道,我家香芹就要工作了,你怕我還不了錢?老鐘還不做聲,人往凳子上一蹲,抽開了煙。老魏說,可是我第一次求你,你不會抹了我面子吧。往后我可要繞開你門口走了。
老鐘不緊不慢地敲出煙頭,說,酒在柜子里,你拿瓶去,賬我記下了。連帶舊賬一共是六十三塊八毛。老魏嘿嘿笑著,蹭到老鐘的腳邊,蹲下踩那顆老鐘敲出的煙頭,不說話。老鐘彈起眼珠子,說,還不夠打發(fā)的?老魏說,酒有了,豬耳朵總要有一盤。表哥跟我的關(guān)系,就跟我和你老哥一樣,穿一條褲子長大的,他來投奔我,要住好幾個月,不好食好宿招待,說不過去。老鐘道,誰跟你穿一條褲子長大的。你滿屁股窟窿,我也跟著你賣腚嗎?老魏怒道,這是什么話?這是什么話?
老鐘哼了一聲說,我管你面子、里子,你只管繞開我門口走。走吧,走。過了一會兒老鐘開始愁眉苦臉地掏懷,掏了有半分鐘,出來一個錢夾子。他蘸著唾沫點出幾張鈔票掛在空中,道,夠嗎?老魏漠然點頭。老鐘道,寫字據(jù),三個月后還。老魏滿柜臺找紙筆,大名一簽,遞到老鐘手中,說,合適不合適。老鐘將眼鏡探到紙面照了半天,說,都老油條了,還有什么不合適。老魏只當(dāng)沒聽見,伸手取錢,眼看心里的歡喜就要泄露出來。老鐘的手突然往后一縮。慢!你拿個東西來抵押??蠢乡娋o捏鈔票,不肯讓步,老魏心中焦躁起來,喝道,我家哪還有什么東西。老鐘想了想,說,那倒是。不然你每天多在我這呆一陣,我給你減點利息。老魏答應(yīng)了,說呆到來新聞聯(lián)播吧,七點。老鐘憤憤道,你個老東西,多一分鐘能少你一兩肉哇。
老魏在院子里跟那人打了個照面。那人蹲在一塊石頭上,聽到門響,扯了把草在手里,頭抬起來。在老魏跟他說話的當(dāng)兒,他一把把地扯草,一眼眼地打量老魏,用對待一個不速之客的眼神。草末子掉在他的解放鞋上,那人跳起來跺跺腳,開口說,我是誰你不用管,把王花女人交出來就行。老魏心里咯噔一下,口氣軟了下來,來,屋里坐著,慢慢講。那人大大咧咧地往對著門口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了,接過茶杯就喝,喝光了,示意再來一杯。老魏笑問,從四川趕過來,好遠的地啊。那人嗯一聲,說,她現(xiàn)在跟你過?老魏應(yīng)了一聲,說,你是大哥吧。那人說,大哥是你叫的?你們打證沒有。老魏忸怩道,還沒呢,要靠大哥成全?;ㄅ隙牬蟾绲脑?。那人說,成全。哼。好說。我面前她向來不敢不聽話。老魏一聽,趕緊說,大哥你坐著。我出去一趟。那人說,好說,好說。你莫買多了肉,我酒量也不大呵。
等肉爛在鍋里,菜一盤盤地端上桌,大半瓶酒已經(jīng)裝在了大哥的肚子里。老魏不時扶一扶酒瓶,實際在手測余酒的分量。大哥不僅酒量大,勸酒的功夫也是一流,一套一套的,跟他倒進喉嚨的酒水一樣順暢和龐大。老魏不得不經(jīng)常低頭,浸一浸嘴皮。到最后老魏毅然站了起身,臉蛋通紅說去弄瓶酒來。剛到門邊,門就被
王花女推開了。老魏說,花女,你看誰來了。你陪著大哥,我去搞瓶酒。王花女愣了,看著一片狼藉的桌子,和那個醉眼惺忪的大哥,戳在門口不會動了。大哥看到她,打了個招呼,你回來了。王花女氣呼呼地把包扯下脖子,掉頭往房里拐了。砰的一聲,將門撞上了,同時她特有的尖利嗓音從響聲中穿透而出,搞,搞你個頭啊。老魏被她弄得沒有面子,擠一下眼睛笑說,生意不大好做。大哥你等著啊。一只腳才邁出去,王花女的尖叫追殺過來,你給我過來。
大哥打個酒嗝,搖搖頭。他同情地看著老魏,血紅的眼白不時上翻,語氣慵懶而滿足,說,一點沒改。你去狠揍她一頓,我說的。揍一頓老實幾天,幾天不揍皮肉發(fā)癢,我這是看在這瓶好酒,給你講肚里話。女人欠揍。王花女的腦袋從門縫中沖出,冷笑說,你欠剮。千刀萬剮沒血沒皮的東西,還有臉到我家來。大哥咚的一拳砸在桌面。碗筷跳了一跳。王花女嚇了一跳。老魏也嚇一跳。大哥看到這些反應(yīng),滿意得哈哈笑,你家?誰說是你家。他提起笨重的胳膊,拿食指逐一指向二人,說,你?你說了,不算。你呢,你說了算?狗屁。我說了才算!
快拿酒來??炷镁苼怼?/p>
老魏小聲問王花女,他不是大哥?王花女一肚皮不爽,說,哥你個死人頭。他是個瘟神!瘟神在那里拍桌子打碗,喊叫,王花女你得意快活呵。又找上男人了,老公孩子說扔就扔。今天叫你知道,我不是好惹的。我也——扔!
一只只碗朝兩人砸來,他練起了飛碟,佐以狂笑。王花女趕緊把門撞上了,把老魏留給他。老魏打門不開,只好猩猩一般跳著,說著好話。碗盞、湯水像一個個耳光,把地面扇得吱吱叫。老魏跳著跳著,到了他身邊,一下將他撲到桌面。叫他兩只胳膊動彈不得。這樣壓了一陣,老魏幾次像床舊被單一樣被大力掀開,復(fù)又蓋上去。醉酒的人已經(jīng)是強弩之末,粗聲喘氣,不多時趴在桌面,響起了鼾聲。
那夜王花女也一樣,幾次把老魏從她背上掀掉。她把身體卷得很緊,老魏的手腳和問話都插不進。老魏只好另起了一個被筒,聽著隔壁的動靜,琢磨了一夜。早上,王花女起來,沒有跟平日一樣早早出門,坐在床頭等老魏睜眼。在老魏糊著眼屎的視線里,淡青色霧氣中,紅腫眼睛的王花女顯得很奇怪。他覺得對比瘟神來之前,這個時候的她更像他屋里的一份子。她跟她身下的舊床單,跟那只磨得光光的圓凳,跟屋角的幾塊紅磚和石灰渣,散發(fā)出相同的可親的氣息。老魏愁苦了一夜的心有了安慰。王花女在這個早晨接近完美。青霧中,她的輪廓呈現(xiàn)出一種圓潤、不確定、楚楚可憐的情狀,像是隨時會隨薄霧散去。她坐得遠,像平日一樣穿戴整齊,隨時要出門的樣子。老魏欠起上身將她的手拉到懷里,嘴里說,不要緊,不要緊。
在王花女罵罵咧咧的訴說中,老魏證實了男人的身份,當(dāng)聽到兩人尚未打離婚證,老魏的眉毛擰得鐵緊。
不要緊。他說,臉色暗得如不新鮮的豬血。
接瘟神容易,送瘟神難!王花女喊,難過得鼻孔里冒出泡泡來。
你去打你的貨,這里交給我。老魏說著,把老鐘那里得來的錢拿出來。王花女接過來,摟過老魏的腦袋親了一口,說乖乖,手腳好快啊。她一溜煙出去,又像個小女孩一樣跑回來,嘴巴鉆進他耳洞里說,你注意莫惹火他,早年間他打爆過一個殺豬的眼睛。王花女說完,挺著胸,提著個大包出門了。
瘟神醒來時,桌上已經(jīng)擺上了豆?jié){油條,他抓過兩根,對折了往嘴里填。老魏馬上記起老鐘說的滿臉是牙齒的話。只要他吃得下,他想,不咬人就好。正走神,瘟神的眼睛往這邊一翻,老魏趕緊笑,說,大哥吃得飽不。瘟神一口氣干掉豆?jié){,抹嘴說,飽了飽了。王花女哩。老魏手指門口,說,做生意去哩,不做沒飯吃。瘟神瞪著他,說,那你不去干活,守著我干什么。老魏遲疑了下,說,我陪著你,你是遠客。瘟神說,不用,不用。我要出去,門不用鎖,肚子叫了我就回來了。老魏小心地說,大哥到這個小地方,是有什么事情要辦吧。瘟神翻起眼睛想了想,說,大事倒沒有,在家呆膩了,煩了,你知道,成天跟兒子捆一塊,窩心。出來散散心,順便帶王花女回去。老魏認真地聽著,說,是,是?;ㄅ蚕牒⒆印?/p>
瘟神摸著頭,持續(xù)地盯了老魏一陣,說,你又這么好說話??龋形译y辦哩。他的手掌一直在自己后頸和后腦勺那里摸來摸去,頭擺尾動的,頭皮被摸出唧呱唧呱的怪響,同時有細密的白色煙霧播下來。他摸得很細致,摸得老魏頭皮一陣陣發(fā)癢。瘟神摸到了頭頂,說,王花女這女人,在你懷里是個香餑餑,在我這兒,是個紙飛機,飛了就飛了,飛得不遠我還撿回來。飛得遠了,我手都懶得伸。老魏眉眼里掩藏不住一層喜色,扒著餐桌,問,四川離這里,遠不。
啪,瘟神猛一拍腦袋瓜子,把老魏唬得一彈。瘟神滿意地笑了,遠!說完,他站起身往門外走了。
瘟神在院門口消失了,老魏還在發(fā)愣。他趕緊撒開腿追,在巷子里追上了,喊,大哥,大哥。瘟神大搖大擺地走。老魏說,話沒說完呢,回家說吧。瘟神說,有話哪兒都能說,說吧。老魏說,你能站下不,我就一句話。瘟神笑呵呵的,停了腳步,把眼睛斜過來。老魏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遠,遠你就不撿了?瘟神說,遠就不撿了!老魏又問,那四川離這里也遠?剛才你說?
瘟神收了笑容,說,可不是遠嘛。老魏說,那,那……你跑來這里做什么。瘟神摸摸頭,爽快地說,我也不知道。老魏滿臉的喜色暗了下去,半晌說,大哥你說,要怎樣你才放下花女,只要我有,我都答應(yīng)你。瘟神站了一下,后退一步,往塊石頭上跳了,蹲下來。老魏看他翻起眼睛看自己時頗吃力的樣子,趕緊在他身邊蹲下來,一根煙遞過去。
瘟神深吸了一口,吐出兩個字來,一萬。
一萬。瘟神重復(fù)著,他的右腿突然哆嗦了一下,又一下,趕緊伸手按住了。
老魏被這個數(shù)字驚呆了。瘟神同情地瞄他一眼,說,你有多少。當(dāng)然他馬上后悔了,說,你有多少我不管。
一萬,瘟神堅決地說,一萬就懶得撿她了。
老魏搖搖頭,有氣無力地說,連屋帶人我們也不值這么多,你家花女跟了個窮鬼呀。
莫來這套。瘟神戒備地說。
你要這么多錢干什么。老魏問他。
干什么。瘟神不安地說,干什么我還沒想好。王花女不值這么多,又懶又饞,脾氣還臭,原該我給你一萬??赡闼闼?,一個小孩帶大要花費多少,吃飯、穿衣、上學(xué)……以后討老婆蓋房子,要不要錢呢。
討老婆是以后的事。這些我們會幫襯的。
你們。瘟神嘟囔說,還就你們了哩。
眼下是不需要什么錢的。老魏責(zé)備地說。孩子不是還有份事做嗎?
有屁事做。二十歲了還是我養(yǎng)活他,我連我自己都養(yǎng)不活。在老魏深邃嚴厲的目光里,瘟神多少感到一絲歉意,他的手不知不覺又摸起了頭。在老魏看來,瘟神摸頭是一種心軟的表示。
八千。不能再少了。瘟神呸地吐了煙頭,跳起身,說,你自己考慮,我不跟你扯了。
瘟神走了兩步,猛然止步,回頭說,不許跟。要敢纏著我,信不信我打爆你眼珠。
信,信。老魏趕緊縮回了腳尖。
瘟神哈哈大笑,聲音被風(fēng)傳過來:一個眼珠
子五千,你自己打爆它,我一個錢也不要。
是真的不。老魏踮起腳追了一句。
他站了好一陣,眼看這句話被風(fēng)卷走了,送進巷子里。
不是說八千?他又喊了句。
老魏就去上班了。接下來他的同事開始看到他一邊炒菜,一邊嘟囔著一些數(shù)字,要么就是看著騰起的火焰發(fā)呆。他不是忘記放配菜,就是多放了一回鹽,要么燒煳了。在空閑下來的時候,老魏面前就擱了好幾盤冰涼的菜肴。老板站在它們和老魏面前,眼睛瞪著,似乎要將他們一起吃下去。老魏老老實實地拿起筷子,在盤子的上空游走,夾一筷子肉絲,吃一口白菜,臉上浮出歉疚而恍惚的笑來。
老板轉(zhuǎn)身走了。他是一個喜歡說話不喜歡笑的年輕人,當(dāng)他不說話的時候,事情就會變得復(fù)雜。老魏有點擔(dān)心,又有點無所謂。下班后已經(jīng)是十一點多,老魏給瘟神帶了盒飯回去。但瘟神整晚沒有回來。
暑天一到,香芹回來了。香芹在家呆了幾天,就從老鐘那里知道了所有的事情。包括新添的賬目,以及不知在哪里的八千塊。香芹不理會出現(xiàn)在家里的兩個人,每天清早出門找工作,晚上回來就睡覺。偶爾老魏的眼神跟香芹相撞,能看到她眼底有一層隱忍的水光。瘟神有時回來,就睡在廳里的長凳上,呼嚕打得山響。老魏聽著這些響聲就忍不住嘆氣,他既不能讓瘟神不打呼嚕,也不能讓香芹不摔門摔凳。倒是王花女打貨回來后,表現(xiàn)很好,經(jīng)常找香芹搭搭話,碰了壁也只瞪瞪眼。當(dāng)然王花女對瘟神的態(tài)度有點可疑,在老魏跟前,她說起瘟神是字字見血,咒得他幾代翻不了身。一轉(zhuǎn)身,又跟瘟神在哪個角落里有說有笑,有時還打鬧著出廚房,嘴里依然是罵得他血直滴,但瘟神并不惱??瓷先ノ辽窈芟硎苣壳斑@種日子。
過了半個月,香芹在外面跑得黑瘦,依然沒有哪個學(xué)校接收她。這天傍晚,天上下起雨點,香芹沿著老街慢吞吞地回家,早上還是好好的晴天,跑一天,就把天跑陰了??此募軇?,即使雨下大些,她也不會上車,或是跑起來。她一心走著,看到身邊的人打起了傘,沒打傘的都在快步走,想在雨下大之前趕回家。香芹走過了農(nóng)貿(mào)市場,瞥見里面買衣服的人很多。她經(jīng)過實驗小學(xué)時,看到門口涌出了一大堆小孩子,中間夾雜著一兩個和她相仿年紀的人,他們表情嚴肅,舉止斯文,對抱著頭亂跑的孩子們喊著什么。走過醫(yī)院的時候,她緩下腳步,折身進去了。晚上老魏咳嗽起來害她睡不著,她早想著來開一瓶枇杷膏。
沒想到在醫(yī)院的走廊里,香芹一眼看到了老魏。老魏不在??碉埱f的灶臺,來這里干什么。老魏趴在一個窗口,把一只胳膊伸進去,身子因為緊張麗彎成弓狀。他的臉正好對著這邊,香芹很清楚地看到上面皺攏的五官,和因此更密集的皺紋,它們在集體顯示著某種痛楚。等香芹弄明白了眼前的情景,這痛楚很快攀爬上她的臉龐,讓她的心尖猛然一搐。不等老魏把那只胳膊拔出來,香芹跑回了家。
以后每過一陣,老魏就會在那個窗口出現(xiàn)。有時就他一個人,有時要排隊,有一次隊伍排到了走廊的門口,那些人有老有少,跟排隊買肉一樣,神態(tài)安詳。出來時他們有的會用另一只手在自己的胳膊上按一陣,有的則在點著幾張鈔票,帶著滿足而木然的表情離開。香芹站的位置只能看到老魏的背,他排在后面,正好脾氣地跟前面一個人說著話,說著說著,她聽到他發(fā)出的那種干枯的哈、哈的笑聲。那天輪到他,天色已暗,人家要下班,老魏趴在窗臺跟人家爭論起來,香芹聽到他的咳嗽聲很響,很慘烈,但這些鎮(zhèn)不住人,幾個穿白大褂的陸續(xù)出來了。經(jīng)過她身邊時,她看到他們邊笑邊搖頭。晚上老魏咳得更厲害。枇杷膏被他拿到老鐘那里,換了兩瓶酒喝。他面色越來越黃,浮腫,手腳身子卻跟他的笑聲一樣干。一天早晨照面時,香芹被他驚嚇住,半天緩不過氣來。
不久香芹謀到一份超市收銀員的事做。每天很晚回家,經(jīng)過雜貨鋪,老鐘總在窗子那里用眼睛迎她。老鐘總是搖頭,說,這個老魏,自己的閨女不心疼,心思都在別人老婆身上。香芹呀,依你這個文憑,該吃皇糧的,你爸不給你張羅,伯伯替你張羅。老鐘所謂的張羅,香芹幾年前就懂,他不過想把她跟他的兒子張羅到一塊。老鐘有個白胖的兒子,單是白胖,并不傻,上學(xué)時就喜歡在巷子口守香芹。等到香芹了,他就歡喜,臉上鮮艷得要滴出血來,肥厚的嘴唇直哆嗦,兩手在臀部揉搓不已。沒看到香芹,他就等下去。香芹去讀書了,他就沒再上學(xué),他的工作就是在巷子里等香芹。以前香芹聽到張羅這類話,就會走開。這一次她留在雜貨鋪前,應(yīng)了一句,怎個張羅?老鐘一聽,把老花鏡探出窗口,將香芹看了又看,笑瞇瞇地說,張羅你吃上皇糧。這么好的閨女去給別人收錢,咳,不如幫伯伯收錢。香芹就說,你讓我吃上皇糧,我就來給你收錢。老鐘說,香芹啊,這話不能隨便說的,你可要想清楚。香芹說,要不要我給你寫個字據(jù),讓建成保管呢。建成是老鐘兒子,聽到香芹這么喊兒子,老鐘樂得笑開了花,直說好,好。有你這個字據(jù),你爸那些字據(jù)統(tǒng)統(tǒng)作廢。
一日,香芹一進院門,就聽到王花女的大嗓門。這破工作辭了也好,沒幾個錢,還起早貪黑,忙得跟個孫子似的!老魏躺在家里那張深色的竹床上,彎著身子,一聲不吭,香芹進門時擋了光線,他的眼睛打開了。香芹看到他的身子也像這張破竹床,被蟲子蛀空了,還在強撐著。王花女指尖夾個煙屁股,走到香芹面前說,斷子絕孫的老板,狗眼看人,你老子這么好的手藝,給他們創(chuàng)造了多少利潤,搭上多少好年華,說不要就不要了!老魏有氣無力地說,你就不要說了,這原是我的錯。香芹進了房,王花女還在說,天殺的老板,欺負我們沒權(quán)沒勢呀。布簾一動,香芹走了出來,把手里一沓錢交到老魏手心,看得一邊的王花女收了嘴,兩只眼瞪得一樣大。
爸爸,這是八千塊。香芹說。
香芹,王花女走上前,一把握住香芹的手腕拉到懷里,說香芹你真去給老鐘收錢了?有你的啊,香芹。
老魏爬了起身,看著手里的錢說,我不要,香芹。
王花女笑瞇瞇地,一把擋回老魏伸過來的手,一屁股坐下,點起錢來。王花女說,我們家香芹有頭腦,有情意,你就不要傷她的心了。
王花女。香芹說,錢你收了,讓那人走。
王花女答應(yīng)一聲,歡歡喜喜卷了錢,進房收起來。
你的錢我不要。老魏咳嗽起來。
爸,你不要去醫(yī)院賣血了。要是我媽在,會難過……香芹對著門口說,年底我就結(jié)婚了。還住這巷子里。你能天天看到我。
不要啊,香芹。老魏呆呆地說。
老鐘果然神通,把香芹安排進實驗小學(xué)教書。香芹下班了,準能看到建成在學(xué)校門口。叼一根冰棍,或是和幾個老人下棋,等她一起回家。一路上,他一只手給她抱作業(yè)本,一只手給她打扇,路人怎么取笑他,他全不理。到了巷子口,他也就回家了。香芹有這每日短暫的陪護,也不覺煩惱。
瘟神回去的那天,老魏陪王花女回老家辦離婚證。去的時候是三個人,回來時還是三個。王花女的兒子跟著一起回來了。這是個瘦長的年輕人,卷著頭發(fā),舌頭也卷了似的,說話、扮相都跟周杰倫學(xué)。老魏聽他講話要集中精力,但
老魏說,你家建成屁股后頭有一個排的女孩子啊,你就放了香芹吧。老鐘,老鐘,前一陣沒陪你看新聞聯(lián)播,我實在是忙,忙得蹄朝天了。你莫介意。等忙過這陣,我就來找你好好聊一天。
老鐘咬著牙簽,慢慢轉(zhuǎn)動著,說,老魏,我跟你說句實話,你們要是悔婚,我可以告你們的。父女倆騙婚騙財,這是要登報紙頭條的。你說來找我聊天,到時候你在這里呆不呆得下去,還是個問題。
老魏跟老鐘對望了一陣,轉(zhuǎn)身走了。
才走到院門口,老魏就聽到王花女在喊話,賠錢?賠什么錢?冤有頭,債有主,你兒子被人砍了,要醫(yī)藥費找正主去呀。欺負我們沒權(quán)沒勢是不是,欺負我們在社會上沒人是不是?我們正要找你呢,害得我們好好的店開不成,該你們賠錢!正好,來了就不要走!不要走啊你!老魏慌忙往拐角處藏了,眼看一個花白頭發(fā)的老頭兒低頭出來了,慢慢往那邊去了。
王花女還在門口跳著腳罵,看到老魏進來,話鋒就轉(zhuǎn)到他身上了。一大早死哪兒去了,該操心的不操心,什么都讓我這婦道人家應(yīng)付,這個家還有沒有男人哪?當(dāng)初還說你靠得住,能讓我過順心日子,我真是瞎了狗眼了我。
老魏不說話,進屋去。在灶房的門后,他看到了細毛。細毛先是一驚,然后,一絲顫抖的輕蔑浮上了嘴角,他拖著兩臂,不情不愿地跟老魏來到了廳里。王花女見誰罵誰,你個闖禍的小子,那人要是死在店里,咱家還不得被人扒層皮啊?你還不給我露面,要不是李嬸告訴我,我還不知道哪天碰上你!你哪天被人砍了我還蒙在鼓里呢你個不爭氣的娃娃!說著就聲淚俱下,一把把地拍打細毛的肩膀。細毛微微避讓,王花女調(diào)整一下姿態(tài),巴掌又黏上來。細毛索性把眉毛一擰,走到門口,冷峻道,我走好了。我走了你家就太平了。
老魏接口說,認得路嗎?細毛嫌厭地盯著院里的一棵樹,說,我又不是娃娃。老魏問他,你總共欠人家多少錢?細毛收回目光,對他媽喊道,現(xiàn)在我就走。王花女插過來,一把握住細毛的手腕,狠狠瞪著老魏,說,誰準你走了?來,媽給你汆了肉湯,先喝口。說著,她把細毛扯到灶房,不一會兒,老魏聞到了肉湯的鮮氣。
兩天后的一個清早,細毛被送上了火車,老魏把細毛托付給列車上的巡警,反復(fù)囑咐?;氐郊?,王花女正在打電話。老魏抱住她肩膀。說,好了,沒事了。王花女把肩膀一斜,拿屁股朝向他,繼續(xù)說話,那是那是?!w哥啊,那一塊可要多多照顧?quán)??!冒。冒?,哈哈。等掛了電話,王花女反身瞪住老魏,說,你當(dāng)然沒事,不是親爹就是隔一層。你說,我兒子的命重要,還是香芹的嫁妝重要?老魏一愣,說,這是哪里的話,細毛的命當(dāng)然重要了。他這不是平安回去了?王花女撇嘴說,讓他這么回去。也就你做得出啊。當(dāng)初細毛跟我們來,瘟神還甩給他五百塊呢,現(xiàn)在他一個人上路,你給了他多少?老魏說,車票不算,給了三百,夠花了。王花女說,看看。這要是香芹哪……
老魏走開了,說,你不要無事生非。他把煤氣灶打著,把煮粥的鍋坐了上去。在他切第一刀蘿卜的時候,王花女進來了,說,我無事生非?好,你說,你藏著這些錢,是不是給香芹買嫁妝用的?老魏心里一沉,回頭去看。果然在王花女手里躺著一沓錢,它們軟塌塌地卷著身子,正散發(fā)出絕望的氣息。沒有多想,老魏放下刀,伸手去抓。王花女在躲閃的時候,很憤怒,嗓門刮得他耳膜生疼,好啊,你來搶!不是那晚聽到你跟香芹說話,我還以為是留著給我買戒指的哪。我嫁給你,什么都沒有,我是嫁人還是嫁鬼?我又以為是給細毛留的,人家都要債要到門口了,你還是雷打不動,老東西,多狠心哪。
老魏陰著臉,說,還給我,還給我你就沒事了。王花女昂著頭,說,擺幾桌也不止這么些錢啊。先放我這里吧。說著她把錢隨隨便便塞進褲袋里,轉(zhuǎn)身出去。老魏一下抱住了她雙腿,伸手就掏她褲袋。王花女邊笑邊罵,瘋老頭兒,你干什么。她一只手護住袋口,一只手啪啪地拍打老魏的腦袋,或掰他緊緊屈起的十個指頭。在這過程中,蘿卜、簍子、刀被推下地,滾出老遠。鍋子也被撞翻了,水米流了一地。
老魏咳嗽著,死死抓住她褲子,說,現(xiàn)在我不想跟你擺什么桌子,王花女。你跟你的趙哥擺去吧。錢還我就好了。
王花女用力一蹬腿,把老魏踹出幾米遠,呵呵笑起來,死老頭兒,還吃上醋了。連名帶姓叫起我來了。力氣倒大,就是不用在正途上。她直起腰身,一閃身跑了,過了一會兒,笑聲還從巷子里飄過來。
老魏揉著胸口,在地上坐了一會兒。過了一會兒,他發(fā)覺褲子那塊濕了,這才看到還沒熬好的米湯淌出好遠,像小孩子撒的一泡尿。老魏覺得有點意思,咳嗽著,爬起身來,蘸著米湯隨意地畫了一幅畫,有點像個刺猬,又像荷花,或是細毛的腦袋。他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這才聞到了煤氣味,火早已熄滅了,煤氣閥卻沒有關(guān)上。
老魏關(guān)了煤氣,躺到竹床上。這竹床是越來越響了,不知道哪天就要散架。他蒙蒙眬眬睡去,中途聽到院門被打響,但沒有人進來,沒有人吵醒他。
老魏做了一個夢。黃黃的燈光下,一個披著紅蓋頭的女子坐在桌子前,老魏做了一桌子的好菜,它們一律散發(fā)著朦朧的香氣,使得老魏聞不真切。他急于讓身邊這個女子聞一聞,嘗一嘗,好確定它們是不是真的美味。他顫巍巍地伸手,把蓋頭揭了。揭了蓋頭的女子如天仙一樣好看,眉目有點香芹媽的樣子,她羞答答地張開嘴,接了一口老魏送過來的菜。夢里,她一直抿著嘴笑,沒開口說一句話。老魏的心被笑得軟乎乎、暈乎乎的。
這個夢做得長。老魏被自己的一串咳嗽驚醒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窗子外的樹枝像一些叉子一樣微微晃動,直戳到玻璃上來。屋里一團暖和,感覺不到一絲風(fēng)。老魏的額頭匯聚了些細薄的汗珠,這汗珠還帶著夢的淡淡香甜和遺憾,他長長吐出一口氣來。這時,老魏重新聞到了煤氣味,在他睡去之前關(guān)掉的煤氣,似乎復(fù)活了。它們已經(jīng)有了些勢力,非?;钴S了。這氣味跟小吃店地面的血腥氣有得一比,它柔韌的質(zhì)地,詭秘的作風(fēng),誘惑的身姿,和無孔不入的架勢讓你無法拒絕。這氣味有腳,有手,它占領(lǐng)你,進入你,卻弄得你心甘情愿,老魏的夢就是在它們的撫摩下,才有了這樣旖旎的風(fēng)光吧。老魏回味著,四肢綿軟,身心舒泰,很久都沒有睡過這樣的好覺了。老魏的眼皮漸漸合攏,他很想再做一個這樣的夢。
老魏還沒有踏進另一個夢里,耳朵就被王花女哐哐的腳步和喊話聲吵醒了。王花女沙啞而巨大的嗓門最后一次在老魏的眉心爆破,老頭子啊——
王花女的那個“啊”字是她說的最后一個字?!鞍 弊直焕L了,里面沒有驚恐、憤怒、焦慮或仇恨,只是平常的一個語氣詞。隨著電燈開關(guān)的按響聲,它同它的主人王花女以及未婚老頭兒老魏一起消失在一聲更為巨大的聲響中,嗵。
責(zé)任編輯曉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