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保爾
為期一年的旅程結(jié)束了。晚餐前。我開始打行李包,然后吃晚餐。十點整,我趕到航空公司辦事處。里頭那座裝飾用的小噴泉悄靜無聲,死氣沉沉;形狀像翅膀的柜臺空蕩蕩??床灰娨粋€人影;鋪著天藍瓷磚的噴水池早已干涸。濕答答散布著垃圾;昏暗的燈光下,四處堆放著花哨的雜志;一群旁遮普移民坐在角落里,滿臉愁容,只管呆呆守望著他們那扎成一捆一捆、堆放在磅秤旁的行李。十一點整,我趕到機場,準備搭乘午夜起飛的班機,但卻一直等到凌晨三點多鐘;在等待的過程中,我得不時體驗印度公廁特有的恐怖。這一整天,我就在焦慮、惱怒和恍恍惚惚的心情中度過去了。好不容易終于挨到破曉時分。時間卻仿佛變得更加漫長、更加難挨了。我時而清醒,時而昏睡。幾分鐘之前的行動驟然間變得模糊、孤立起來;回想時,你會感到一種莫名的迷惘。你人還在機場,卻已經(jīng)感覺到印度開始從眼前消退、隱沒。在等待飛機的幾個小時中。印度的現(xiàn)實被掃除掉了;到后來,阻隔在你和印度之間的并不僅僅是空間和時間而已。
在機艙中,一片片紙屬忽然飄落在我膝頭上。一頭金黃的長發(fā)絲和兩顆碧藍的大眼瞳,驟然出現(xiàn)在我前面的座椅上;啪噠,啪噠,幾只細小的腳兒不停地蹬踢著我的后腰?!靶」眍^。不要胡鬧!”坐在我身旁的那位系著安全帶、沉醉在夢鄉(xiāng)中的中年美國男士,突然睜開眼睛,扯起嗓門吆喝一聲?!八麄儚氖裁吹胤脚獊磉@群孩子?干嘛要帶孩子出門旅行呢?我怎么那么倒楣,每次在飛機上睡覺,就會被一群小孩吵醒!我有一位朋友,他每次看見飛機上的小孩調(diào)皮搗蛋,就會對他說:“孩子,你到外面去玩好嗎?”喂,坐在前面的小女孩,你干嘛不帶著你那一疊五顏六色的彩紙,到外面去玩呢?”前面那兩只藍眼睛和一頭金發(fā)絲,倏地,沉落進深藍色的座椅里?!白谖液竺娴哪莻€小孩,早晚會被我揍一頓!這小王八蛋一直在踢我的腎臟。先生!夫人!請你們管教一下你們的孩子,好不好?它……吵到了我的太太。”這會兒,他太太正安詳?shù)靥稍谒砼裕阂粋€中年美國女人。裙擺翻卷起來,露出兩只穿著皺巴巴、松垮垮的玻璃絲襪的膝蓋。一朵笑靨綻開在她臉龐上,她睡得很甜。
我可睡不著。轟隆轟隆引擎咆哮聲中,我只覺得整個人恍恍惚惚,似醒非醒,時不時,我就站起身來,到廁所走一趟,把航空公司為男賓準備的古龍水涂抹在身上,提提神。坐在后座的一群旁遮普人,全都睜著眼睛,身上散發(fā)出濃郁的體味;其中一兩個躺在藍色地毯上,好像生病了。機艙內(nèi)燈光朦朧,長夜漫漫。我們仿佛在跟時間賽跑,追逐那一步步向后退卻的早晨。但曙光還是來臨了,破曉時分,我們抵達貝魯特;經(jīng)過一趟陰森可怖、如夢似幻的旅程,感覺上我們仿佛進入了一個清新的、燦亮的世界。剛下過一場雨。停機坪亮晶晶閃爍著水珠,顯得十分沁涼。機場外矗立著一幢幢高樓,一看就知道是一座大城市。城中充滿完整的、真正的男人。就像此刻我們在機場上看到的工人:他們穿著機場工作服,把活動扶梯推送到機艙門口,或搭乘電動貨車,把行李從貨倉中卸下來。這些男人是干苦工的。但走起路來卻趾高氣揚,自信滿足,一副男子漢大丈夫的神態(tài)。印度屬于黑夜——一個已經(jīng)死亡的世界、一段漫長的旅程。羅馬,機場,早晨依舊。一架架波音和卡拉維爾飛機(caravelles)橫七豎八地停泊在機坪上,乍看就像一堆玩具。機場大樓內(nèi),一位身穿制服的女郎行走在中央大廳中,來來回回只管踱步。她頭上戴著一頂騎士帽,腳上穿著一雙長筒馬靴——這應該是新近才流行的裝扮吧!她那張臉龐濃妝艷抹,四處招引男人的目光。我怎么對別人解釋、我怎么向自己承認,我對這個虛幻謬誤的新世界——離開印度后,我驟然投入的一個世界——感到無比的厭煩呢?這個世界的生命證實了另一個世界的死亡:然而,另一個世界的死亡卻也凸顯出這個世界的虛假。
那天晌午,我來到了馬德里——在我心目中,這是全世界最優(yōu)雅的一座城市。我打算在這兒呆兩三天。十年前。我曾在馬德里求學?,F(xiàn)在路過這兒,何不趁著這個機會重溫舊夢呢?如今我只是一個觀光客。自由自在,身上有點錢。然而,這時的我剛經(jīng)歷過一樁重大的經(jīng)驗——我的印度之旅才剛剛在24小時前結(jié)束。我不該從事這趟旅程;它把我的人生切割成兩半?!暗搅藲W洲,記得馬上給我寫封信啊!”一位印度朋友叮嚀我,“趁著記憶猶新,把你對印度的印象告訴我吧?!痹谶@封信中我到底寫些什么,如今我早就忘掉了,只記得當時我的情緒非常激動,寫起信來,語無倫次東拉西扯;然而,就像我以印度為題材寫的其他文章,它并不能驅(qū)除我內(nèi)心中的夢魔。
在德里的最后一個星期,有一天,我和朋友到布店逛逛。如今抵達馬德里,我在行囊中找到了一個印著印地語字母的褐色包裹,里頭裝著一截布料,長度跟我的夾克剛好相同。這份禮物是我在印度結(jié)交、只相聚了短短幾天的一位建筑師送的。相識后兩三天。他就向我表明他對我的情誼,而我也適度回報。這就是印度人可愛的地方;在印度旅行,你常會遭逢這樣的情緣。這位建筑師開車送我到機場。乍聽班機延誤的消息,我當場大發(fā)脾氣,他卻不動聲色,只管在旁哄慰我。我們一塊喝咖啡,等待班機起飛。分手時。他把包囊塞進我手中。“答應我,到了歐洲,你就立刻把這塊布縫在夾克上。”
我照他的話做了。一年的印度之旅,紛紛擾擾,在我心中留下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印象,但我最記得的,卻是一位萍水相逢的朋友送的一塊印度布料。
幾天后,我回到了倫敦。走在熟悉的街道上,看到廣告和櫥窗的家庭用品——英國文化似乎特別強調(diào)家庭的重要——經(jīng)過那一幢幢瑟縮在隆冬中的花園住宅。窺望屋子里的一個個溫暖小窩,在這座我曾經(jīng)生活、工作多年的城市中,我卻感到無比的空虛,仿佛在肉體上我整個人都迷失了。就在這樣的心情中。我做了一個夢:
一塊橢圓形的新布料硬邦邦地放置在我眼前。我知道,只要我能依照某一種特定的尺寸。在這塊布料的某一個特定部位,剪下小小的、橢圓形的一塊布。那么,這一匹布就會開始伸展,一路綿延到整個桌面、整間房子、乃至于整個物質(zhì)世界,直到這整套戲法被人拆穿。我一邊玩味著這句話。一邊把布匹攤開來,凝神觀看,試圖找出隱藏在里頭的線索,但我曉得,盡管我知道線索確實存在、盡管我渴望把它找出來。這一輩子我都不會找到。
印度教徒說,世界是一個幻象。我們常常把“絕望”二字掛在嘴邊。但真正的絕望隱藏在內(nèi)心深處。只能以意會。不可以言傳。直到返回倫敦。身為一個無家可歸的異鄉(xiāng)人,我才猛然醒悟。過去一年中,我的心靈是多么地接近消極的、崇尚虛無的印度傳統(tǒng)文化;它已經(jīng)變成了我的思維和情感的基石。盡管有了這么一份覺悟,一旦回到西方世界——回到那個只把“虛幻”看成抽象觀念、而不把它當作一種蝕骨銘心的感受的西方文化中,我就發(fā)覺,印度精神悄悄地從我身邊溜走了。在我的感覺中,它就像一個我永遠無法完整表達、從此再也捕捉不回來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