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健靈
文學是我的生命嗎?不是。
文學是我的信仰嗎?不是。
在很早的時候,文學對我什么都不是,可是,現(xiàn)在,寫作居然成了我的一種生活方式。她能給我光亮和溫暖,還能陪我打發(fā)寂寞,我發(fā)現(xiàn)她是能夠讓我倚靠的,有一種投契的歡欣,于是,我便時常被她照應著。似乎,可以不那么孤獨惶恐了,到后來,便成了一種習慣。與文學結(jié)緣,我要感謝
媽媽
在十歲以前,在爸爸和媽媽結(jié)束兩地分居之前,家里只有我和媽媽。媽媽用讀小說打發(fā)夜晚的冷清。在她是小姑娘的時候,她就總是捧著小說看,看成了高度近視。她喜歡勃朗特姐妹,喜歡牛氓、茶花女,老唱機上的黑膠唱片緩慢地轉(zhuǎn)動,讓時間沉淀。那個時候,每個人都是時間的富翁,可以瞇著眼睛享受時間,聽時間從身邊流過的聲音。這底樓的兩間屋子是我們的,窗外的小花園里栽著香噴噴的月季花,窗縫里有花香飄進來。媽媽讀著小說,在有興致的時候,跟我講小說里的故事。說實話,那故事我聽不懂。但是,我喜歡這樣的夜晚,還有從廣播里傳來的長篇小說連播的溫潤的女聲。
街角的圖書館
晚飯后,是要去散步的。夜涼如水,梧桐樹葉把月光切成了一小片一小片奶酪。我牽著媽媽的手,踩著奶酪去街角的圖書館。
想起來,那個圖書館真小,坐落在工人文化宮里面。文化宮的門口霓虹燈閃爍,影子與影子交錯、移動,夜很安詳。圖書館里,粗糙的木頭書架靠墻擺放,隔著玻璃,看見架子上貼了標簽的卷了角的書,蒙了歲月的塵土。我從架子上認識了陌生的名字:萊蒙托夫、波德萊爾、王爾德,還從那里捧回屬于我自己的書:安徒生、格林、林格倫、馬克·吐溫……以及中國的神話傳說。
那些書,讓我進入了一個不一樣的世界,是另一個時空。我篤信這一點,在這個世界的另一個地方,會有一個全然不同的所在,有仙女、天使、銀河、海的呢喃、會飛的魚……后來我知道,這個地方其實并不遠,它就在我心里。在感到恐懼孤獨的時候,它跑出來安慰我。
一包糖
一年級,我喜歡上了自己的班主任,教語文的氣質(zhì)典雅的李老師。李老師也喜歡我。上語文課,我最認真,學拼音和漢字,似乎很容易。李老師說話好聽,她的聲音聽起來猶如溫柔的撫摸。黑板上的方塊字,充滿了魔力,一個個字與詞組的拼接,變幻出萬千不同的氣象。我的造句和作文總是最好的,那是媽媽的功勞,她常常在走路的時候讓我做造句練習,回家以后,讓我在一個本子上寫日記,在寫得好的作文旁邊畫上一個紅五星。
六一節(jié),李老師特意送我漂亮的糖果,一大包,閃耀著晶瑩的光澤。這獨一無二的獎賞讓一顆小小的心甜透甜透。
從一年級開始,我的語文成績和作文都是最好的,一直好到高三。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包糖。
媽媽的提包
在家里,最向往的地方不是食品柜,不是玩具箱,是媽媽的提包。
媽媽下班回家,我第一件事就是去掏她的包。隔三差五,會掏出我的最愛?!渡倌晡乃嚒贰秲和膶W》《小朋友》《兒童時代》《我們愛科學》《讀者文摘》《青年文摘》,這些書報雜志對我的吸引力遠大于好吃的零食。從《少年文藝》里,我知道,除了童話,原來有一種小說也專門寫給小孩子看,還有那些散發(fā)著青草氣味的散文和詩歌,以及很多讓我仰望又熟悉的名字。(在很多年后,我不可思議地見到了那些只在書上見到的人。)
我舍不得一下子把它們讀完,每天讀一點,留到以后享受。就像吮一支珍貴的棒棒糖。
寄出去的故事
一天,我寫了自己的故事,寄給那個熟悉的地址:上海延安西路1538號《少年文藝》編輯部。我想象著:那個地方有高大的老房子,老房子里有從稿紙堆里探出頭來的戴眼鏡的老頭。有很長時間,對那個地方的想象,是我從自己那個閉塞的小地方走出去的窗口。而我在窗口堅持地放著風箏。
當然,寄出去的故事沒有消息。
又過了很久,有一天,我給那個地址發(fā)了一封信,我想要參加《少年文藝》舉辦的寫作函授班。那時候,我已經(jīng)是個半大孩子了,上高二,心緒明亮,躊躇滿志,全然不像今天的孩子那樣頹廢、叛逆。我寫快快樂樂的故事,說自己有趣的生活。
和我通信的老師
有一個叫單德昌的老師,每月與我通信,點評我的作文。他的字寫得小而圓滑,口氣像個老學究。他用了一套我完全陌生的和學校老師不同的語言,這樣的評點,讓我驚嘆和感到親切。
獲獎通知
短短半年后的那個夏天,我收到了有著綠色水印的信封,它是一份獲獎的通知,告訴我,我得了獎,我的文章將要發(fā)表,這個夏天,我被邀請去上海參加獲獎夏令營。
那個夏天,我做夢一樣地來到了延安西路1538號,看到了想象中的老洋房,以及比想象中年輕得多的做編輯的人。我站在有寬大壁爐的編輯部里,聽見粗重的門響動,木地板吱嘎吱嘎的聲響,視線越過小山一樣的稿紙,看見小花園里的蔥郁的樹木。
這是怎樣的氣息呢?像溫熱的剛出爐的面包,冬天里的暖被窩,黑夜里醒來時看到的第一線天光。
回來以后,我在詩里寫:“風箏飛出了窗口,誰又在歲月那頭召喚?”
我聽見了召喚的聲音。它來自記憶深處,也來自遙遠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