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園驚夢

辛唐米娜

決定我第一樁婚姻的是一株桃樹。

那是臨邛一個春天的下午，像前些日子一樣，那天的大半時間我都是在后花園里一棵開著花的桃樹下度過。打從第一朵小花開放時，我就在那兒。開花的過程讓我激動。這種激動不大能形容得出，我只知道桃花在噴出幸福的清香，那香讓我白天和夜晚都為之悸動。

那個下午，我躺在桃樹下的草地上，看蜜蜂是怎么鉆進(jìn)花蕊采蜜，看花瓣是怎么隨風(fēng)攢攢顫動，然后，我就睡著了。醒來時，有個男人站在我面前，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我，花瓣落在他的長衫上都不去抖。

我笑，沒有起來，將手伸給了他。他看上去，真像一株開花的樹。

那夜，父親震怒。

他問我：“你和他私通有多久了？”

那夜，母親紅著眼哭。

她說：“文君，你什么人不好選，卻挑了這個短命的?！?/p>

他第二天來提親時，我在廳堂里又看到了他，很普通的有錢男人，身上沒有桃花香，卻有經(jīng)年不散的中藥味兒。我詫異地問婢女：“昨天爹發(fā)現(xiàn)跟我在園子里的男人真是他嗎？”婢女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她說：“小姐自己不認(rèn)識嗎？”

不認(rèn)識，真的不認(rèn)識。我沒法和任何人解釋，我那天吻的只是一株開花的桃樹。

他們把我嫁給了他。親戚們同情地看著我出嫁，安慰我爹：“新郎身子骨是差點兒，也許結(jié)婚沖沖喜，宿疾就好了?！?/p>

我那短命的丈夫古書都不予記載，我也懶得提他的名字了。我十六歲出嫁，十七歲就成了寡婦。

決定我第二樁婚姻的是首樂曲。

那夜，父親在家宴請顯貴，他們除了“顯貴”之外還有一些共同點：喪妻，年老，想續(xù)弦。

母親疼愛我，說第一次嫁人就點錯了譜，第二次千萬不能再出錯。

她拉我坐在珠簾后，小聲一一向我介紹來客，然后問我：“你看呢？”

搖頭，一再搖頭。這些人，讓我想到冬天枯竭焦黃的老樹。

一個布衫男子抱琴進(jìn)大廳，我眼前一亮：“他是誰？”

“你爹請來的琴師，好像叫司馬相如?！?/p>

“鳳兮鳳兮歸故鄉(xiāng)，游遨四海求其凰。有一艷女在此堂，室邇?nèi)隋诙疚夷c。何由交接為鴛鴦，鳳兮鳳兮從凰樓。得托子尾永為妃。交情通體必和諧，中夜相從別有誰?！?/p>

他居然邊撫琴邊這樣唱。

他撫琴唱歌時，這個世界安靜極了，像桃花盛開時，滿世界都是靜的，只有蜜蜂在花蕊嗡嗡經(jīng)營的甜蜜聲。我握緊了母親的手，我說：“我選他?！?/p>

母親幾乎要昏厥過去。她死命將我向里堂扯，她又開始哭了：“你這孩子怎么不是挑短命的就是挑窮得要死的？”

睡覺時，我偷偷問婢女：“窮是什么樣子？”

她想了想，說：“吃不好穿不好?！?/p>

“那，窮人會死嗎？”我的意思沒有說清楚，我是想知道人會不會窮死。

但婢女的話很有啟發(fā)性，她說：“姑爺那樣的富貴人，不也死了嗎？”

我滿意地笑了。

那夜，涼風(fēng)習(xí)習(xí)，夏日少有的好眠夜。但是，我沒睡，司馬相如也沒睡。

我在園子里和他遇上。我走到他面前，他笑瞇瞇地說：“你來了?！?/p>

“今天的曲子很聽好?！蔽艺f。

他拉住了我的手：“早聞小姐的大名，我進(jìn)府來，只為了小姐。那曲《鳳求凰》，也只為了小姐奏?！?/p>

這話說得真好聽。我忍不住就笑了起來。我說：“可是我爹不會將我嫁給你?！?/p>

“為什么？”他不以為然，挑眉來問。

我說：“因為你窮啊?！?/p>

他沉吟起來，半天不出聲。

看他不語，我有些緊張，便說：“我知道窮是什么樣子?！?/p>

他像聽到什么可樂的事情，將眉都笑開了：“那你說說看?！?/p>

“吃不好，穿不好?！蔽艺f。

他想了想，搖搖頭：“不是這樣的。窮，是自由自在，不用拘于禮節(jié)，不用擔(dān)驚受怕，不用趨炎附勢。想唱歌就唱歌，想彈琴就彈琴……”

我笑：“那豈不是做窮人更好？”

他正色：“不，是做文人更好，普通人的窮就是肚皮肌膚的窮，只有文人的窮才可以窮得幸福窮得有意義?！?/p>

我聽不太懂，他也不取笑我，只是說：“你還這樣小，以后，讓我慢慢教你。”

于是，我們私奔了。

我們在郊外開了一家酒館，因為相如愛喝酒，愛交朋友。日子真是過得不拘于禮節(jié)，不擔(dān)驚受怕，不趨炎附勢。他教我寫詩，教我彈琴，我教他下棋教他畫畫。我在酒館里當(dāng)壚賣酒，他坐在桌邊與客人喝酒談天撫琴。

人人都知這酒是女子夜奔投情郎釀的癡情酒，一時間車馬喧嘩，遠(yuǎn)近聞名。

我以為我們可以永遠(yuǎn)這樣生活下去。但是，父親卻送來僮仆百人，錢百萬緡，并厚備妝奩。我意外，問老父：“為何你現(xiàn)在又肯接受他？”

老父搖頭：“有你這樣的女兒算我倒霉。”

母親補充：“現(xiàn)在你們有錢了，將這寒磣人的酒館關(guān)了吧，我們老了，丟不起這張臉了?！?/p>

我拉著相如的胳膊，堅定地回絕：“不，我們現(xiàn)在過得很好，我們不認(rèn)為這有什么丟臉?！?/p>

相如卻猶豫著，沉默著。

我意外地看著相如：“你不是說文人只有在勞作中才能更準(zhǔn)確地感受到生活的意義嗎？”

我父親說：“錯，文人是看別人勞作時才能更準(zhǔn)確地感受到生活的意義！”

我還沒有尋思過來這兩句話有什么不同，相如忽然跪地：“岳父大人的話如醍醐灌頂，令小婿茅塞頓開、思想層次更上一層樓?！?/p>

父親得意地捋須大笑，我很難過地看著相如。

他臉上浮過一線輕笑，低頭在我耳邊小聲說：“我早就知道會有今天?！?/p>

于是，我們又過上了衣食無憂、富貴榮華的生活。

相如說：“富，有富的好處！”

他大概還想解釋給我聽，但是，我沒有理他，轉(zhuǎn)身進(jìn)園子去看桃樹。

接下來的日子，他一帆風(fēng)順，連漢武帝都聽說他才華逼人，要召他進(jìn)京做官。

他喜滋滋來問我：“文君，你跟我一起去吧？”

“要拘于禮節(jié)，要攀交權(quán)貴，要步步為營……這種官家生活，我過不來?！?/p>

“你就看不得你丈夫發(fā)達(dá)嗎？你就巴不得我永遠(yuǎn)是窮小子，永遠(yuǎn)靠你賣酒來養(yǎng)活？”

“我……”

“現(xiàn)在，終于可以揚眉吐氣，讓你家人，讓世人，看看你卓文君的眼光有多么準(zhǔn)了，你卻天天老大不愿意的樣子，你倒底是怎么回事？”

“我……”

“你不愿意去，有的是女人愿意跟我去?！彼藓拚f。

母親來問我：“文君，當(dāng)初棄家要跟他的人是你，現(xiàn)在他當(dāng)官不跟去的人也是你，你這孩子沒病吧？”

我嘆氣，和任何人，都解釋不清。你們這樣想吧，一個無知少女，隨了一男子，這男子教她做文教她做人，教她領(lǐng)會快樂的真諦?？墒怯幸惶?，這男子卻說，以前教你的是錯的……他輕輕松松就改變了自己的風(fēng)向，但是，我是被他填充到豐滿沉重的大船，哪能輕易地隨他掉頭轉(zhuǎn)舵。而且，如果，如果以前他教的都是錯的，那愛呢？為什么我們的相愛不是錯？

接下來的事情，古書都有記載。

古書上說，司馬相如進(jìn)京當(dāng)官五年，有了二心，寫家書給我，里面就一行數(shù)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彼麄冋f，我看了家書痛不欲生，因為我明白這些數(shù)字里沒有“億”，也就是說，我明白了相如對我不再有情意。

古書上還說，我收到這家書后，給他回信一封，情真意切這樣寫：“一別之后，兩地相思，說的是三四月，誰知是五六年，七弦琴無心彈，八行書無可傳，九連環(huán)從中折斷，十里長亭望眼欲穿，千般念，萬般無奈把郎怨。萬語千言道不盡，百無聊賴十憑欄，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圓人不圓，七月半燒香秉燭問蒼天，六月伏天人人搖扇我心寒，五月榴花如火偏遇冷雨澆花端，四月枇杷黃，我欲對鏡心意亂，三月桃花隨流水，二月風(fēng)箏線兒斷，郎啊郎，巴不得下一世你為女來我為男?！?/p>

古書上強調(diào)，卓文君的才華讓司馬相如感覺羞愧，懸崖勒馬，重拾恩愛。

但是，容我告訴你們，古書是司馬相如這類人寫就的，寫書的人動不動推翻自己前面說過的論點，你如何能相信他們的書就是真相？

兩封家書都是相如寫的。

那時，他在京城與另一個女子相好?；屎箫L(fēng)聞，很不高興，她質(zhì)問皇上：“這樣連妻子夜奔深情都扛不久的男人，怎么可以重用呢？”

皇上召來相如：“你自己想辦法開脫吧。這錯誤哪個大臣犯都無所謂，唯獨你不行。你與卓文君是被皇后被天下百姓認(rèn)定的傳奇佳話，為了讓佳話永遠(yuǎn)流傳，你也得給朕撐下去?！?/p>

你們不知道，誰是那個被司馬相如始亂終棄的可憐女子。

你們不知道，這只是一場司馬相如獨自力撐的佳話。

呵，反正你們只要佳話，不管真假。

最后，你們也許想問，那些日子，我在做什么，我在想什么。

你看——我就坐在百花盛開的園子里，苦苦在想：那年怒放的桃花怎么再也見不到了？那年聽過的琴聲怎么再也聽不到了？而我，為什么明明走出過花園卻又被困在花園里了？

編輯 趙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