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安的眼淚

安　寧

天氣暖和起來的時候，微安從自己的位置上能夠看到，窗外草坪上的連翹從雜亂的枝條間冒出小小的黃色花朵。微安覺得那些花朵像鄉(xiāng)下夜空里的星星，或是泥路上小蟲子的叫聲，哼哼唧唧的，撒嬌似的，常惹起人的歡喜與憐愛。于是她在課下?？倳吹贸錾?，甚至聽不見別人叫她的聲音。

那天就是這樣，她正懶洋洋地趴在陽光籠罩的窗臺上，欣賞那一片活潑的花兒，有人在背后喊了她幾次，她都沒聽到，直到那人拍拍她的肩膀，她才嚇了一跳，轉(zhuǎn)過身來。她看見身后的樸至，正抱著一摞作業(yè)本微笑著看她。她倏地紅了臉，趕緊俯下身，將最后一道習(xí)題急慌慌地做完，遞給已等待良久的樸至。

樸至翻開她的作業(yè)，看一眼，笑道：你的字像窗外的連翹，一小朵一小朵的，很美。微安低下頭去，沒有吱聲。手胡亂地收拾著桌面上的東西，卻一不小心將身后樸至的一本書碰落到地上。偏偏穿過講臺的樸至，一扭身，看到了。他重新走回來，將厚厚的一摞作業(yè)本放在微安桌上，然后將落在地上的書撿起來。他又與微安開玩笑說：天干物燥，小心美女。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班里有名的八卦女生陳曉南恰巧從旁邊經(jīng)過，她幾乎是尖叫起來：喲，帥哥眼里出美女，不愧是“樸才安貌”啊!

陳曉南的聲線極具穿透力，這一聲喊，瞬間劃破教室的吵嚷，將大部分人的視線吸引過來。對于這樣的聚焦，陳曉南表現(xiàn)得更加得意且口無遮攔：嘿，樸至課代表，什么時候你也對我這么有耐心啊，我記得以前無意中碰落了你一本書，你可是懲罰我?guī)湍闶樟?天作業(yè)呢!

周圍的人皆大笑起來，微安在這樣陌生的笑聲里局促不安，想要逃掉。她希望樸至什么都不要說，悄無聲息地走開最好。這也是她一向的處世方式。在這個全市最好的中學(xué)里，微安是一朵鄉(xiāng)野中最不起眼的棗花，站在花團錦簇的牡丹和玫瑰中間，她自覺卑微，便隱匿起來，只用那香氣，撩起春天簾子的一角。可是，樸至卻走到陳曉南的身邊，不卑不亢地對她說：知道為什么嗎?因為，我喜歡。

我喜歡，就這3個字，無異于一枚炸彈，在高二(3)班的教室里砰地一聲炸響。微安就在這樣的響聲里，猶如絢爛的煙花，成為眾人抬頭仰望的焦點。但那綻放時的疼痛，卻只有她自己知道。

幾天后的一個黃昏，微安在放學(xué)必經(jīng)的一條小路上，遇到了樸至。微安不知道這是偶遇，還是樸至故意在此等他。但樸至站在街邊用彩筆在墻上涂鴉時的認真樣子，讓他看起來的確很像是與微安偶遇，甚至他無意中回頭時的驚訝，都做得天衣無縫。但微安還是從小路上凌亂的腳印里，知道樸至已經(jīng)在此等她很久了。

微安低頭踢著一塊小石子，嘴上卻說：你的畫很好看。其實她根本沒有來得及看一眼樸至的“大手筆”，這樣枉下結(jié)論，不過是為了找點話說。不想樸至卻看穿了她似的，笑說：我覺得讓你自愧不如的還是我的人帥，不是畫美!

微安一下被這句話給逗樂了，一直縈繞在她與樸至間的那種若有若無的隔膜，猶如冬末窗戶上的最后一朵冰花，不過是一小片陽光射過來，便倏然化掉了。

此后，樸至便成了微安在這個學(xué)校里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樸至是個樂觀豁達的男生，熱愛足球，但并不像那些天天站在食堂電視機前評頭論足且咋咋呼呼的男生那樣張揚，他有獨特的視角，看待任何問題他都不盲從，也不固執(zhí)地堅持己見，否則與微安這樣的女孩相處，是不會如此融洽的。

樸至的數(shù)學(xué)，好到幾乎是元師自通，但數(shù)學(xué)課上，他并不會頻繁地舉手，打斷老師的思路，或者搶了別人的表現(xiàn)機會。而微安，卻是最害怕數(shù)學(xué)的，她害怕老師將她叫到臺上去出丑，更害怕臺下的女生們帶著嫉妒的指點。但自從與樸至在一起，她就不再懼怕。想到樸至就在臺下，用鼓勵的視線看著她，微安就覺得溫暖，思路竟也開闊起來，常常可以順利地回答老師的問題。每一次微安鼻翼帶著小小的汗珠走回座位的時候，她都會看到樸至翹起的拇指。樸至還會將一只折疊好的青蛙，放在一本書里，遞給她。這些青蛙，微安都小心翼翼地夾在了一個本子里，每每煩惱時就打開來，看到上面樸至畫上去的各異的神態(tài)，俏皮的，大笑的，怪相的，微安的心情便會好起來，轉(zhuǎn)而連舅媽對她的抱怨也一起忘在腦后。

可是，微安忘記了舅媽的絮叨，舅媽卻不會忘記她。

當(dāng)初，微安能來這所學(xué)校讀書，完全是靠了舅媽的面子。她是這所學(xué)校里很受校長器重的高三組的英語老師。微安的父母離異，各奔東西，無暇照顧微安。就將她交給了姥姥，和姥姥同住的小舅自然就暫時成了微安的家長。

微安從小就被舅舅喜歡，甚至勝過與她同齡的表弟。周末在家的時候，表弟懶散，不肯關(guān)了電視學(xué)習(xí)，舅舅便大聲呵斥他：你要有你表姐一半用功，就不會每次都被人擠到下游去。表弟心里不滿，但并不是直接表現(xiàn)出來，而是在每次睡覺前，看到微安亮著的燈，都會恨恨地砸一下門，然后跑開。對于這樣的敵意，微安并不放在心上，況且人在屋檐下，她早學(xué)會了忍耐，只要能順利地讀完高中，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學(xué)，最好是能和樸至在同一所學(xué)校，那么，微安就可以忘記一切煩惱了。

但還是有一次，舅舅抄起笤帚，追上來打表弟的時候，表弟竟大喊出來：別以為她有多完美，聽說她還跟我們年級的頭號帥哥早戀呢!這一句過后?？蛷d里有片刻的安靜。但這安靜里卻隱藏著暗涌的波濤。第一個發(fā)作的，是正在收拾碗筷的舅媽，她很嚴厲地看著微安，冷冷地吐出3個字：真的嗎?

微安一直懼怕舅媽，所以看到舅媽威嚴的面孔時，幾乎要哭出來，但她還是極力忍著眼淚，低聲回道：我沒有。卻不想，這3個字竟引來舅媽更大的憤怒：撒謊!你們班主任早就跟我說過了，你自己不好好學(xué)習(xí)也就罷了，還干擾人家優(yōu)秀分子!

微安的眼淚，終于嘩嘩地流了出來。她站在客廳里，感覺自己像一只要逃竄的小鼠，可是明晃晃的地板上，卻沒有一個洞口，可以讓她安放自己的心。最后還是舅舅走過來，拍拍她的肩膀，說：回屋溫習(xí)功課吧。微安的心，這才在倉惶之中找到了一絲絲依靠。

第二天，微安在學(xué)校的鵝卵石小路上遇到了樸至。樸至見她低頭不語甚至還想擦肩而過的冷淡。依舊是笑：三日不見，當(dāng)冷目相看呢!微安本來想要笑的，可眼淚卻先于微笑流淌出來。

樸至慌了：微安，誰欺負你了嗎?微安搖頭，只說：要上課了，趕快回教室吧，老師看到了不好。樸至卻攔住她：為什么不好?你究竟怕什么呢?怕你那個見不得別人開心的表弟嗎?或者，是你那威嚴的舅媽?

微安的心，像是被人重新撕開了傷疤，有血流出來。

微安沒有留下來繼續(xù)回答樸至的問題，她知道自己現(xiàn)在應(yīng)該做的，就是離開，遠遠地離開。這是對樸至最溫暖的好。

微安被老師找理由調(diào)換了座位，安排在老師們觸目可及的位置。上課的時候走神，她再也看不到窗外可愛的連翹，或者潔白的玉蘭了。她更看不到被陽光投射到她桌面上的樸至的影子，以前她經(jīng)常會用鉛筆，為他輕輕勾勒一個輪廓。她與樸至，一南—北、一前一后地坐著，彼此尋不到目光，也找不到可以相遇的小徑。

班里關(guān)于微安與樸至的流言，并沒有因此而散去。在課下的時候，依然有嫉妒微安的女生故意聚在微安的周圍，唧唧喳喳地提起樸至，說他剛剛得了省里數(shù)學(xué)競賽的一等獎，又說他有可能被保送去某個名牌大學(xué)，還說有些人不自量力，明明知道自己成績不好，還妄圖攀附一株高大的法桐。

微安常常難過，但并不搭理?？墒牵齾s并不能阻止樸至。終于有一次，幾個女生在走廊上正說得歡暢時，恰好被樸至聽到。樸至當(dāng)即走到那群女生面前，讓她們道歉。起初她們還試圖爭辯，最后還是抵不住樸至的堅決，寫了紙條，向微安說對不起。

當(dāng)天放學(xué)的路上，微安攔住樸至，故作冷漠地說：以后我們不要再做朋友了，你有你光明的保送之路，我不過是一片綠葉，沒有人會希望葉子遮住花朵。

微安以為這樣傷人的話，足夠讓驕傲的樸至轉(zhuǎn)身離開?？墒牵瑯阒羺s朝她大喊：知不知道，你快要丟掉你自己了!綠葉還懂得追尋陽光的方向，你卻連一份友情都不敢接受!難道你就希望在這個學(xué)校里，連一個朋友都沒有嗎?你忘了你說過的話，要與我考同一所大學(xué)了嗎?你逃避的不是別人，而是你自己!

微安終于蹲下身去，放聲地哭起來。這是她到這所學(xué)校以來，唯一一次放聲大哭。也正是這樣的大哭。讓她又重新感覺到昔日樸至給予她的溫暖，那種春天陽光遍灑在書桌上的溫暖。

微安知道，這次的眼淚里，不再有任何的畏懼與

編輯／申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