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 在 五 月
伴隨著厄運與不幸的,還有手和懷抱。
——題記
故事回放及繼續(xù)——
這是一個曾經叛逆的孩子,母親的離去,讓他一夜之間長大,他痛悔此生已再無補償母親的機會,于是,他以青春之手為杖,溫暖并支撐這位“媽媽”;而失子的母親,也因為 “兒子”的心手相牽,走出傷痛的沼澤,學電腦、上老年大學、進入“溫馨港灣”社團,讓悲愴的生命秋野再度泛綠……
5月的武漢,演繹一則天方夜譚。
兒子去了天堂:“13697333077”的玄妙鏈接
2004年7月1日清晨7時,“13697333077”“不在服務區(qū)”。
這個界,是陰陽之界。鄭麗霞與黃震站在“界”的兩邊,天人相隔。
黃震是鄭麗霞的獨子。
長江北岸,江岸區(qū)新城街的居民都知道,曾經,這是一個溫馨的三口之家。鄭麗霞時年51歲,是漢口鄭氏骨科醫(yī)院的醫(yī)生。丈夫黃義成,在鐵路部門有穩(wěn)定的工作。兒子黃震,孝順、懂事。1981年出生的他,1999年高考失誤,為不增加家里負擔,他選擇在外打工兩年。掙得學費之后,2001年,黃震再考大學,進同濟醫(yī)科大學就讀臨床醫(yī)學專業(yè),準備將來子承母業(yè)。
然而,命運之不測說來就來。
6月30日晚,武漢一夜大雨如注。透過窗戶,看一河江水煙霧閃騰,閃電下的城市明明暗暗,不知為何,鄭麗霞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慌。整整一夜,她緊摟著丈夫不敢松手。一夜過去,到清晨7時,鄭麗霞剛剛起床,就接到了兒子同學打來的電話,要她速來同濟醫(yī)科大宿舍,說黃震出事了……
坐在出租車上,看雨刷器費力地拔開雨簾,鄭麗霞心里又慌又亂。來到黃震宿舍樓下,她看到,一大群人圍成一圈,站在雨中,而一片潮濕的地上,凸著一塊白色的塑料布,嘩嘩不止的大雨,一點一點砸在上面,瞬間粉碎;不遠處,是一部直板諾基亞手機,機身已摔成數塊……
那是兒子的珍物啊!鄭麗霞雙腳一軟,倒在雨中。此時,她才知道,天大的不幸就這樣降臨了。
當地派出所的同志告訴她,約早晨7時,黃震站到窗臺上去取衣服,雨后的窗沿很滑,他站立不穩(wěn),從三樓墜下身亡。
兩天之后,黃震的遺體別著手機被火化。
站在火化爐的坪中,看高高的煙囪中引騰起的縷縷輕煙,鄭麗霞的淚水再一次不可抑制地奔流而下,她想,天堂里的兒子啊,如果可以,就讓那最熟悉的號碼——“13697333077”連接陰陽兩界,讓媽媽與你說說話吧……
這是一種痛徹骨髓的哀傷。相當長的時間內,鄭麗霞一整天一整天坐在陽臺上,臉色鐵青,看著兒子骨灰安葬處——蔡甸月形山方向,機械麻木地撥著那已刻入心中的號嗎。入夜,她也拿著手機,在過道上執(zhí)拗地守那盞長明燈。望著長長的過道盡頭,她要問,那個世界好不好?如果不好,兒子你為什么要去?又是誰,硬生生地把你從媽媽的心中剜去?她對手機喊:“兒子啊,誰先誰后也得有個順序呀!本來是媽媽在前頭去等你的,而現在,你怎么卻到前頭等媽媽了?”
剜肉的疼痛,讓鄭麗霞綿軟無力,一天一天過去,她不知自己要做些什么,又不知怎樣去做。她開始一遍又一遍撥那手機號。她希望,母子心路,再一線相牽,媽媽的泣血呼喚,穿過沉沉黑暗,萬里關山,抵達那個陌生的地方……
兒子去后一年,鄭麗霞一直處在這種狀態(tài)下。她越來越瘦,白發(fā)一天天增加,一雙眼睛幾近哭瞎??粗R中憔悴的自己,鄭麗霞想,自己真的是已無法走出這悲情苦海了,甚至,她要隨兒子而去。
2005年8月11日上午7時,鄭麗霞醒來,神情恍惚中,她想起已幾天沒給兒子打電話了。于是,她又習慣性地撥打起兒子的電話來。一段音樂響在耳邊——電話通了?!她大吃一驚,倏地從床上坐起,摁了手機。隔一會兒,她不由得又撥,音樂聲又響起了!真的,是通的……怎么?通向天堂的電話通了?兒子回來了?鄭麗霞身子劇烈發(fā)抖,一聲大哭……
這個清晨,是黃震墜樓之后的一年零42天的清晨。
電話先是沒人接聽,后來發(fā)來了一條短信:“您好。您是誰?為什么打我電話?”鄭麗霞手顫得更劇烈,半天才打成兩句話:“你是誰?怎么有這個號碼?”
傷痛的兒子,曾經的叛逆
接通鄭麗霞電話的人,叫陳威。
此前三天,他用上了這個新手機號。
陳威1979年5月出生,時年29歲,武漢人,住武漢市青山區(qū)武東醫(yī)院宿舍。爸爸媽媽都在武東醫(yī)院工作,爸爸是醫(yī)生,媽媽在醫(yī)院掛號室。1998年,比黃震早兩年,陳威進入同濟醫(yī)學院華佗中醫(yī)針灸進修學院學習,就讀中西醫(yī)結合專業(yè)。2005年畢業(yè)之后,他一直沒有找到理想的工作,就到武漢一家商場做了一名保安。
陳威兩歲時,妹妹出生。這一年,他才28歲的母親竟然患上了糖尿病。物質條件的艱苦、帶養(yǎng)兩個孩子的辛勞,讓母親的病情更加嚴重,并誘發(fā)了腎衰竭。在生活與疾病的雙重折磨下,母親的心境一直就沒有好過,到后來,越來越糟糕……
小時的陳威,哪能體會到母親的這種痛苦?他只覺得,母親太嚴,對他與妹妹打罵居多,而他與妹妹沒有得到過同齡的孩子們的幸福。進入青春期后,他甚至產生了嚴重的叛逆心理。
16歲時,陳威學著抽煙、喝酒。當電子游戲風起時,他又迷上了游戲。嚴重的時候,他整夜不歸,一連幾天就睡在網吧里。
面對叛逆的兒子,母親束手無策。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管教時,母親就每個晚上去網吧“守點”。而這時,陳威就與母親“躲貓貓”。
1997年深秋的一個晚上,陳威心里郁悶,又進網吧。他看到母親尾隨在后,但到門邊就沒再進去了。他并沒當回事,一直玩到凌晨才下機。出門時,他陡然看到,母親竟然坐在網吧門前的水泥坎上,秋風正揚起她零亂的頭發(fā)。他大吃一驚,心一陣疼痛,然而,出于年輕的倔強,他還是沒有招呼母親,一人回了家……
陳威并不知道,這個時候,母親已是病入膏肓之人。
1999年,陳威母親腎病加重,不得不進入武東醫(yī)院住院治療。之后,再轉入武漢市一醫(yī)院做血液透析以維持生命。因家里無錢支付昂貴的醫(yī)療費,半年后,再改成腹膜透析。2000年6月3號,在武東醫(yī)院,陳威母親走完她貧病交加的一生。生命的臨終時刻,她將兒子拉到身邊,示意他這次再也不能如以前一樣掙脫媽媽的手:“威威,媽媽要走了,媽媽不能陪你去網吧了……”一句話沒完,就閉上了眼睛……
“媽媽!媽媽!”陳威抱住母親,一聲聲大喊,可是,母親是再也無法回應他了。這個時候,陳威的眼前,突然閃現出母親近20年來一直疾病纏身的樣子,也閃現出網吧門口媽媽的一次次守望,他終于發(fā)現,原來自己叛逆的身后,一直有著媽媽焦急而又無可奈何的身影——原來,媽媽是愛她的兒子的……
母親的死,如炸雷一般驚醒了陳威。21歲的他,終于悟出,自己以前的一切是多么地不可原諒,是多么深地傷害了母親??墒?如今,這個道理明白了,卻已遲了。就從這天起,陳威戒煙,戒酒,更是再也不玩游戲,他想,如果可能,要以此向母親懺悔及補救一切過失……
2005年8月8日,陳威在武昌司門口手機店添置一款手機,同時購得“13697333077”神州行機號。
3天之后,他接到了“陌生人”鄭麗霞的電話。
走近我,溫暖你:兒子的補償與母親的懷抱
“這是我兒子的手機號?!?/p>
“他現在在天堂?!?/p>
這一天,鄭麗霞先用短信向陳威解釋,這是一個什么號,她為什么撥打這個號。陳威驚呆了,半天回不過神來——雖然他明白這是移動公司在一個手機號閑置一年多后另行發(fā)出的號。到了后來,隨著鄭麗霞含淚的訴說,他平靜了,眼前浮現出媽媽在世時的容音笑貌??蓱z天下父母心啊,他的心里酸酸的,于是,他一條條回復著短信,對鄭麗霞進行安慰……
此后,鄭麗霞不好冒然打這電話。而不知為何,陳威卻再也無法忘記她的手機號了。他將這號命名為“喪子母親”,儲存起來,一有時間,將電話打過去,問候“母親”,孝順地聆聽鄭麗霞的傾訴。
溫情熱線中,兩人驚訝地發(fā)現,他們還真有著種種幾近玄妙的關聯(lián)——
陳威與黃震年齡相近,在同一所大學學醫(yī);鄭麗霞與陳威母親都是醫(yī)生,而且,都生于1953年元月,兩人生日只差12天;更主要的是,一個失去愛子,悲傷而渴望溫暖,一個失去母親,悔痛而無處補償……
是巧合是機緣,兩顆心越貼越近。
2005年中秋前的一天,陳威在騎車時不慎將膝關節(jié)刮傷。鄭麗霞給他打電話時,聽出他聲音嘶啞,便追問原因。陳威不好隱瞞,便說是傷了腿,晚上疼痛而沒有睡好的緣故。鄭麗霞一聽,心里便牽掛著他的腿傷了……
中秋節(jié),鄭麗霞從漢口二七路附近的家中出發(fā),提了一袋月餅和水果,轉兩趟公共汽車,過長江二橋,來武昌看陳威。陳威十分感動,盡管腿傷還十分嚴重,還是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公交站來接她。透過公交車的玻璃,看到臺沿上拄杖而站的一個高挑、清秀、白凈的青年時,鄭麗霞認定,這就是陳威了;而當鄭麗霞走下車門時,陳威也一下認準:沒錯,是她,是這位一臉滄桑的老人家,失去了最疼愛的兒子……
這是鄭麗霞與陳威的第一次見面。
這一天,陳威說了許多許多。說起了他的叛逆,說起了他的愧疚,說是多么想再有機會再叫一聲‘媽媽……鄭麗霞聽著,眼前又浮現出兒子在世時的模樣,人又變得木木的樣子。看到老人的神情,陳威感到,失子之痛對她傷得太重了,這樣,很不好的,而自己,應當勸導“鄭姨”走出傷痛的泥濘地段。
從此,相隔不到三兩天,陳威會打電話給鄭麗霞,問問她的情況,也把自己的情況告訴給她。他要將兒子般溫暖的傳遞給“鄭姨”,也要讓她感受到她被另一個兒子“需要”。而到了星期天,或者發(fā)現鄭姨心情特不好的時候,他又會橫跨長江,從武昌趕至漢口,陪她坐一坐,聊一聊。不少的時候,陳威會牽著她,穿行在漢口的大街小巷,走過一條又一條喧鬧馬路,讓她感受這個城市的陽光,從而驅趕那內心深處的陰影……
2006年7月1日——黃震的第三個忌日。早晨7時,陳威坐第一趟公交來到了二七路,來到了鄭麗霞的家門前。他知道,這個特殊的日子與時辰,鄭姨的心情一定會比往日更為悲苦。果然,當他敲開門時他看到,鄭姨已是早早地起了,一個人呆坐在陽臺上,望著蔡甸方向流淚。他的心一陣傷痛,走過去,默默地陪老人坐著。然后,他勸慰她:“真的不能這樣了,您還是這樣從悲傷中走不出來,對自己不好,對家人也不好,黃震在九泉之下,也會不安。”他說:“我也時常想起母親,可是,我不哭,我還年輕,我知道如果我不走好以后的路,就是對母親更大的不敬。”這個早晨,陳威就這樣陪鄭麗霞說著話,直到東方的太陽升起,照亮了陽臺,也照亮了老人的臉。
2007年4月,陳威進入武漢市武東醫(yī)院工作,正式成為了該院中醫(yī)科的一名醫(yī)生。工作安定了,陳威將鄭麗霞與黃叔接來家中,住了一段。他看到,這段時間內,鄭姨的精神狀態(tài)好多了。
長江悠悠,從武漢穿城而過,看這個叢林般的城市一幕幕悲歡離合,也見證了這對母子奇緣的繼續(xù)演繹——
陳威年輕的手牽著鄭麗霞走出傷痛的泥濘,鄭麗霞想,自己也得如一位“母親”,給這個沒有了母親的孩子一份母愛。于是,她也不時給陳威打些電話,問問他的工作情況。她還關注著他的個人問題,四處為他尋找合適的女孩兒。北風起的時候,得知陳威還沒有穿過母親親手織的毛衣,她就買來毛線,一針一線為他編織起毛衣來。人老了,眼睛也很不好,鄭麗霞織得很費力。她一早起來就編,白天有一點點空閑也要拿起織針,晚上,也是織到很晚。也不知熬了多少個夜晚,她終于將一款毛衣織好。這一天,她拿了毛衣,穿過大半個江城,給陳威送去。陳威接過毛衣,雙眼久久地落在她紅腫的雙手上,然后,淚水來了,一聲聲說著“謝謝”……
“謝什么呀?!编嶜愊济κ栈厥?“過去常織的,一年一件,給黃震,隔了兩年,又有人再穿我的毛衣了,凍幾個晚上,我高興。”
2007年除夕之夜,想到陳威就父子倆一起相聚,鄭麗霞將陳威及父親接來漢口,齊聚湖錦酒樓,同吃團圓飯。
2008年年初,陳威與29歲的黃岡姑娘余惠結為夫妻。鄭麗霞攜老伴一同出席了他的婚禮?;檠缰?陳威與新娘一起,對鄭麗霞說:“感謝您這些年來疼兒子一樣疼我,我心目中,您就是我的媽媽,就讓我做您兒子吧。我已沒有了母親的懷胞,我要您繼續(xù)來疼我。”聽到這句“媽媽”,鄭麗霞也滿眼含淚:“3年前,當那個電話打通時,我說是不是上天有靈,冥冥之中又給我安排了一個兒子?現在,我真的發(fā)現,我的兒子回來了,我更要感謝你,陳威,是你將對母親的愛補償與反哺于我……”也就在這一天,鄭麗霞與陳威以母子相稱。這對彼此心中的“母”或“子”,已將過去沉重的一頁翻了過去……
春暖花開:一對“母子”的新生活
走出失子傷痛的泥濘,鄭麗霞發(fā)現,原來自己還可以有更亮麗的生活。那么,做點什么,來妝扮自己生命的秋天?
鄭麗霞想到了學電腦。念頭一閃現,她便與陳威商量。陳威一聽,當即說好。于是,2008年3月的一天,他來到漢口,陪“母親”去了“麥得龍”,購得電腦一臺。之后,陳威幫她安裝,又手把手教她如何使用。從此,鄭麗霞開始學起了打字。
很快,鄭麗霞能與陳威在網上見面了。當QQ點開,陳威的頭像在跳動時,鄭麗霞覺得,自己的心里總有一種激動。這種激動,正如母親每天里都想看到兒子一樣。而陳威,一看到“母親”,第一句話總是詢問她的身體情況,再匯報一天的工作情況,告訴“母親”,他的一切都好……
同年4月,鄭麗霞開通博客。
從此,在幾近無限的網絡世界里,鄭麗霞有了更寬闊的生活。她擁有了很多網友,博客也成了她傾訴心靈的最好載體。
就在博客里,鄭麗霞以“奇特的母子情緣”,記錄下了她與陳威的這段情感經歷。她告訴天下所有的不幸的人們:生活總有想不到的厄運,而伴隨這種厄運與不幸的,還有手與懷抱。所以,如果遇上了,不要哭泣,你還完全可以擁有新的生活。
幾近同時,鄭麗霞走進了漢口老年大學的大門。她報了聲樂班。每一周,她在星期二下午前去學習。在這里,她結識了許許多多老年朋友們,與她們錄制的節(jié)目還上了湖北衛(wèi)視。這個時候,她青春煥發(fā)的樣子不會讓人想到就在此前幾年里,她還一直陷在失子之痛中走不出來。這一年,鄭麗霞還與人創(chuàng)建了“溫馨港灣”社團。在這個由失去子女的父母們組成的“抱團取暖”的社團里,她以自己的經歷,給團里260多個父親或母親,送去最真切的安慰,也引導他們走出生活的陰霾。“重生”之后,她點亮自己,也在點燃別人……
生命秋野綻綠之時,鄭麗霞當然仍不會忘了自己的兒子。2009清明,伙同老伴,她來到了蔡甸月形山黃震的墓前。芳草凄凄,昭示著一條年輕生命的憾然長眠。不過,此時,鄭麗霞已沒有了眼淚。她記得,她的另一個“兒子”說過,那樣“不好”,“黃震在九泉之下,也會不安”。她來,是要告訴兒子,那個陽臺上呆呆地撥打天堂電話的母親,如今,正在塵世中快樂前行……
陳威的幸福生活與“母親”同步。
2008年1月,余惠懷上了她與陳威“愛的結晶”。5月,陳威住進了新房。6月,陳威完成一項醫(yī)學研究。11月,他們的“愛情結晶”嬰歌嘹亮向父母報喜。
2009年4月21日,鄭麗霞來到陳威家,來看望自己的“孫女”。此時,小家伙已5個多月大了,見了“奶奶”,它眼睛瞪得圓圓的,沖著她笑個不停。看到這,陳威與余惠感概萬千:“你看,孩子對“奶奶”多親近呀,只差叫出聲來了,我們多像一家三代啊!”是的,一個撥向天堂的電話,連接起一個遠去母親心懷愧疚的孩子和一個對遠行孩子心懷思念的母親,他們雙雙迎來了新的生活。看到這眼前的場景,濃濃的親情,沒有人否定:走過陰霾,這就是幸福的一家人。
責編/正 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