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的歸隱

空山靈雨

牛年到來的前夜，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我夢見了牛的歸隱。

三十多年前，家里養(yǎng)了一群黃牛。我每天都喜歡跟在父親的身后，跟著他趕著一群牛去放牧。記得我八歲的那年，我跟著父親到包谷地里去玩，在包谷地的邊緣，看到一頭完整的黃牛骨架。雖然身上沒有一絲肉了，但是它那堅強有力的四肢還頂著它的身軀，它腹腔的肋骨非常整齊的排列著。牛頭因為沒有骨頭與身體連接，早已爛掉，落在它身前的地上。我問父親，牛死了，怎么不把它賣掉或者殺掉？父親慢慢說道：“牛是人類的朋友，是不能殺的，也是不能吃的。當它感覺自己的生命即將完結時，它會連續(xù)發(fā)出一長一短的告別聲，人們就知道他在向人類告別，于是，牛主人就會放它走出牛圈，它自己慢慢走向它熟悉的莊稼地的邊緣，站立而終，這就叫做牛的歸隱。當它的骨架完全倒塌后，主人就把它的骨頭埋葬在地頭?！睆哪菚r起，我才知道牛是這樣一種偉大的生命體，我從骨子里對牛產(chǎn)生了深深的敬意。

我家里這群牛，有八條，后來有一條小牛在巖石上摔到深谷里跌死了，生產(chǎn)隊也沒有把它的肉分掉，而是把它埋葬了。我十四歲那年，年紀最大的那頭老黃牛連續(xù)在牛圈里發(fā)出一長一短的哞哞聲，我知道它的生命即將終結，按照父親的要求，我把它從圈里放出來。只見它站在牛圈門口，調(diào)轉(zhuǎn)身體，頭向著門內(nèi)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哞哞聲，圈內(nèi)的牛群也跟著發(fā)出一陣長長的哞哞聲，我猜想，這大概是老黃牛在向它的子孫告別吧。這是多么悲壯的生命告別曲！果然，老黃牛在牛群的哞哞聲中，果斷地轉(zhuǎn)過身，往田野走去。

我遠遠地跟在老黃牛的身后。老黃牛似乎很留戀莊稼地，在地頭它走得很慢，牛頭向兩邊擺動，似乎在留戀它過去耕種過的莊稼，要把它們深深地留在自己的腦海里。過了莊稼地，前面是一條大溝，溝和田之間有一道五尺多寬的空地，老黃牛站在空地上，不動了，它的頭高高地揚起，向天空長叫一聲：哞——然后慢慢地低下頭不動了。

過了一個多小時，我才慢慢走進它，想看看它是否還活著。我拍拍它的身體，它一動不動，看來，它真的死了，雖然身體還是熱的，但它的眼睛已經(jīng)緊緊地閉上，四肢僵硬，堅強地頂著它那肥大的身軀。這頭老黃牛比我的歲數(shù)還要大，我可以稱它牛大叔。此時，我的眼淚滾了下來，小時候我就跟著他，放牧時，每天趕它回來，他總是跟在我的身后保護我，現(xiàn)在它離我而去，心中自然生出依依不舍之情。我不知道牛為什么會站立而終，只是幼稚地想道：時間站久了，它的腿子會發(fā)酸的，只怕支持不了多久。我就搬來一些石塊，堆在它的肚子下面，壘起來墊著牛的肚子，我給老黃牛鞠了一躬，才緩緩往回走去。

后來我在這條溝里發(fā)現(xiàn)一塊石碑，上刻“歸隱溝”三個大字。我才知道，這條溝的兩邊為什么空出五尺多寬的地，原來這條溝不同一般，是牛家族的歸隱之所。

我小時候沒有吃過牛肉，也不知道牛肉也是可以吃的。到后來長大進城工作后，才知道牛肉也可以吃。但我不喜歡吃牛肉，因為自從知道了牛歸隱的事實后，我就把它當成人看待，至少是人類最好的朋友。

小時侯放牛，家鄉(xiāng)山大人稀，天黑后，牛還沒有回來時，就需要去把它們趕回來。牛是通人性的，我隔著山梁呼喚牛群時，它們就哞哞地叫著，回應著我的呼喚。可是黃牛有一個懶惰的特性，你不去趕它們，它們就賴在山上不走，圍成一個圈，領頭的老黃牛站在最外邊，保護著小牛崽。我每次去趕牛，老黃牛走在最后面，讓我走在它的前面，老黃牛似乎知道小孩子夜晚怕黑，走在后面害怕。你不上前，它就站著不走，你走在它前面，它就乖乖地跟在你后面。后來我知道了這頭牛的特點，每次趕牛，就自動走在牛群中間，也就沒有了害怕的感覺。老黃牛逝世后，好長一段日子，我總覺得它還在我身后保護我。

今年又是牛年，就夢見了牛的歸隱。幾十年我都不明白為什么把牛的死稱做歸隱，現(xiàn)在豁然明白：在古代只有賢士隱居山林才叫歸隱，目的是為了引起朝廷的注意和重用，以做一番大事業(yè)，博取更大的功名。家鄉(xiāng)把牛的死稱做歸隱，那是為了預示來年獲得更大的豐收，牛是不死的神靈，牛的歸隱是為了來年在田野上做一番更大的事業(yè)。

牛竟如此，人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