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遲到２７年的親吻

曖　陽

幸福來得實在有些晚，他們情不自禁地想要伸手去擁抱對方，可是兩個人努力了很久，最終只是夠著了彼此的臉龐，他們就這樣完成了一個遲到27年的親吻。

2008年9月25日，英國格洛斯特郡的郊外秋意盎然。碎金般的陽光，透過金黃的懸鈴木輕輕灑落。這是一個暖秋，遍地是盛開的太陽花，男人靜靜地站立在輪椅旁，和輪椅上的金發(fā)女子一起出神地凝視著遠處蔚藍而平靜的格洛斯特湖。微風拂面，他一直聽得到自己的心跳，過了很久，他蹲下身來認真地凝視著女子的眼睛：“請你嫁給我吧。我的心在這個太陽花盛開的地方已經(jīng)等待了27年!”這一次，女子淚光閃閃，終于點頭。他們是好不容易幸存下來的“海豹兒”，出生在上個世紀60年代那一場狂風驟雨般席卷了歐洲的特大醫(yī)療災難中……

1962年的冬天格外寒冷，英國格洛斯特郡醫(yī)院的產(chǎn)房外，即將做父親的大衛(wèi)不住地向上帝祈禱。一個小時后，妻子凱瑟琳被推出了產(chǎn)房，臉上分不清是淚水還是汗水，她用極度虛弱而悲傷的聲音對大衛(wèi)說：“親愛的，我們的女兒。她也是一個‘海豹兒!”

大衛(wèi)的心陡然沉到冰冷的海底。他的耳邊響起兩個月前的一則重磅新聞：近日，在西德的醫(yī)療年會上，專家痛心疾首地宣布：目前已經(jīng)推廣開來的，用于治療孕婦妊娠早期止吐的藥物“反應?！本哂袊乐氐母弊饔?，它的主要成分酞胺哌啶酮將導致新生嬰兒畸形，表現(xiàn)為缺臂缺腿，手和腳直接長在軀干上，看起來就像海豹，而這些“海豹兒”還將具有其他嚴重生理缺陷和后遺癥，出生后一般很快會死去。即使存活，也只有短暫不可估算的壽命……

這個新生的女孩露易絲無疑從一出生就被宣判了死刑。為了不眼睜睜地看著女兒無可救藥地死亡，大衛(wèi)夫婦流著淚把她送進了格洛斯特郡孤兒院，隨后移居他鄉(xiāng)。只是，他們不知道，露易絲，一直悄悄地活著，如同成千上萬飄零的蒲公英種子中的一顆，散落在墻角，雖是最瘦弱，但卻是最頑強的那一顆。

十八歲的金發(fā)少女露易絲害羞而憂郁，她長著像海豹一樣短小的四肢，唯一的朋友是孤兒院里的另一個“海豹兒”——出生在英國的德籍男孩達倫。

露易絲不但沒有手臂，而且也沒有腿，不能正常走路。只可以在地上爬行，大多數(shù)時間，她都是在一個大輪椅上度過。達倫經(jīng)常推著露易絲到郊外的格洛斯特湖邊曬太陽。當然，他不是用那兩只直接長在肩膀下的沒有手臂的小手，而是用自己修長健康的雙腿踢動輪椅。

輪子飛快地旋轉(zhuǎn)，露易絲低頭看著達倫踏在青草上的雙腳，羨慕地說：“你真好，雖然也是‘海豹兒，可你只是半個呀?！?/p>

聽著露易絲的聲音，達倫停下了腳步，輪子慢慢停止了旋轉(zhuǎn)，他蹲下身子，吃力地用短小的“手”在草叢中摘了一朵太陽花，遞給露易絲，認真地說：“露易絲。我這雙幸運而健康的腿，以后也是你的雙腿。你去哪里，我就用它推你去哪里。”露易絲伸出小小的只有三個手指的左手接過黃燦燦、含著露水的太陽花，臉上泛起了淡淡的紅暈。

1981年5月的一天，格洛斯特郡孤兒院來了兩位陌生的探望者，他們是一對夫婦。輾轉(zhuǎn)得知當年自己在那場噩夢般的醫(yī)療災難中生下的孩子，竟然活到了今天，達倫父母感概萬千。達倫被叫到了會議室，一見到他，夫婦倆立刻擁抱他，淚如雨下，達倫有些害怕地看著他們，童到夫妻倆用顫抖的聲音說了一句：“孩子，對不起!”達淪的鼻子一陣酸楚，19年來，他終于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父母。

這是他奢望了多少年的一刻啊!

接下來的好幾天，達倫一直沉浸在突如其來的幸福里。臨行前的夜晚，對達倫歉疚無比的夫婦倆決定第二天帶著達倫回德國柏林，好好地照顧他。得知消息的那一刻，達倫突然猶豫了。他想起了自己形影不離的伙伴露易絲。

遍尋不見露易絲，她在哪里呢?達倫離開孤兒院，一路狂奔到格洛斯特湖，露易絲果然在這里。她瘦小的身軀藏在輪椅里微微顫抖，直到達倫叫了她的名字，她才止住顫抖，輕輕地回過頭，濃密的睫毛上掛著閃閃的淚珠。

達倫心疼地低下身子，看著露易絲，他想替她擦去眼角的淚水，可是他只有一只永遠也伸不過去的手，最后他輕聲地問：“露易絲，你怎么哭了?”露易絲吸了吸鼻子，笑著說：“達倫，恭喜你，我聽約翰說，你要和你的父母回德國了?”

達倫這才明白露易絲為什么流淚。他咬著嘴唇，不發(fā)一語，過了片刻，他跑到湖邊的草地上拔起了一束此時已經(jīng)收攏了花瓣的太陽花，遞給露易絲，突然說：“我不要和他們回德國，我只想和你生活在一起，請你嫁給我吧。”

空氣凝固，然而過了很久，露易絲并沒有接過達倫遞過來的花，她悲傷地說：“達倫，我不能答應你。你還是回德國吧!”“為什么?”達倫看著露易絲的眼睛。

露易絲哽咽難言，她說什么呢?說自己不能剝奪達倫剛剛找到的幸福?說自己是一個不能照顧自己，也不知道能活多久的“海豹兒”，不愿拖累他?她什么都不能說，最后，她突然看到站在不遠處的、推自己來到湖邊的義工喬治，不假思索地說了一句：“因為我喜歡的是他!他比你英俊、成熟。最重要的是，他能夠用手推著我來湖邊散步。你，還是去尋找你自己的幸福吧?！?/p>

達倫手中的太陽花瞬間散落一地。隨著這些花朵散落的，還有他那顆情竇初開的心。他忍住馬上要掉下來的眼淚，迅速轉(zhuǎn)過身，黯然離開了蕩漾著銀白色月光的格洛斯特湖……

1987年春天，露易絲終于離開了生活25年的孤兒院。接走她的是她的丈夫，同在孤兒院長大的健康男孩約翰。院長喬治夫人是他們的介紹人。這個內(nèi)向而善良的小伙子有著強健的身體，樸實無華的外表，他寡言少語，不懂浪漫，從來不會在推她散步的時候送她太陽花，盡管達倫曾經(jīng)幾乎要貼到地面才能采起一朵，而他僅僅需要彎一彎腰。

自從達倫離開了孤兒院，露易絲的心就如同那晚合攏了花瓣的太陽花，再也沒有在愛的陽光下悄悄綻放……當慈愛的喬治夫人把這個當了工人的小伙子介紹給她時，她心里浸滿了很久沒有過的幸福與悲傷。

1989年9月3日，露易絲生下大女兒丹妮。看到女兒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在約翰的幫助下，吃力地伸出自己殘缺的手，不停地撫摸丹妮健康的小手小腳。丹妮躺在自己懷里，盡管沒有雙手能環(huán)抱她，她依然睡得甜美而安詳，露易絲禁不住流下了幸福的眼淚。

1993年7月，兒子赫爾曼也來到了這個世界。1994年7月一個尋常的夜晚，露易絲正在吃力地給赫爾曼換尿布，約翰突然毫無征兆地說：“露易絲，我們離婚吧!”露易絲吃了一驚，隨后抬起頭看著他。

“對不起，在和你結(jié)婚的時候，我只是很想要照顧你，我覺得你那樣孤單?？墒俏覀冎g只有親人一樣的感情，但沒愛情。你的眼睛，在丹妮和赫爾曼出生以后，就很少注視過我。我不得不告訴你，這一次，是我愛上了別的女孩，也許我們還是要各自去尋找自己的愛情……”露易絲聽完，什么都沒說，只是點了點頭。

這七年來，約翰一直在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她。她知道他的耐心有一天或許會走到盡頭，可是自己并沒有權利責怪他，因為自己的心里一直還住著一個人，只有那個人的笑容才會像用光一樣照耀那些合攏的太陽花……

露易絲和約翰離婚了。她堅持把兒女都留在了自己的身邊，雖然不得不靠政府的救濟金請來一個二十四小時的護工照顧自己和孩子，她還是堅強地學會了盡可能多的事情，包括趴在方向盤上費力的開車送孩子去幼兒園，以及用特制的超長鍋鏟為孩子準備最好的晚餐。

這一年的平安夜，露易絲和孩子們沐浴在柔和的燭光中，她正在給他們朗讀《格林童活》，門外突然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護工替她打開了門，走進來一對年過五旬的夫婦，露易絲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強烈的預感，這兩個人一定是自己生命中至親的兩個人!

露易絲的預感是對的，前來探望她的正是父親大衛(wèi)和母親凱瑟琳，此時的他們，已經(jīng)是倫敦頗富盛名的藝術品經(jīng)銷商，同時，也是三個健康孩子的父母。如果不是看到BBC電視臺關于“海豹兒災難事件”的回顧以及后續(xù)報道，夫婦倆或許此生再也不會回到這片傷心地。

這一幕讓她迅速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天：達倫的父母來到的那個清晨，在格洛斯特郡孤兒院會議室的落地玻璃前。小小的她蜷縮在輪椅里，滿眼都是羨慕。想到這里，露易絲笑了：“這是上帝的疏忽，不是你們的錯誤。盡管在過去的三十多年里，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感受到你們的愛，但在丹妮出生的那一刻，我早就理解了你們當初的痛苦，我相信你們是愛我的，只是不能看著我孤獨地死去!現(xiàn)在我活下來了，并且是一個母親，這是最愉快的事情!”

時光飛快地流轉(zhuǎn)，丹妮和赫爾曼都已經(jīng)漸漸長成大孩子，大衛(wèi)夫婦會在周末過來探望他們。露易絲覺得她的生命其實已經(jīng)足夠完整了，只是她常常會在深夜因劇烈的疼痛而失眠的時刻想起那片太陽花盛開的草地，想起那些花兒，她會覺得溫暖與安寧。

隨著年齡的增長，露易絲的后遺癥一天比一天明顯，缺乏了四肢的骨關節(jié)，一直會疼痛，偏頭痛也會周期性發(fā)作，她不得不服用安眠藥，還有劑量越來越大的止痛劑，2002年秋天，出生時就潛藏在體內(nèi)的常染色體隱性遺傳性多囊腎也突然發(fā)作了，露易絲左側(cè)的腎臟很快壞死。在大衛(wèi)夫婦的照顧下，她幸運地找到了合適的腎源，并進行了移植手術。

2003年1月，在家養(yǎng)病的露易絲無意中看到了《弗利特時報》上的一則報道，她的心一瞬間被深深地刺痛了，時值“海豹兒事件”四十周年紀念日，很多人都已經(jīng)遺忘了上世紀那場悲劇，歐洲以及澳大利亞、日本等10萬“海豹兒”已經(jīng)死亡，如今尚且幸存于世的“海豹兒”中，有456個生活在英國，而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都在和貧窮與疾病做著最絕望的對抗。

露易絲突然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么，她已經(jīng)疲憊的心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新鮮的力量。很快，身體基本康復的她找到了《弗利特時報》這則報道的記者，在新聞媒體的幫助和父親大衛(wèi)的全力支持下，露易絲成立了一個“英國海豹幾之家”。

此后幾年的時間里，露易絲仿佛找到了她生命的支點，她千辛萬苦地尋找著散居在英國各地的“海豹兒”。她要找到他們，給他們溫暖的家，幫他們尋找自己的親人，一起為維護自己的權利、爭取賠付做最大的斗爭。她鼓勵他們：我們并不是為了要很多的錢，而只是為了能夠生存。

2008年5月19日，在德國柏林召開了一場全世界46個國家的“海豹兒”共同參加的紀念會，作為“英國海豹兒之家”的主席，露易絲受邀參加了這次會議。

活動開始了，現(xiàn)場一片安靜。話筒中傳出主持人的聲音：“歡迎今天前來參加紀念會的一直在和生命做斗爭的各位勇者，下面，請世界‘梅豹兒慈善聯(lián)合會的主席達倫先生致開幕詞……”雷鳴般的掌聲響起，露易絲手中的講稿突然滑落在地，這一刻她驚呆了：那微笑著走上前臺的，不正是27年前的伙伴達倫嗎?沒想到今生還有機會見到他，淚水很快模糊了露易絲的眼睛，耳朵全然聽不見現(xiàn)場的聲音，直到助理海倫拍了拍她，將她推上了演講臺。她是大會的第一個發(fā)言人。

會后，在柏林公園綠意盎然的草地上，達倫輕輕推著露易絲，他依然是用自己的雙腳踢動輪椅，只是當年清瘦的少女如今已經(jīng)成為胖胖的中年女人，他推得頗有些吃力。沉默了很久，露易絲和達倫幾乎是異日同聲：“你還好嗎?”

露易絲笑了笑，先回答了：“我很好。我的父母找到了我，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你呢?”達倫眼睛里的光慢慢黯淡下去，他沉默了片刻，悠悠地說了一句：“感謝上帝，那真好!”

三天后，露易絲返回了英國。在達倫的幫助下，露易絲聯(lián)合英國375名已經(jīng)尋找到下落的“海豹兒”一起，聯(lián)名向當年生產(chǎn)致病藥物的廠家提_出了賠償申請。

接下來的工作繁瑣而艱辛。達倫卻毫不猶豫地接過了這個重任。露易絲有些為難地問他：“這么辛苦，你怎么抽時間去照顧家人呢?”

這句話問到了達倫的心里。27年了，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從離開格洛斯特郡的那天起，愛情之門就悄悄關閉了，為了忘記悲痛，他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了世界“海豹兒”慈善聯(lián)合會，仿佛這是他與露易絲之間唯一的心靈紐帶。

“父母去世后，我已經(jīng)沒有其他家人了?！边_倫簡單的回答讓露易絲徹底驚呆了，她忍不住有一些顫抖：“達倫，難道是因為我的拒絕，你一直獨身到今天?”達倫深情地說道：“是的!霞永遠沒有辦法忘記你?！甭兑捉z什么都明白了，她突然想起前夫約翰的那句話“也許我們還是要各自去尋找自己的愛情”，她鼓起勇氣對達倫說：“達倫，其實我早在1994年就離婚了……”

2008年8月24日。達倫前往英國，他帶去了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在世界“海豹兒”慈善聯(lián)合會與英國“海豹兒”之家的聯(lián)合努力下，英國的375名“海豹兒”獲得了總計200萬英鎊的賠款!

2008年9月25日，英國格洛斯特郡的郊外，金色的陽光灑滿整個格洛斯特湖，依舊是在湖邊那片開滿黃燦燦的太陽花的草地，達倫再次向露易絲求婚：“請你嫁給我吧!?空氣凝滯了-27年來的遺憾與相思，頃刻間，化作幸福的淚水。這一次，露易絲再也沒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