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蕭　萍

一切掌聲都是由那個故事引起的，我敢打賭。

……故事的主人公叫小耳朵，因為他的耳朵邊上從生下來就多長出個小瘤子，于是他看起來就像是比別人多長了一對小耳朵。

小耳朵很靦腆，話不多，各方面都很一般，要不是這特別的耳朵，幾乎沒有人注意到這個男孩。不過對于小耳朵來說，注意有什么好呢?尤其是班級里調(diào)皮的大孩子，他們老是嘲笑他，在路上攔住他，搶他的書包和帽子，還對他說，四只耳朵居然聽不懂一句外語!

可是有什么辦法呢?對于剛從外地轉(zhuǎn)學(xué)來的小耳朵來說，外語實在太難了，尤其是聽力，就是有八只耳朵恐怕也不夠啊!

那些大人們卻正相反。他們恐怕都太忙了，幾乎沒有人注意你長沒長小耳朵，這是讓小耳朵欣慰的。小耳朵很勤快，他常常去幫學(xué)校傳達室和辦公室的老師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送信啦打水啦搬教科書啦實驗器材什么的，可很長時間以來，小耳朵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謝謝你啊，小同學(xué)，請問你是哪個班的呢?”

這時候小耳朵心里就會涌起一點點沮喪，因為他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是第幾次說我是二班的了。是因為自己聲音太小還是因為自己太不起眼了呢?是不是不想讓人注意的地方會常常被人注意，而希望別人關(guān)注的倒又常常被人家忽視呢?小耳朵默默地想著。有時候他為自己的渺小和不起眼而覺得難過，而有時候他又感到有些釋然。

十一月很快就要過去了，教學(xué)樓外的楓樹幾乎都紅透了，那些稀薄的葉子會時不時地落下來，它們在地上堆積著，踩上去的時候是軟軟的，悶悶的。小耳朵很喜歡這里。他常常坐在樹下。只是下周就是英語期中考試了，小耳朵現(xiàn)在心情很是糟糕，在所有的功課里他最怕英語，尤其怕聽力。每次英語老師上課，他甚至連最基本的單詞都不能聽懂，他坐在教室里，絕望地看著那些單詞從他的耳朵邊飛快地滑過去，一個也抓不住，而他那長著小耳朵的耳朵呢，就好像是背上背著殼的蝸牛，傻乎乎地沉睡著。

小耳朵就這樣無精打采地拖著自己的書包，看頭頂?shù)娜~子輕輕從上面落下來，有時候他希望自己最好成為這葉子的一部分，成為最小的泥巴，誰也不知道。突然，一段對話就好像樹葉一樣落到了身邊：

“吳老師，還沒回啊?”

“就回就回，印好這試卷就回吶。”

“是期中的不?”

“是嘍?！?/p>

小耳朵一怔，那個回答的人正是他的英語老師呢!她的聲音里總帶著濃濃的湖北腔，不少同學(xué)們都私下叫她漢口英語。不知道為什么，小耳朵的心突然跳了一下，他躲在杉樹后面，目送著英語老師去教務(wù)處的拐角，一個念頭直直跳進他的腦海里：要是能提前看到那張試卷該有多好!

這一天晚上小耳朵幾乎一夜沒睡，這個念頭不時升起來折磨他。小耳朵想象著自己拿到試卷時的興奮，想到他立刻能讓所有人都刮目相看，就覺得熱血沸騰，可當小耳朵一想到自己有可能被人抓住，他的心又一陣緊縮。他臉色發(fā)白，激動地走來走去，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是好。

很快，小耳朵的眼光停在了墻角——那里放著一個面具，是一個被描畫得非?？鋸埖墓砟槪鞘莵磉@個城市前小舅舅送的禮物。那是小耳朵自己挑選的。在所有的面具里，只有這個鬼的面具可以遮住耳朵，而且假的睫毛可以一上一下地動。

第二天一直下雨，而且放學(xué)以后下得更大起來。滴滴答答的雨打在小耳朵的傘上，那些雨滴跳起來，好像在說：“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小耳朵神情恍惚心神不寧，可他的腳卻不由自主地走向教務(wù)處的小樓。小耳朵力圖讓自己平靜了一下，他站在樹下面，除了雨聲，他聽得見自己巨大的心跳聲。

現(xiàn)在，小耳朵戴上了夸張的鬼臉。透過面具看外面的世界，小耳朵突然覺得有些欣慰，他的臉被包圍了起來，他的鼻子，眉毛，還有耳朵都被包裹住，只有眼睛可以透過假的睫毛看到周圍的一切。一種近似游戲般的新奇興奮幾乎就同時在心中升起來了。

小耳朵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二樓的陽臺上，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門上的窗戶并沒有關(guān)牢，翻進去很是輕易。小耳朵大口喘息著，因為緊張，他幾乎好一會兒才適應(yīng)這屋子里的暗。

小耳朵發(fā)現(xiàn)桌子上都是成捆的試卷，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那么多試卷究竟哪個才是要找的呢?小耳朵突然有點慌，他就著黃昏微弱的光開始胡亂地翻找。在翻過兩捆低年級的試卷后，小耳朵想伸手夠到另外的一捆試卷，可是他碰倒了一件東西，只聽見“嘭”一聲巨響，小耳朵頓時被嚇呆了——

開水瓶碎了!水撒了一桌子!

眼看這水就要把試卷洇掉了，小耳朵手忙腳亂地找東西來擦，可是哪兒有啊!絕望中他脫下了自己的外套，匆忙地蓋到水上……

這時，門口傳來腳步聲，有人來了，而且是朝這個方向!

小耳朵停住手，緊張地瞪大眼睛，他覺得自己都要透不過氣來了!

一串鑰匙在嘩嘩響，啊，在開這個門!

那鑰匙似乎是花了很長時間才插進門鎖的，而且也不順利，退出來，再開。而這一切更加劇了小耳朵的恐懼和折磨，他已經(jīng)想不到要躲避，只是徒勞地站著，開始發(fā)抖。

門開了。燈亮了。

天啊，漢口英語!小耳朵心里轟地一聲，他呆呆地什么都說不出來。

來的人顯然吃了一驚。但很快，她平靜下來，走近桌子輕輕問了一句：“你——燙著了沒有?”

小耳朵艱難地搖頭。

英語老師開始一點點撿碎片，擦桌子，將小耳朵的外套撿起來，將上面的水一點點抖干。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她沒有說一句話，不過這種沉默的氣氛對小耳朵來說，更多了一種延遲審判的折磨。

現(xiàn)在，漢口英語停了下來，她往前走了幾步，小耳朵本能而絕望地去捂自己的臉，他現(xiàn)在就想讓那面具永遠都長在自己的臉上。而且永遠。

老師并沒有走近小耳朵，她停住了腳，自言自語：

“我怎么忘了呢，今天是萬圣節(jié)，小孩子都要戴面具的?！?/p>

小耳朵緊張而迷惑地沉默著，不知道他的英語老師究竟要做什么。而萬圣節(jié)，小耳朵隱約知道那是書里看到過的外國節(jié)日。

“是啊，一定要戴面具，因為他們想得到想得到的東西，比如糖果……只是我想知道，你，你想得到的東西得到了嗎?”

小耳朵艱難地站著，他不知道該搖頭還是點頭。

“那么，這東西是你應(yīng)該得到的嗎?”

老師的聲音很輕很輕，可是卻每個字都烙在小耳朵的心里，他羞愧地用力搖頭。

“很好，你是一個誠實的鬼，”老師似乎也吁了一口氣，“好吧，如果你愿意，跟我從后面的門出去，那里的樓梯不會遇到其他人。”

小耳朵順從地跟在老師的后面，沉默地走下來。

在樓下的時候，老師停了下來，她突然對站在陰影里的小耳朵用英語輕聲地說了一句

話：

“YOU ARE A NICE KID!HAPPY ALL SAINTSDAY!”

(“你是個好孩子!萬圣節(jié)快樂!”)

老師說得很慢，說了一遍又一遍，一個單詞一個單詞地說，而且重復(fù)了好多遍，當最后小耳朵終于明白這句話的含義，不知道已經(jīng)過去了多久。小耳朵第一次突然覺得那些外國字聽起來有著一種異常的溫暖和親切。

小耳朵對老師揮了揮手，他倒退著離開了這幢小樓。在轉(zhuǎn)過身去的一瞬間他突然有點想哭，但他忍住了。小耳朵就這樣戴著他的假睫毛的鬼面具走出學(xué)校，走到大街上。雨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了，身邊的路燈像一只只美麗的蝴蝶在夜里閃爍著，在這個并沒有多少人知道萬圣節(jié)的中國小城，一個叫小耳朵的男生，從十一月最后一天的大街走過。他在想，這是值得紀念的一天——他的小耳朵終于蘇醒了，并且聽懂了最美好的外語。

這就是那個故事。

發(fā)明沉默地站著，他的眼睛一直盯著教室后的墻壁，就好像這個故事刻在那上面。發(fā)明的語氣還是老樣子，他的臉上照舊有兩顆青春痘，有他們熟悉的會跳動的眉毛，只是每個人都不說話。只要是六一班的同學(xué)誰都知道發(fā)明為什么講這個故事。

就在上個禮拜校長摘走了他們班的流動錦旗，那天是星期一，早晨的太陽應(yīng)該像往常一樣明晃晃地照在錦旗上，發(fā)出帶絲絨的柔和的光芒?？墒撬鼌s被取了下來，整齊地放在一只盤子里。因為就在不久前的一次全區(qū)的英語會考中，班級里有人用手機作弊被監(jiān)考老師發(fā)現(xiàn)了，雖然那個圓臉龐的外校監(jiān)考老師并沒有公開這個作弊者的姓名，但這卻足夠讓六一班的整個班級蒙上陰影。也正因為這件事情，班級里逐漸醞釀著一種憤怒和懷疑的情緒，大家互相猜測著，打聽著，米高還和卜卜、汪多加揚言要組織人肉搜索隊，說要讓這個作弊者曝光于大庭廣眾下，為自己的可恥行為作出道歉，可有人卻乘機反唇相譏說，可千萬不要賊喊捉賊啊……

發(fā)明卻一直都沒有對這件事情發(fā)表自己的看法，即使那天他就站在離錦旗很近的地方，即使是他親手取下的錦旗。每個人都看見發(fā)明把這旗幟疊得整整齊齊的，而且雙手非常恭敬地交給校長。那個時候六一班沒有一個人說話，連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而每個人都覺得心口有點堵。

而現(xiàn)在，發(fā)明講完了這個故事。然后他眼睛從電腦上移開，開始逐一掃視六一班的每個同學(xué)。

發(fā)明說，小耳朵現(xiàn)在長大了。

發(fā)明說，如果沒有漢口英語，或許小耳朵在那一刻的自尊就會像開水瓶一樣碎掉。

發(fā)明說，那他，就不會站在你們面前，此時此刻。

發(fā)明說，我和你們一樣難過，但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十全十美，或許我們每個人都需要一次機會。

發(fā)明說，沒有什么比團結(jié)擁有更大更結(jié)實的力量，請大家用更多的努力來證明，我們的六一班是最棒的!!!

那一天掌聲足足有五分鐘。我敢保證，一切都是因為那個故事引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