葦 岸
在一篇同題散文里,我已經(jīng)寫過它們?,F(xiàn)在,我所以重復寫下這個題目,是由于它們今年再一次,以一種奇跡,與我比鄰而居。
還是在我的書房窗外,上次的空巢,依然懸掛在一角,這次它們將巢筑在了外面窗頂?shù)闹醒?。這一次,我更清晰地目睹了它們的整個建設(shè)過程,及它們輝煌燦爛的一生。
與上次一樣,它們的創(chuàng)業(yè),起始于六月。它們具有一種足以令它們在我面前備感驕傲和自豪的建設(shè)速度。到了六月的下旬,它們建設(shè)中的新巢,已同那只空巢一般大小。
它們真正的建設(shè)奇跡,出現(xiàn)在七月中旬至八月初這段時間里。這期間,它們源源不斷擴充的建設(shè)大軍,使它們的巢以每天一厘米的速度向外圍推進。七月十九日,隔著玻璃,我首次用尺量了巢,此時巢的直徑為十三厘米。到了八月三日,巢的直徑已達二十八厘米。八月三日后,它們的建設(shè)便驟然終止,這個尺寸,保持至今。盡管我擁有十八歲前寶貴的鄉(xiāng)村見聞和經(jīng)驗,但如此巨大的蜂巢,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在它們半個月的建設(shè)高潮期,我多次計數(shù)了,巢上每分鐘至少有八九只蜂返回或飛離。它們采集巢材、獵食、取水,各司其職,往來不息。它們天一亮即開始工作,直到天黑才會停止。最后回來的蜂,往往已不能準確找到巢的位置。即使一般的陰雨天,也不能把它們的熱烈工作中斷。
出獵歸來的蜂,行程非常沉重。它們抱著比它們的頭部大得多的獵物(一般是由青蟲構(gòu)成的球),艱難地盤旋上升。到了五樓的巢上,它們將獵物分給在家的留守者,由這些蜂逐穴飼喂幼蜂。而它們稍事休整,兩只前足捋捋觸角,便再次離巢遠行。
我長時間地盯過一只取水的蜂。它的上升,是直線的;口銜的水珠,晶瑩耀眼。它上升,降下,一刻不停地往返于巢與樓下雨后的水洼之間。過度的辛勞,使它負重上來時,有時不得不先落在巢下的窗上,然后再爬行完成它的工作。這個感人的情景,使我猛然想到一件我早應為它們做的事情。我拿來一個盤子,盛上水,放在外面的窗臺上。但直到傍晚,沒有一只取水的蜂,走這個捷徑。
一天上午,我正在書房讀一本小書,是里爾克的《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忽然,窗外傳來一陣翅膀的聲響,一只灰鴿前所未有地落在了我的窗臺上。它收翅站定,仰頭看了看窗頂,當它發(fā)覺我正在注視它時,便馬上飛走了。此時,我才注意蜂巢,我看到全巢的蜂,雙翅展開,觸角直挺,一動不動:群起而戰(zhàn)的自衛(wèi),瞬息就要發(fā)生。盡管鴿子已經(jīng)離開了,但它們這種令人震懾的臨戰(zhàn)姿態(tài),依然保持了數(shù)分鐘。
自八月二十三日起,接連幾天,巢上都有尚未羽化的乳白色幼蜂掉下。這些脫離襁褓的生命,不久即通體變?yōu)橐环N黑色焦狀的東西。起初,我有些不解。當我發(fā)現(xiàn)它們出巢的頻率顯著減少,我才恍然明白:它們對節(jié)氣的神秘感應,已指引它們?nèi)嫱V癸曃褂追?。而這一天,八月二十三日,恰是“處暑”
它們不再飼喂幼蜂,也早已終止筑巢,它們自己食用很少。因此,每天除偶有個別蜂出行,它們只在巢上嬉戲打鬧。它們不時糾結(jié)一團,隨后像一滴水那樣,重重地砸在窗臺上。坐在書房里,我時常會聽到它們摔下的聲響。它們松開起飛的樣子,很像一群滿身泥土的鄉(xiāng)下兒童。是的,它們的童年,在它們完成一生的使命后剛剛出現(xiàn)。
到了十月九日,這天,風和日暖。午后,我發(fā)現(xiàn)許多蜂意外地起飛了,我明白,這意味著它們告別的日子已到。在依依不舍地環(huán)巢飛舞后,第一批蜂開始離去。接著,十月十三日,十九日和二十二日,都有蜂離巢。它們挑選的,都是好天。而最后的幾只蜂,在漸漸進逼的寒冷中固守著家園,一直堅持到了十月三十一日。
它們?nèi)侩x去了,我不知它們?nèi)チ四睦?,不知它們與上次那群蜂是否有親緣聯(lián)系。我不想向昆蟲學家請教,也不想查閱有關(guān)書籍,我愿意尊重它們對我保守的這些秘密。它們?yōu)槲伊粝碌某?,像一只籽粒脫盡的向日葵盤或一頂農(nóng)民的褪色草帽,端莊地高懸在那里。在此,我想借用一位來訪的詩人的話說:這是我的家徽,是神對我的獎勵。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