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柳先生曾說:“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弊x了金開誠教授的《漫話清高》,有幾點疑義,想與金先生及廣大對此作品感興趣的讀者相互磋商。
疑義一:
傳說中第一個清高之人,恐怕要數(shù)許由了。據(jù)說唐堯要把天下禪讓給他,他認為這話污染了耳朵,因而跑到潁水邊上去洗耳。此事不知真假,但在古代卻傳為美談。這美談又反映了古代士人相當混亂的價值取向。唐堯是人人稱頌的圣君,圣君是因為給天下人辦了好事所以受到稱頌;然而他所選的接班人卻不愿為天下人辦事,不愿辦事卻同樣受到稱贊,真不知是什么道理。
按照文本的意思,作者以為唐堯為民辦了好事而受稱頌,與許由拒絕接受唐堯禪位而受稱贊二者是相互矛盾,進而得出古代士人的價值取向是相當?shù)幕靵y的。對此,筆者不敢茍同。唐堯受稱頌與許由受稱贊二者雖有一定的聯(lián)系,但二者卻并不構(gòu)成對立。首先,二者受稱頌(或稱贊)的理由并不相同,也就是說對二者評價的價值體系是不同的。很顯然,稱頌唐堯是因為他做官為民辦了好事,是用評價官員的評價體系來評定其政績品行的;而稱贊許由則因為他拒絕了當時眾人以為權(quán)力象征的帝位,是用評價個體的評價體系來評定人格、品行的。由于評價的角度及其評價的體系不同,古代士人厚唐堯亦厚許由的道理就不言而喻了。同厚二者,也不并能反映古代士人的價值取向是“相當混亂的”。首先,唐堯與許由的做法并不是完全對立的:這正如有人肯定了紅色代表熱情與大方的觀點,當然他也可以贊同黃色代表高貴與大氣的觀點一樣,我們不能因為那人同時接受了兩種觀點就說他的價值取向是混亂的。其次,即使二者的作法完全對立,古代士人同厚二者也不能證明其價值取向就必定是混亂的:這就如國人對于麥當勞、肯德基的態(tài)度一樣,不能因為大家對于快餐的態(tài)度不同,就說當前國人的口味是混亂的,只能說是豐富多樣的。即使是同一個人,面對快餐,在具體的情況下也會作出具體的選擇,我們也不能因為其選擇的結(jié)果就說其口味是混亂的。
疑義二:
作者在論及“清高是褒義詞,但也不算很高的評價,然而古人評定清高卻又是相當嚴格的;說嚴格卻又沒有明確的標準,因而相當模糊”這一觀點時,論證得頗有些令人費解。用李白為例,論證“評定清高是相當嚴格的”。但筆者以為關(guān)于李白的行為的分析并不能證明其結(jié)論。作者在文中如此分析道:
例如李白,只做過短短一段宮廷詩人,還敢公然聲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他本人又很希望得到清高之名;然而他卻終于未成公認的清高樣板。原因可能是他有時用世之心過于急切,又極為自負,比較缺乏恬退風度;而且他有了做官的可能便得意地聲稱“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沒了官做則又傲然聲稱“長安宮闕九天上,此地曾經(jīng)為近臣”,“昔在長安醉花柳,五侯七貴共杯酒”,諸如此類的話,就很難和清高掛鉤了。不過,李白是偉大的詩人,他的詩不但形象思維功夫好,而且天真罄露,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因此,沒成為公認的清高樣板,對他來說也算不了什么。這個實例只是說明古人評定清高的樣板是相當嚴格的。
筆者贊同作者的觀點“可能是他有時用世之心過于急切,又極為自負,比較缺乏恬退風度”,這是李白沒有成為公認的清高樣板的原因。但作者說這個實例“說明古人評定清高的樣板是相當嚴格的”,對此,筆者頗有些不以為然,筆者正好覺得這只是評定清高的最基礎的標準而已。因為對于清高的模式,作者在前文早有論述:“清高的名聲首先總是落到遺世寂居的隱士頭上”“即凡是顯貴的人是不大可能得到清高之名的;后來顯貴又擴大為富貴,即清高是與富貴無緣的”。李白之用世之急切與絕緣富且貴之標準顯然是背道而馳的,而李白之狂妄自大與隱士之淡然也是格格不入的,李白不能成為公認的清高樣板早在情理之中,又怎能因此說清高的評定標準是“相當嚴格”的呢?
此外,作者又援引孟浩然作例來證明“評定清高的標準是模糊的”。對此,筆者仍有疑義。請看作者的分析:
另一個實例則說明清高的模糊性,那就是孟浩然。他本來也是想做官的,試看《臨洞庭上張丞相》一詩,他在寫了“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這樣雄勁的名句后,接著就說“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求援用世之心極為明顯。后來做不成官,還不無牢騷,所以說出“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之類的話。但孟浩然一生既未做官,而且《唐書·孟浩然傳》還記述采訪使韓朝宗曾約他同赴京師,欲薦于朝廷;可是孟浩然卻因與故人喝酒喝得高興,竟至失約,還說“業(yè)已飲,何恤他!”可見他對做官也有不在乎的一面。特別是歸隱之后,在寂寞心情中,也多有恬淡之意。這樣看來,孟浩然是理應成為一個清高樣板的;而且有人也的確這樣認為,試看李白的《贈孟浩然》一詩:“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醉月”句用《魏志·徐邈傳》典,暗指孟浩然因劇飲違韓朝宗之約事。)可見在李白心目中,孟浩然的清高是極為突出的;然而孟浩然在歷史上卻仍然不是公認的清高樣板。由此可見,對清高的評論是既嚴格,又模糊的。
順著作者的分析,我們先來理理孟浩然的人生軌跡:本想做官,求援用世之心極為明顯——做官不成,不無牢騷——不在乎做官——歸隱之后,寂寞恬淡。經(jīng)過梳理,不難發(fā)現(xiàn),孟浩然雖然后來對做官很有些不在乎,乃至隱逸,頗有隱士清高之風,但其隱逸清高似乎多有不得已之嫌,畢竟不同于許由,對權(quán)力自始至終就是排斥乃至蔑視的。作者還說“特別在歸隱之后,在寂寞心情中,也多有恬淡之意”,孟浩然的“寂寞”與陶淵明“采菊東籬下,幽然見南山”的滿足、灑脫是完全不同的,其緣何“寂寞”也很值得我們捉摸,總是少了作為真正隱者的那份灑脫與曠達。正是因為孟浩然早年的用世之心太強,富貴之根曾在,盡管后來很是隱逸淡然,所以依然未被歷史樹為清高的樣板。由此可見,古人對于清高的評定的標準是相當嚴格的,可以說是一票否決。故而不能贊同作者援引此例論述“清高的評定標準是模糊”的初衷。
疑義三:
筆者以為還有一個問題值得我們探討,那就是關(guān)于“清高”的標準的界定。筆者以為作者對“清高”的認識也只是有個大致的感受,沒有一個明確的標準,故而論述不夠謹嚴。那么“清高”究竟有哪些內(nèi)涵呢?從古至今為何又受到社會的肯定呢?
其實,通過作者的論述,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清高”有如下內(nèi)涵:首先是要有對社會主體認同的價值體系——權(quán)力進行排斥乃至蔑視的心理。其次是要有對權(quán)力乃至其衍生物(富貴)自始至終的排斥乃至蔑視的行為。比如孟浩然未被歷史認可為清高的樣板就是明證。其三要有本事(才藝),也就是要有拒絕或排斥的資格。比如許由、陶淵明是也,如果沒有能力,你就失去了清高的本錢。其四,要淡世情,貴灑脫,有風骨。林和靖是也。
最后作者說到今天“清高”仍有市場的原因,筆者以為有些淺嘗輒止的味道?!扒甯摺弊怨啪蜑樯鐣F,延綿流傳數(shù)千年,筆者以為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人們對于個性自由的追求和對于社會認可追求的沖突。作為社會的人,一方面想得到社會的認可,另一方面又追求個性的認同。要想為社會所認可就必須接受社會的規(guī)則,受到社會的約束,相對地就要損失一些個性的東西,包括自由、個性、獨立等等;而對于個性的追求又時時刻刻要求人們對社會規(guī)則進行一定的反叛。因此,社會中某個有個性的人作出的反社會主體認同價值體系的舉動,往往契合的人們內(nèi)心關(guān)于個性的追求的心理,是對眾人內(nèi)心關(guān)于個性追求認同的一種安慰,故此長期以來,“清高”受到世人的好評。
盡管文中有些地方令筆者產(chǎn)生疑義,但筆者以為《漫話清高》為我們解讀“清高”提供了一個思路,為我們確立清高的標準進行了有意義的探索,功不可沒。
王青梅,語文教師,現(xiàn)居湖北京山。本文編校:劍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