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玲玲
他的左手扶著她的肩,右手緊緊拽著她的一只胳膊。她的雙手總是握成半拳的姿勢,兩只僵硬的胳膊扭曲著懸在空中。她的雙腳也變了形,走一步,身體便會劇烈地?fù)u一搖,遠(yuǎn)遠(yuǎn)望去,好似一個巨大的不倒翁。
他攙扶著她,一步一步地挪動。她每邁出一步,他仿佛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氣?;蛟S是長期低頭彎腰的緣故,他瘦長的身體已顯得有些佝僂。
經(jīng)常有人遠(yuǎn)遠(yuǎn)地對著他們的背影嘆息:原先是多么漂亮的一個女人呀,一場大病把人折磨成了這個樣子,還不到30歲呢,可惜呀!也有人嘀咕:那男的肯定撐不了多久,總有一天會對她撒手,畢竟,他還那么年輕……
然而,從春到秋,自夏至冬,無論風(fēng)霜雪雨,每天清晨,他們都會出現(xiàn)在這條沿江大道上。日子久了,人們習(xí)慣看到他們,就好像看到路邊任何一根電線桿。偶爾有熟人同他打招呼,他便會揚起臉,爽朗地笑著大聲說:“好多了,好多了,今天又多走了兩步呢!”
那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樣扶著她走在沿江大道上。沒有任何征兆,臺風(fēng)突然夾著暴雨席卷而來,呼啦啦的風(fēng)聲、嘩嘩的雨聲和咣當(dāng)?shù)奈矬w墜地聲響成一片?!稗Z”一聲巨響,他們身后的河壩決了一道口子,渾黃的河水咆哮著沖到了馬路上。
風(fēng)雨中,他揮著雙手?jǐn)r車,可是沒有一輛車肯停下來。他扯開嗓子呼救,但路上只有偶爾狂奔而過的人,沒有人聽見他的聲音。
路上的水一點一點往上漲,很快便沒過了他們的小腿、大腿、腰和胸口。他們像兩片葉子,在水中漂浮。他不再徒勞地叫喊,而是拽著她的手,慢慢地在水里挪動。
一個小時以后,他們被武警發(fā)現(xiàn)了。他一只手抱著一棵香樟樹的枝丫,一只手緊緊地拽著她。被救起時,他已經(jīng)昏迷,人們無法把她的手從他的手心里抽出。直到他蘇醒過來,看到她傻笑的臉,他的手指一抖,兩只緊扣的手才松開。
如果再晚5分鐘發(fā)現(xiàn)他們,洪水漫過頭頂,他們將必死無疑。有人說他蠢,只要一松手,他就可以脫離危險。朋友甚至忿忿不平地數(shù)落他:你已經(jīng)服侍她整整7年了,再搭上自己的性命,值得嗎?
采訪抗洪現(xiàn)場的記者,悄悄把鏡頭對準(zhǔn)了他。面對朋友的嗔怒,他囁嚅道:那時,哪還有心思去想值得不值得?我只曉得,要像平常那樣拽牢她的手,陪著她慢慢地走。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她只是“嘿嘿”地笑著,嘴角流出的涎水如同一串珠子濺落在他手腕上。他顧不上理會朋友,急忙用毛巾給她擦拭嘴角。她吃力地抬起右手,用握不攏的手指扯起毛巾,笨拙地拭著他手腕上的口水,又傻笑著把毛巾往他臉上蹭。他半蹲下來,把頭伸到她手邊,任由她用沾著口水的毛巾胡亂地擦著他的臉。在后來播出的電視畫面上,人們看到,他始終微笑著注視她,眼里蓄滿憐恤和體貼。他一臉平靜,看不到一絲劫后余生的驚懼。
他和她,依然在每個清晨出現(xiàn)。他們艱難挪動的每一步都讓我堅信:世間真有這樣一種愛,可以分擔(dān)你一生的愁,不用海誓山盟,卻能在暴雨狂風(fēng)中,陪著你慢慢地走。
編輯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