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曉英
我的父親是長安市教育局的局長,你看他很艱難地從車?yán)锱莱鰜怼?/p>
我的母親是長安市的副市長,你看她多么威嚴(yán),在家連父親都怕她。
她這樣厲害,可是對我一點兒辦法也沒有。真的,她對我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我叫長安,這是我給自己署的筆名。我寫詩,但我不是詩人。
我詩寫得很好,可是我學(xué)習(xí)一點兒也不好,初中三科掛紅燈,不過我還是上了全市重點高中。我是誰?我是申小娟的兒子。沒有上半年,我就說什么也不去了,父親打我,往死里打我,我不怕。沒有辦法,他們只好由著我了。
在這個熟悉的小城市里混,我剃了光頭,身上紋了一條龍。別人以為我肯定是不良少年,其實,我的骨子里還是挺老實的。我就是看不慣父母一臉趾高氣揚(yáng)的樣子。我對天橋下面的乞丐有著濃濃的興趣。我沒少給他錢和吃的。他對我很友好,我在他這里找到了尊嚴(yán)。我從小就喜歡詩歌,上小學(xué)四年級的時候就發(fā)表了好幾首,那時我就給自己署名為長安。他們卻說我是不務(wù)正業(yè),他們惡狠狠地扼殺了我的愛好。
我每天無所事事,就心灰意冷地在這個城市里混。于是在大街、小巷、歌舞廳都能嗅到我破敗而又蕭條的味道。起初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過來的,別人也不清楚我是如何度過那一天又一夜的,在他們眼里我就是一只貓頭鷹,一只不祥的貓頭鷹。
后來,我那個當(dāng)副市長、主管文化的母親申小娟聽說文聯(lián)調(diào)來了一個詩人,她好不費(fèi)力地把我安排進(jìn)了文聯(lián)。
于是,我蓄起了頭發(fā),穿上了T恤。我認(rèn)識了文聯(lián)的詩人梁子,他瘦得比我在大街上撿的那條野狗還瘦,頭發(fā)卻出奇的長。他給我講克隆、試管嬰兒、生態(tài)破壞了男人的生育力等等,我聽不懂,因為崇拜他,我故意表現(xiàn)出感興趣的樣子。他還說他的老婆是多么多么的漂亮,聽了他的話,我很想去見見他的老婆,很想。
我很想去見見他漂亮的老婆,可是梁子他不給我這樣的機(jī)會。我都來了一個月了,他沒有和我談詩歌。你們也許知道,文聯(lián)其實是個空閑的單位。梁子好像不太喜歡談詩歌,他好像不愛寫詩了。
我就自己寫,我天天晚上寫,父母見我不再像以前那樣吊兒郎當(dāng),很高興。許多的媒人都一擁而入。他們提的女孩多數(shù)和我家門當(dāng)戶對。我對此不感興趣,我對一碗白開水似的女孩不感興趣。我身邊不缺這樣的小女孩,她們都像蒼蠅一樣圍著我轉(zhuǎn)。
我寫的詩歌不斷在《長安日報》上發(fā)表,梁子看了我的詩一個勁兒叫喚說這是個天才,天才呀!他說我就是顧城轉(zhuǎn)世。于是,我的信心十足,夜里經(jīng)常寫到一點鐘,熬得眼通紅通紅的,就如同小白兔。我的詩歌卻不見長進(jìn)。
我有點兒灰心,你們可能不知道我是個不定性的家伙。就在我想離開文聯(lián)這個鬼地方的時候,梁子突然說帶我去見他漂亮的妻子。我心下竊喜。那是個下著雨的星期天,去他家的路特別泥濘,房子是七十年代建的,我有點兒懷疑,這樣的房子也能住人?推開他家虛掩著的房門,一個女人坐在一把椅子上打扮。她見了梁子眼皮都沒挑一下。她還算得上漂亮,只是看上去有點兒疲憊。想睡覺的樣子。
我問:這是誰?
梁子打我一下:叫師母。
我愣怔的間隙,她說話了:你的母親是副市長?我本能地點點頭。
紅嘴唇繼續(xù)在移動:難怪你能寫出那樣好的詩。你什么也不缺呀。看看寫詩歌的都成什么德性了。聽了她的話,我還呆在原地。我的老師梁子已經(jīng)怒不可遏地把女人從床上拎了下來,用兩秒的速度把她扔到了外面。我看見她在雨里哭了,不是傷心而是絕望。我不能看見別人哭,尤其是女人,再加上是個漂亮的女人。
我說:老師,別這樣??墒俏业睦蠋熈鹤泳剐Φ们把龊蠛?他說就這樣,這樣是最好的。說完他拿出筆和紙就埋頭寫了起來,很快寫了一首詩:
你在雨里
我在刀上
這就是疾病的一種
我不能醒來……
反正我當(dāng)時也沒看懂這首詩到底說什么,我心里只是想讓他的老婆,那個女人快點兒進(jìn)來。當(dāng)我把那個女人攙進(jìn)來,女人的口紅早被雨水沖到了嘴里,她還在一個勁兒地說:寫詩寫詩,你看你住的比狗窩強(qiáng)多少?
后來,我的老師,現(xiàn)代詩人梁子的妻子跟一個搞彎頭的老板跑了。那個男人比梁子有錢,卻只有小學(xué)文化。我當(dāng)時不明白為什么她跟了個文盲丟了個大學(xué)生。真是傻瓜。
不知為什么,自從見了梁子的女人,可以這樣說,女人的生活、女人的紅嘴唇、女人的淚水以及眼中的那份無助,想起這些,我就有寫詩的沖動。
黑色的黑
將桃花捏碎
暗香殘去
它們似魔鬼
把我按在這霓虹里
黑色的黑……
我的詩竟然在《詩神》《詩刊》上發(fā)表了。
因為我,很多人知道了長安。知道了長安這座小城市。成了名的我走在長安街上,引來無數(shù)的目光。我的自尊心得到了最大的滿足。為此,我買了毛豆犒勞自己,從小特別愛吃毛豆,母親申小娟罵我是賤骨頭。我才不聽她的鬼話。寫一句就吃一個雙粒的毛豆。我終于清楚自己的價值了,文聯(lián)也受到了市委的大力表揚(yáng)。文聯(lián)主席專門給我開了個詩歌研討會。開的時候我不在現(xiàn)場。我的老師梁子也不在現(xiàn)場,他在喝酒。
我一個人鉆在屋子里,對著墻壁:師母,你在哪里?我退到哈哈鏡前對著剛寫好的詩暗暗地想。我看見自己在鏡子里夸張的臉和身體,我看到了一個真實的自己,是真實的自己,我讀懂了自己。
自從女人跟別人跑了,梁子再也沒有寫詩,他每天所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喝酒,喝得爛醉如泥。一進(jìn)文聯(lián),就能聞到劣質(zhì)的酒味,我只要聞到這種劣質(zhì)的味道,就想嘔吐,嘔吐出來的穢物狗都不吃。那個鬼地方讓我惡心。我開始不去文聯(lián),我討厭這種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我過夠了這種生活,是真的過夠了。這種生活讓我難受。是過夠了,真的。于是我又剃光了頭,在大街小巷歌舞升平的地方頻頻出現(xiàn)。父母見我又恢復(fù)了這副德性,他們很惱火。對我無可奈何的父母,把一腔怒火都發(fā)在了梁子身上。他們的能力有多大,腳一顫可以讓長安市搖一搖。
梁子被開除了,因為他每天喝得爛醉如泥,這給單位造成了不好的影響。聽說梁子開除,是在一個下午,我的眼睛似乎被日光灼傷,心被鈍了一下,絲絲拉拉地疼。牙齒開始冒涼氣。我放了個屁,又響又臭,我奇怪地想:人怎么可以放這么響這么臭的屁。
我開始有點兒討厭這個叫長安的男孩。
不思上進(jìn),身邊卻有很多女孩圍著我,從小我身邊就不缺女孩。我心想:她們太簡單了。于是我很冷漠地給她們一個后背,還有光禿禿的頭,我不喜歡簡單的女孩,我不喜歡她們,我一點兒也不喜歡。
我最喜歡去歌舞升平的地方。母親惡狠狠地說:你就是以前的皇上李煜,你一定是李煜。
父親指著我的光頭說:上輩子真是欠你的?
母親哭著問:難道他真是李煜?
問完這句話,她不哭了。望著她蒼白的臉色,我忽然有種不祥的預(yù)感。這預(yù)感讓我覺得日子好長。好長好長的日子。
在歌廳里,一個唱《丹頂鶴的故事》的歌女吸引了我散亂迷惑、破敗蕭條的目光。我喜歡她的歌,就點她唱的歌。誰也不敢惹我。我是誰,我是副市長的兒子,我是申小娟的兒子。
你們聽清楚了,那時我還不懂愛情。其實我是個單純的男孩。我就點她唱的歌,我就喜歡她的歌,只有聽到她唱歌,我那顆浮躁、沮喪、絕望的心才會安靜下來。
她有一對黑色的眸子和憂郁的眼神。她憂郁的眼神打動了我。她唱著唱著就流淚了,淚水在她的臉上顯得那么別致。我呆在原地,我久久地、久久地呆著。
我知道,我的愛情來了。
我的詩歌又復(fù)活了。
我開始不停地給她寫詩。
她對我說:我自卑!
她經(jīng)常對我說:我怕你的父親!
她反復(fù)對我說:我怕你的母親!
我撫摸著她瘦弱的肩膀,給她力量。這是我唯一能做的,我不知能不能有效果。對我來說這是唯一的表達(dá)。是的,唯一。
后來,我那當(dāng)教育局局長的父親得到了消息,他得知我同一個歌女戀愛后,氣得嘴唇發(fā)紫,心臟病復(fù)發(fā),住進(jìn)了醫(yī)院,一下瘦了三十多斤,他現(xiàn)在不用艱難地從小轎車?yán)锱莱鰜砹恕?/p>
長安市副市長申小娟知道以后更是怒火中燒,她蒼白的臉更加沒有了一點兒血色。她把我召到她的辦公室,我很少去她一個人有三間屋子大的辦公室。在屋里,申小娟我的母親長安市的副市長她不用出去,屋子里有衛(wèi)生間,她的衛(wèi)生間都比一般人家的住房富麗堂皇。我不習(xí)慣。
我卻分明看見了夕陽的顏色。
我喜歡這個叫夕陽的歌女,是的,我喜歡這個唱《丹頂鶴的故事》的歌女。
我愛夕陽,我喜歡她。
忍受不了,真的忍受不了了。我就在外面租了個房子。她就經(jīng)常帶著毛豆,來我這個比廁所大不了多少的小屋,她一邊喂我毛豆一邊看我寫詩,那段時間是我產(chǎn)量和質(zhì)量最高的時間。
我又蓄起了頭發(fā),穿上了T恤。
她給我唱歌,給我講關(guān)于丹頂鶴的故事里的女孩,一個真實的女孩,還陪我度過漫漫黑夜。我再也不怕黑暗的黑,見鬼去吧。黑夜的黑。如今我的黑夜就是白金,是的,它對我來說就是白金。
我用心了,我整夜整夜地閱讀泰戈爾、普希金。我不讀顧城,我不喜歡顧城,我不喜歡殺女人的詩人,真的,我想起來感到恐懼,莫名的恐懼。我一直在拒絕顧城。一直在拒絕。
我整日整日地讀……
我整夜整夜地寫……
忽然有一天,我被一群陌生的人帶走。
我被父母困在豪華的家里,面對牛肉、面包我沒有一點兒食欲,沒有,真的一點兒也沒有。我覺得那是他們嘔吐出來的穢物。我感到惡心,我感到惡心。我想夕陽,我想吃她給我做的粗茶淡飯。我禁不住就想起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多么快樂,多么幸福。那時我才真正體會到什么叫幸福。吃著她給我從菜市場買來的廉價菜肴,我覺得吃的是我從來沒有吃過的。記得她在菜市場揀了一天揀到的毛豆,她用鹽水煮了給我吃,真香呀!我還想聽《丹頂鶴的故事》這首歌。我想我的毛豆。我在想她給我的毛豆。我想吃兩個粒的毛豆。
面對席夢思,我不能夠躺下。
面對黑暗,我想到一個字。我突然理解了顧城,我理解了詩人,我理解顧城了。因為悔悟的晚,我竟然流淚了。我流淚了。我哭了。
父母坐在我的面前,他們沒有撫摸我,我從小沒有得到他們可憐的撫摸。
父母說:多么好的前途、多么好的家庭、多么好的生活。
我不說一句話。
在他們眼里我是個異類,確切地說是怪獸。他們看上去老了,父親頭上有了白發(fā),一向保養(yǎng)很好的申小娟眼角也有了很多皺紋。此時此刻,我又想起了詩人們。我又一次淌下了淚水。我從來沒有流過淚,從來沒有。
父親喘著氣說:他不會哭,從來不會。
母親哽咽著說:他哭了,他正常了。
看著他們滑稽的樣子,我禁不住笑了。我說:讓我見見她吧!
他們沒有阻止。其實,他們清楚,他們阻止不了,他們誰也阻止不了。
我見到了長安的歌女。
我見到了夕陽。
我見到了詩一樣的女孩。
她瘦了,瘦的讓我雙腿發(fā)軟。
她的目光散亂,這散亂讓我渾身顫栗。
她拉著我說:我自卑!
她不停地說:我怕你的父親!
她流著淚說:我怕你的母親!
我撫摸著她,想起了以前的詩人。堅定地說:你愿意和我一起飛翔嗎?
她說:自由的飛翔?
我點了點頭。她又恢復(fù)了黑色的光芒。
于是,我拉著長安的歌女,奔向長安的霓虹大街……
(責(zé)任編輯 晉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