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東
大約是在1991年夏天,我曾在《北京廣播電視報》(現(xiàn)在那張報早就沒有了)上,發(fā)表過一篇直接對蔡國慶進行人身攻擊的文章。如今回想,那文字用筆之尖酸刻薄、口氣之刁毒,都堪稱之最。我記得我父親當時看見了這篇文章,人氣得直哆嗦,痛罵我與人不善偏激片面而且用心不良??赡菚r我不但沒把父親的話聽進耳朵里,心里還因為剛做記者不久就能如此嘩眾取寵而得意洋洋。
我所以會寫那樣的文章,也是迎合了那時的一種社會風氣:是男人,就得作硬漢狀,誰不糙誰就不算爺們兒。記得當年還有一本叫做《男子漢》的雜志,每期封面就是胡子拉碴或脫光膀子繃肌肉的糙男人。因此我才跟風罵蔡國慶從長相到唱歌,都太甜、太奶油,也根本不管這樣的性別攻擊,究竟會給蔡國慶帶來怎樣的傷害。
隨著時間的流逝,整個社會對于男女的性別觀念一直都在趨向?qū)捜荨H藗冊絹碓侥軌蚪邮芨嘣男詣e表現(xiàn)了。比如我那時罵蔡國慶還穿紅西裝登臺歌唱,唱歌就唱歌吧,還要載歌載舞—還像個男人嗎?
可后來呢?男歌星穿紅衣服是問題嗎?還有穿裙子戴好幾個耳環(huán)登臺唱歌的男歌星呢?
其實到上世紀90年代末,我就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錯了,但在中國的風氣當中,讓男人公開認錯太難了,這既成了習慣也由歷來的傳統(tǒng)所影響。因此這個疙瘩就悄悄一直隱藏在我自己心里,別人不再提,我也就假裝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之后,是《半邊天》主持人張越率先公開對我攻擊蔡國慶表達了尖銳的批評:“你抨擊人家總得有個理由吧,就有這么不文明的。你說男人應該是什么樣的,就應該躍馬橫刀,大大咧咧,穿著破衣爛衫,人家不符合就開始這么往人家身上潑臟水?!?/p>
當時看見也聽到張越的批評,也知道她說得對,但能藏一天是一天,心里雖然默認了,但還是不肯開口說話。直到2005年,袁立出書《正午時分》,再一次提及此事,她直接說到,蔡國慶因為當年我那篇文章所受到的種種傷害、包括他父母連帶受到的傷害。
本來袁立的書我根本也沒打算細看,可恰恰就在一個晚上,我拿起《北京晚報》就看見一段袁立新書的連載,而那短短幾百字,正是袁立痛貶攻擊蔡國慶的人太無聊、太無恥、太無賴了。所謂人在做天在看,事情也就這么巧,就這幾百字真被我看見了。當看到袁立說,蔡國慶不但一向與人為善,同時他還收養(yǎng)殘疾小動物時,我心里就覺得自己再也躲不過去了。我一夜難眠,第二天就寫了一篇4000字長文,正式向蔡國慶表示鄭重而真誠的道歉。我在公開發(fā)表的道歉文章里專門聲明,之后,我一定要找一個公開的人多的場合,當面鞠躬向蔡國慶表示我的深切歉意。為什么非要當眾鞠躬表示這個歉意呢?因為我最早就是在公眾傳播最廣的一家報紙上攻擊并且傷害了別人,所以光寫一篇道歉文章不夠,還必須要在一個有一定公眾傳播影響力的平臺上當面鞠躬才成。
等啊等,機會終于來了。我自己主持的《非常道》,在今年年底,做了一個特別企劃節(jié)目:“‘印記·三十年:四位符號人物的個人心靈史。
四位上世紀80年代的符號人物分別是:蔡國慶、陳佩斯、成方圓、李玲玉;而我第一個采訪的,就是曾被我惡毒攻擊過的蔡國慶。
從最初對一個無辜男人的性別攻擊,到我一點一點認識到自己錯了但同時還要藏著掖著,再到自己后悔不已并決定向?qū)Ψ降狼福俚疆斆嫦虿虈鴳c90度鞠躬,時間居然已經(jīng)過去了將近20年!
《非常道》的視頻在網(wǎng)上掛出去之后,一個朋友看到了,他還鏈接在了自己的博客里,他說他深受震撼,而且下邊跟帖的留言者還紛紛表示感動。另外還有人來我這里留言,夸獎我很男人。很男人?轉(zhuǎn)這么一個彎,做錯了事自己從心里承認再向別人鞠躬,居然用了整整20年,難道還不是應當應分—而且已經(jīng)是很遲了呀!
當年我寫那篇短文時,也曾贏得過一些廉價的歡呼,現(xiàn)在我鞠躬謝罪,還有人來夸我—怎么來回的好,全讓我一個人落下了呢?
在采訪中,我當時向蔡國慶當面鞠完躬,心里立即感覺有一塊壓了好久的石頭被卸到了地上。
可我必須感謝當時蔡國慶的真誠。他并沒有很中國特色地那樣,過來拍拍我肩膀,手一揮故作大度地說:算了算了,一切都過去,大家一風吹,從此什么都不說了!
他沒這樣。他真是拿我當了朋友。他告訴我,他及他的家人,由于我這篇短文對他的性別攻擊給他造成了長期的傷害,還有他的家人長時間以來心里難以解開的疙瘩。
他告訴我,在他很小時,父母就被攆去了“五七干校”,他一個人在北京上小學就因此被人欺負并且形成了深深的自卑。好不容易,他憑著出色的歌聲,重新為自己找回來一點自信,可剛剛在社會上用自己的溫和和歌聲建立起了一個很好的開始,偏偏這時,我那篇文章就向射釘一樣嚴重打擊了他的自信,甚至后來一聽人說起這件事,心里就會本能地產(chǎn)生對抗情緒。
我罵了人家,然后道歉—這一切都是發(fā)生在我這一邊。但對方及家人因此所受到的傷害,我卻是在十多年之后才確切地知道。
假如我生來就是一個過于自信的人,也許我還感覺不到這些。但我在剛剛下鄉(xiāng)到黑龍江時才16歲,當年也有人像我攻擊蔡國慶那樣攻擊過我,甚至造成我好幾年時間都在知青當中抬不起頭??晌胰兆觿倓傔^得好一點、剛剛當了記者,為什么就那樣“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呢?
人啊人!
蔡國慶在接受采訪時說:最初看見你文章時,我曾發(fā)誓,一輩子都不要見到這個人。即使現(xiàn)在,我能原諒你,但過去留下的痕跡仍然無法從心里完全消除。當時聽他細說這些,我是強忍住自己才沒有哭出來。
有一位姑娘給我留言說:“剛才在看你對蔡國慶的訪談,……可是傷害造成了,就像釘子扎過,即使拔出之后,還有痕跡,可是您畢竟把它拔出來了,傷害不可避免,但是他會因為這樣一個結(jié)的解開,而慢慢好起來?!?/p>
只能慢慢好起來……我復何言?
蔡國慶是我當年攻擊的那樣嗎?在我采訪他時,他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真誠。他毫不藏著掖著。他表達自己時態(tài)度是那么坦蕩。
說實在的,我多年以來是批評過很多人、很多事。其中很多,除了我會對自己語言表達的尖刻表示一定的自責。但對有的人、有的事情批評的內(nèi)容實質(zhì),我即使現(xiàn)在也并不全都后悔。唯獨對蔡國慶這樣一個真誠有教養(yǎng)的男人,我心里真是歉疚不已。
包括他現(xiàn)在也開始去主持一檔節(jié)目,他請我去現(xiàn)場觀看并讓我提點意見。我告訴他:采訪比你年長的人,不要搭二郎腿,那樣會讓人感覺你不尊重。再去看他后來的采訪,他果然就把腿放下來采訪了。
誤傷好人,這才是最難受的事情。
因此至今,我仍然感覺自己愧對年齡小于我的他。
如果有人愿意的話,請看看完整的采訪視頻并且記住—
何東曾經(jīng)做過這樣的錯事。
是為戒!
又一個場合,一位蔡國慶的女歌迷,她當面一邊流淚一邊向我表示,我所傷害的不止蔡國慶同時還有她們。她居然保留著我2005年那篇道歉的文章,并且讓我簽字。我想也沒想,就立即寫下了“謝罪”。她說:我從現(xiàn)在開始,試著原諒你。